“那都是胡扯。昂温一察觉火烧屁股了,就搬出独臂人那套,说什么‘那个可怜的同性恋不是我们杀的,是独臂人’。哈格蒂则是歇斯底里,因为他眼睁睁看着那三个小鬼杀了他最好的朋友。就算他说看见飞碟,我也不意外。”

但布提利尔心知肚明,加德纳从他的眼神里看得出来。助理检察官竟然顾左右而言他,让他火冒三丈。

“少来,”他说,“他们两人明明没有串供,你别胡扯。”

“你要谈胡扯是吗?那你是相信主大街桥下有一个小丑吸血鬼啰?如果你问我,我会说那才叫胡扯。”

“不是,我不太相信,可是——”

“还是你相信哈格蒂在桥底看见了十亿个气球,每个上头都写着他爱人帽子上那几个字?如果你问我,那也叫胡扯。”

“不是,可是——”

“那你干吗这么在意?”

“少拿法庭诘问那一套来对付我!”加德纳吼道,“他们说法一致,而且并不晓得对方讲了什么!”

布提利尔原本坐在办公桌前,手里玩着笔,听他这么说便将笔一甩,起身走到他面前。他比加德纳矮了十厘米,但脸上的怒气却让加德纳倒退了一步。

“你想让我们输这场官司吗,哈罗德?”

“没有,当然不——”

“你想让那几个烂坯逍遥法外吗?”

“不是!”

“好,很好。既然我们有基本共识,我就告诉你我的想法。对,那天晚上桥底下可能有个人,说不定还真的穿着小丑服。只是我见过太多证人,因此猜想那只是某个酒鬼,或捡了一堆别人不要的衣服穿在身上的乞丐。我猜他可能在那里找别人掉的零钱或食物——某人扔到桥下的半个汉堡或零食包装袋里的碎屑。其余都是他们的眼睛制造出来的幻觉。你觉得我的说法有可能吗,哈罗德?”

“我不知道。”哈罗德说。他很想相信,但那两人的供词太一致了…没办法,他还是无法相信。

“坦白讲,管它是奇哥、丑哥、踩着高跷扮成山姆大叔的家伙还是同志开心果,我都不在乎。6只要我们在法庭上提到它,你还没来得及反应,被告律师就已经抓住它了。他会说,那两个穿西装、头发剪得斯斯文文的小鬼是无辜的代罪羔羊,他们什么也没做,只是将梅伦推到桥下,开开那个同志的玩笑而已。他会强调梅伦落水之后还活着,哈格蒂和昂温的供词都可以做证。

“他的当事人没有杀人,绝对没有!是那个穿着小丑服的变态干的。只要我们提到这件事,结果就会是这样,你心知肚明。”

“反正我们不讲,昂温也会说。”

“但哈格蒂不会,”布提利尔说,“因为他明白状况。少了哈格蒂的证词,谁会相信昂温?”

“可是还有我们,”加德纳说,语气中的苦涩连他自己都感到吃惊,“但我猜我们不会说出去。”

“啊,拜托!”布提利尔高举双手吼道,“他们杀了他!他们不但把他扔到桥下,卡顿还有一把折刀。梅伦被捅了七刀,包括左肺一刀、睾丸两刀。伤口和折刀吻合。他还断了四根肋骨。杜贝干的,他熊抱他。他是被咬了没错,手臂、左颊和脖子都有咬痕。虽然只有一处明显吻合,在法庭上起不了作用,但我猜是昂温和卡顿做的。没错,他右边胳肢窝少了一大块肉,但那又怎么样?他们当中有人就是爱咬东西,说不定咬的时候还勃起了咧。我打赌是卡顿,只是我们永远没办法证明了。梅伦的耳垂也没了。”

布提利尔停下来,狠狠地瞪着哈罗德。

“只要一提小丑,就不可能将他们定罪,你希望这样吗?”

“我说过了,不希望。”

“那家伙是大玻璃,但他没有伤害任何人,”布提利尔说,“结果有一天,来了三个穿着技师靴的下三烂,把他的生命夺走了。我要把他们送进大牢。要是哪天我听说他们的小菊花在托马斯顿被人搞了,我还会寄卡片过去,祝福捅他们的人有艾滋病!”

