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料落空,拙巧阁考察的第一关,居然是摸骨。

  负责看手的老供奉年纪挺大了,一副老眼昏花的模样,面无表情地捏着前面几个人的手,惜字如金,口中只有寥寥几个“无异”、“寻常”、“不错”之类的词。

  直到朱聿恒站在他的面前,将自己的手搁在他面前的桌上,老供奉那双半张半阖的眼睛终于瞪大了。

  “这骨骼,这筋络,这力度……”激动地抓着他的手看了又看,老供奉如梦初醒,转头朝里面大喊,“滢堂主,滢堂主!”

  “怎么了?”里面有个清冷的女声传来,薛滢光高挑纤细的身影从隔断后面转出。

  她目光先在朱聿恒的脸上转了转,清丽紧绷的面容毫无表情,等目光下移,看向了朱聿恒的手,脸色顿时变了:“你……?”

  朱聿恒站着没动,只以目光示意了一下旁边的阿南。

  虽然他们易容十分成功,但薛滢光惯能看手认人,一瞥就知道,这对煞星玩情趣,又玩到他们拙巧阁头上来了。

  她恨恨磨牙,凑到阿南身边,附耳低声道:“南姑娘,求你了,你们每次来都搞得岛上房倒屋塌,这次要还这样,我们就去向朝廷索赔了,三倍那种!”

  “不会不会,我们这次来绝无恶意,滢堂主只当没看到就行。”

  薛滢光翻他们一个白眼,对老供奉示意:“让他们进吧,评分么……中下!”

  “终究还是被公报私仇了。”阿南抓着朱聿恒的手,郁闷不已,“中下,阿琰的手评分居然是中下,那薛滢光只能算长了双爪子!”

  没等她发完牢骚,那边已经摸手完毕。剔除了一大批人后,按照他们领的牌子报数,引到阁内最大的空地上。

  青砖平铺的广场上,陈设着百来张小方桌,每张桌上,都放着一堆铁木零件,看那模样,应该是弓.弩。

  侥幸过了第一关的熊大威,强压惊喜,低声对阿南说:“哇,真的是弩机!不过那个口诀……我好像有点记不住了,什么单……什么双来着?”

  “逢单则提,遇双则压。”

  话音未落,上方通知传来:“诸生安静,有请坎水阁澄堂主!”

  薛澄光依旧是清雅俊逸、笑容和煦的模样,扫向众人的流转目光比他妹妹更像秋波。

  抬手压了压,示意众人安静下来,薛澄光含笑道:“恭喜各位通过初试,此次复核很简单,就是看一下诸位的手速和灵活度,同时考察记忆和眼手的协调性。那么接下来,请大家注意看我如何拆解与安装这具弩机。此次录取的标准,一看准确,二看速度,安装失败者没有补试机会。”

  说着,他拿起自己面前桌上那具弩机,向众人示意,然后平举在胸前,