真是慷慨激昂,加德纳心里想,等你两年后想更上一层楼,这次定罪肯定能给你的履历增光添彩。

但他没再说什么就离开了,因为他也想看到他们被定罪。

约翰·韦伯·卡顿一级谋杀罪成立,判处十到二十年徒刑,在托马斯顿州立监狱服刑。

史蒂夫·毕雪夫·杜贝一级谋杀罪成立,判处十五年徒刑,转送肖申克州立监狱服刑。

克里斯托弗·菲利普·昂温在少年法庭受审,最终二级谋杀罪成立,判处到南温德罕少年感化院管训六个月,缓刑。

在我下笔的此刻,三件案子都还在上诉。你几乎每天都可以见到卡顿和杜贝在贝西公园看女孩子或掷硬币玩,而不远处就是梅伦的残缺浮尸被发现的地点,主大街桥的桥墩边。

唐·哈格蒂和克里斯托弗·昂温远走他乡。

大审当天(被告卡顿和杜贝),没有人提到小丑。

第三章 六通电话(一九八五)

斯坦利·乌里斯泡澡帕特里夏·乌里斯后来跟母亲说,她当初就该知道事情不对劲。她应该料到的,她说,因为斯坦利从不在傍晚洗澡。他都是清早淋浴,或者深夜一手拿着杂志,一手拿着冰啤酒,泡个热水澡。傍晚七点洗澡不是他的作风。

还有书也是。照理说,读书应该让他很开心,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显得沮丧不安。那件可怕的事发生前三个月左右,斯坦利发现他小时候的一个朋友成了作家——不是真正的作家,帕特里夏跟母亲说,是个写小说的。书上的作者名是威廉·邓布洛,但斯坦利有时叫他“结巴威”。那个人的作品他几乎都读过。事实上,一九八五年五月二十八日那天傍晚,他洗澡时读的就是那人的小说,最新的一本。帕特里夏读过一本他早期的书,纯粹出于好奇,但只读了三章就放弃了。

帕特里夏跟母亲说,那本书不只是小说,而且是恐怖小说。她说话的语气就像讲起黄色书刊时一样。帕特里夏为人亲切和善,却不怎么擅长表达。她很想向母亲形容那本书有多可怕,为什么她读了之后感到很不安,但就是表达不出来。“里面都是怪物,”她说,“全都是追捕小孩子的怪物。除了杀人,还有…我不知道…不舒服的感觉和伤害,那一类的。”事实上,她觉得那本书根本就像色情小说。她想表达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的就是这个词,或许因为她虽然知道这个词,却从来没说过。她说:“但斯坦利却像找回童年玩伴似的…他说想写信给他,但我知道他不会写…

我知道他也觉得读了那些小说不舒服…而且…而且…”

说到这里,帕特里夏·乌里斯哭了。

那天晚上,距离乔治·邓布洛一九五七年遇到小丑潘尼歪斯将近二十八年(还差半年左右),斯坦利和帕特里夏窝在位于亚特兰大市郊的家中,电视开着,帕特里夏坐在双人沙发上,一边缝东西,一边看她最爱的游戏节目《家族之争》。她迷上了理查德·道森,觉得他戴着链表的模样性感到了极点,只是她打死也不肯承认。她喜欢那个节目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她几乎每次都能猜到最受欢迎的答案(《家族之争》没有正确答案,只有最受欢迎的答案)。她有一次问斯坦利,为什么她常常觉得问题很简单,参赛家庭却答不出来。斯坦利说:“等你站到灯光底下,题目可能就变难了吧。”她觉得丈夫脸上似乎闪过一道阴影。“一旦真枪实弹,事情就会变困难,就会说不出话来,如果来真的的话。”她想了想,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斯坦利有时对人性很有见地,她觉得比他的老友威廉·邓布洛强多了。那家伙靠写恐怖书赚了大钱,专用人类的低劣本性吸引眼球。

乌里斯夫妻其实过得也不差!他们住的是高级社区,两人一九七九年花了八万七千美元买下这栋房子,现在随随便便就能卖十六万五千美元,而且抢手得很。这不表示她想卖,但知道这点感觉很不错。她有时开着沃尔沃(斯坦利开奔驰的柴油车,她开玩笑叫那辆车“奔斯”)从奔狐购物中心回来,看到他们的房子优雅地坐落在紫杉围篱后方,总是会想:谁住这里啊?嘿,是我!乌里斯太太!不过,这样的想法有时不怎么令人开心,因为其中掺杂了强烈的骄傲,反而让她有点不舒服。你知道,从前有一个十八岁的寂寞女孩,名叫帕特里夏·布伦姆,她去参加毕业舞会之后的派对,却被挡在纽约上城葛洛因顿的乡村俱乐部外,原因当然是她的姓氏和梅子谐音。的确,一九六七年的她还是个又瘦又小的犹太梅子,那样的歧视当然违法,可哈哈哈那又怎样?不过,这一切都过去了。只是一部分的她永远过不去,永远记得她和迈克·罗森布拉特走回车上,他父亲的车,听见自己的高跟鞋和他租来的皮鞋踩过碎石的声音。迈克为了那一晚特地借了车,还花了一下午打蜡。一部分的她永远记得自己和迈克比肩同行。他穿着租来的白色晚礼服,在柔和的春天傍晚是多么耀眼!她穿着浅绿色晚礼服,母亲说她看起来就像美人鱼。犹太美人鱼,哈哈哈真好笑。他们俩昂首阔步,她没有落泪,还没有,但她知道他们不是走回车上,不算是,而是逃回车上,和发臭没有两样。7两人从没觉得身上的犹太烙印那么深过,觉得自己就是当铺老板,驾着牛车,油头垢面,尖鼻子、黄皮肤,是天大的犹太笑柄,很想发火却没有怒气。怒气是后来才有的,在时过境迁之后。当时她只觉得屈辱,只能感觉到痛苦。忽然有人笑了,尖锐的窃笑,有如快速弹过的钢琴音符。回到车里,她终于可以哭了。不用说,这个姓氏和梅子谐音的犹太美人鱼哭惨了。迈克·罗森布拉特笨拙地伸手抚摸她的颈背,想安慰她,却被她扭头甩开了。帕特里夏觉得屈辱、肮脏、犹太。

紫杉围篱环绕的高雅的房子让她好过了一点…但不是完全好了。伤害和羞辱还在,即使她被这个时髦、富有、安静的小区接受,也无法抹去当年那段永远走不完的返回车上的路,还有两人脚下的碎石声响。就算已经成为这家乡村俱乐部的会员,就算餐厅总管总是用低调恭敬的“乌里斯先生、太太晚安”招呼他们,她还是无法忘怀。当她开着一九八四年出厂的沃尔沃轿车回家,看着自家的房子坐落在大片绿地中央,她经常(她觉得也太经常了)会想起那声尖笑。她会希望当年嘲笑她的女孩如今住在低劣的小区平房里,被异教徒丈夫家暴,怀孕三次又流产三次,丈夫在外头和染病的女人厮混。

她希望那女孩椎间盘突出、扁平足,窃笑的龌龊舌头上长满囊肿。

她讨厌自己有这些念头,这些不厚道的想法。她决心改进,不再品味这些难以入口的苦酒。这些念头会平息几个月,不在心里浮现。帕特里夏会想:也许一切真的过去了。我不再是那个十八岁的小女孩,而是三十六岁的女人了。耳中听见车道上碎石响个不停,甩开迈克·罗森布拉特试着安慰她的那只犹太人的手——那已经是半辈子前的事了。那个愚蠢的小美人鱼已经死了,我应该忘了她,专心过我的日子。好,很好,非常好。但可能在某个地方,例如超市,忽然听见隔壁走道传来尖笑声,她的背脊就会一阵刺痛,乳头变硬发疼,双手抓紧推车把手或紧紧交握,心里想:一定有人说我是犹太人,可笑的大鼻子犹太佬,而斯坦利也是大鼻子犹太佬。他准是会计师没错,犹太人最擅长数字了。

我们一九八一年让他们加入,没办法,因为那个大鼻子妇科医生胜诉了。但我们都笑他们,笑个没完。

或者,她会觉得听见了碎石声,然后想:美人鱼!美人鱼!

于是,憎恨与屈辱又会像偏头痛一样卷土重来,让她对自己、对人类感到绝望。狼人。邓布洛的书,那本她没能读完的小说,就在讲狼人。狼人个屁!那种人懂什么?

但大多数时候,她感觉挺好,觉得自己没那么差劲。她爱丈夫,爱他们买的房子,通常也爱她的生活和她自己。一切都好。当然不是一开始就这么平顺,这怎么可能?她当初接受斯坦利的求婚,她的父母既生气又不满。他们是在姊妹会派对上认识的,他从纽约州立大学转学到她的学校,拿奖学金读书。两人共同的朋友介绍他们认识,帕特里夏当晚就觉得自己可能爱上他了。到了期中休假,她已经很确定自己的心意了。来年春天,斯坦利将一枚小钻戒插在雏菊上送给她,帕特里夏接受了。

她的爸妈很担心这门婚事,但最后还是答应了。他们其实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斯坦利·乌里斯不久之后投入挤满年轻会计师的职场丛林,没有家人的支援,只能拿他们的女儿当人质勒索。不过,二十二岁的帕特里夏已经成年,就快取得学士学位了。

有天晚上,她听见父亲说:“我下半辈子都得养那个狗娘养的四眼了。”那天她父亲和母亲外出用餐,父亲多喝了几杯。

“嘘,小心被她听见。”露丝·布伦姆说。

那一晚,帕特里夏直到半夜都无法入眠,两眼干涩,身体忽冷忽热,心里恨透了他们两个。她花了两年时间,希望甩脱那股恨意。她心里的憎恨已经够多了。照镜子的时候,她偶尔会看到恨意在她脸上留下了印记,划下了皱纹。但这场仗她获胜了,是斯坦利帮她打赢的。

他的父母也很担心这门婚事。他们当然不认为自己的孩子注定将贫穷低贱,但却觉得“孩子们太急了”。唐纳德·乌里斯和安德烈娅·贝尔托利二十岁出头就结为连理,却似乎忘了这回事。

只有斯坦利信心满满,对未来很有把握,完全不担心父母害怕孩子们会遇到的陷阱。事后证明他的信心赢了,父母的恐惧输了。一九七二年七月,毕业证书上的墨水还没干,帕特里夏就已经在亚特兰大以南六十公里的小城特雷诺找到工作,教授速记和商务英语。每次回想起自己当初是怎样得到那份差事的,她都觉得有点,呃,有点诡异。她从教师期刊抄了四十个招聘广告,然后用五个晚上写了四十封信,每晚八封,请对方告知详细信息。她每所学校都申请,其中二十二家回信表示已经招到人了,还有几家学校详细解释了他们要求的专长,一看就知道她毫无机会,申请只是浪费双方时间。最后剩下十二所学校,每一所看起来都有希望。她正在伤脑筋,斯坦利出现了,心想她要是填完十二所学校的求职表格,肯定会疯掉。他看了看满桌的文件,用手指点了点其中一封信,是特雷诺的督学主任写来的,她不觉得这封信有什么特别之处。

“就是它。”斯坦利说。

她抬头看他,被他语气里的确定吓了一跳。“那里是佐治亚州,你知道什么我不知道的信息吗?”“没有,我只在电影里见过那个地方。”

她扬起一边眉毛看着他。

“《乱世佳人》,费雯丽和克拉克·盖博,明天再想,毕竟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我讲话像是南方来的吗,帕蒂?”

“像,像南布朗克斯人。既然你并不了解佐治亚,又没去过那里,为什么——”

“因为就是它。”

“你怎么可能知道,斯坦利?”

“当然能,”他答得很干脆,“我就是知道。”帕特里夏看着他,知道斯坦利不是在开玩笑,而是认真的。她感觉一股不安蹿上脊背。

“你怎么知道?”

他原本面带微笑,这时微笑却消失了,甚至有一点困惑。他的眼神暗了下来,仿佛退到心灵深处请教某个精确运转的机器。不过说到底,他对它的理解就和一般人对手表的认识差不多。

“乌龟没办法帮我们了。”他忽然说,声音很清楚。她听见了。出神的表情依然挂在他脸上,那种诧异、沉思的表情。她开始害怕。

“斯坦利,你在说什么?斯坦利?”

斯坦利浑身一震,手撞到了装桃子的盘子。她刚才浏览申请表格的时候,手里一直拿着桃子在吃。

盘子摔到地上碎了,斯坦利的眼神慢慢清明起来。

“啊,该死!对不起。”

“没关系。斯坦利——你刚才说什么?”

“我忘了,”他说,“但我觉得我们应该考虑佐治亚,亲爱的。”

“可是——”

“相信我。”他说,于是她相信了。

面试顺利得惊人,帕特里夏搭火车返回纽约之前就知道自己会拿到那个职位。贸易系系主任一眼就喜欢上了她,她也是,两人几乎一见如故。确认信一周后就寄来了。特雷诺联合学校开出九千两百美元的薪水,外加一纸试用合约。

“你们会饿死。”赫伯特·布伦姆听到女儿打算接受这份教职之后说,“饿死的同时还会热死。”

帕特里夏转述父亲的话给斯坦利,他听完模仿《乱世佳人》的对白说:“别听他胡诌,斯嘉丽。”

她原本怒气冲冲,眼泪都快夺眶而出了,听他这么一说扑哧笑了出来。斯坦利一把将她拥入怀中。

他们的确打得火热,饿死倒没有。两人一九七二年八月十九日结婚。帕特里夏新婚之夜还是处子之身。那一晚在波可诺斯的度假饭店,她光着身子钻进冰凉的被子底下,心情激动不已,甜美的欲望有如闪电,夹杂几道恐惧的乌云。斯坦利钻进被窝,身体精壮结实,阴茎像个惊叹号立在褐色阴毛中间。当他躺到她身边时,帕特里夏轻轻说了一句:“亲爱的,别弄痛我。”

“我永远不会伤害你。”斯坦利抱住她,对她许下承诺。他一直信守诺言,直到一九八五年五月二十八日,他提前泡澡的那一天。

她教书教得很顺利。斯坦利找到开面包车的差事,周薪一百美元。那年十一月,特雷诺购物中心开张,他在布洛克报税代办公司找到工作,办公室在购物中心,周薪一百五十美元。两人年薪一万七千美元。当时汽油每升只要九美分,白面包一条最便宜只要十美分,这样的年收入绰绰有余。来年三月,帕特里夏·乌里斯不动声色,悄悄将避孕药扔了。

一九七五年,斯坦利离开布洛克自行创业,双方家长都觉得是匹夫之勇。他不是不能创业——他当然应该创业!但他们都认为此时太早了,只会让帕特里夏背上过重的经济负担。(赫伯特有一天和弟弟在厨房喝了一晚上酒,沉着脸对他说:“等她被那个贱坯弄大了肚子,就得靠我接济了。”)双方家长都同意男人根本不该年少创业,连想都不该想,至少得等年纪够大,生活稳定了再说——例如七十八岁。

然而,斯坦利再度展现超乎常人的自信。他年轻、聪明、机敏、仪表不凡。他在布洛克广结人脉。这些都是事实。但他不可能知道“柯利多录像带”——新兴的录影带行业的先锋——会在特雷诺郊外设立据点,距离乌里斯夫妇一九七九年迁入的郊区只有十六公里,也不可能晓得他们进驻不满一年就决定雇人做市场调查。就算他事先听到小道消息,也不可能想到他们会雇用一名年轻的四眼犹太佬,一个笑容可掬、走路长短脚、平时爱穿阔脚牛仔裤、脸上还留着青春痘疤的小伙子,而且还是纽约人。

但他们真的雇了他,而且斯坦利似乎早就胸有成竹。

斯坦利的表现让柯利多决定全职雇用他。起薪呢?三万美元年薪。

“好戏还在后头,亲爱的,”那天晚上,他在床上对帕特里夏说,“他们打算在八月扩张版图,只要未来十年没有人毁灭世界,他们肯定能跟柯达、索尼和RCA平起平坐。”

“那你打算怎么回复他们?”帕特里夏问,但她已经知道答案了。

“我会说,很高兴和你们共事。”他说完哈哈大笑,将她拉到怀里亲吻。不久,他趴到她身上,两人高潮了一次、两次、三次,有如蹿向夜空的爆竹…但还是没怀孕。

在柯利多工作期间,斯坦利结识了亚特兰大一些最有钱有势的人。出乎他们的意料,那些人一点也不难搞,不仅接纳他们,而且很亲切,心胸开阔,和那些北方佬完全不同。帕特里夏记得斯坦利有一回写信给他的父母,在信里说:美国最有钱的人就住在佐治亚州的亚特兰大。我要让其中一些有钱人更有钱,而他们也会让我更有钱。可是没有人能当我的老板,除了帕特里夏,但我已经是她的老板,所以我想我没什么好怕的了。

等他们离开特雷诺时,斯坦利已经是拥有六名员工的老板了。一九八三年,两人的收入正式踏入未知领域,也就是传说中的六位数。帕特里夏只耳闻过,从来没有真正见识过。但事情就这么发生了,就像周六早晨起床穿拖鞋那么容易。她有时想到这点就觉得害怕,还曾经不安地开玩笑说这是和恶魔做交易。斯坦利听了几乎笑到岔气,但她却不觉得有那么可笑。她想,自己以后是永远笑不出来了。

乌龟帮不了我们。

她有时会毫无来由地梦见这句话,仿佛是陈年旧梦残留的片段,然后她会醒过来。她会转身靠近斯坦利,想要摸摸他,确定他没有消失。

他们生活惬意,没有酗酒,没有外遇,也没有吸毒、无聊和大吵大闹,争执未来该何去何从。他们只有一个阴影,而最早指出来的是她母亲。从事后看,这件事似乎注定得由她提起。阴影以问题的形式出现,写在露丝·布伦姆寄给女儿的信里。帕特里夏每周都会收到母亲寄来的信,那封信是一九七九年初秋从他们在特雷诺的旧房子转寄来的。帕特里夏坐在摆满红酒纸箱的起居室里读信,从箱子里拿出来的家当摆了一地;她感觉孤苦凄凉,孑然无依。

那封信和露丝以往的信没什么两样。四张蓝色信纸写得密密麻麻,每张开头都写着四个大字:露丝随笔。她字迹潦草,很少有人能看明白。斯坦利有一回向帕特里夏抱怨岳母写的字他一个也不认得,她说:“认得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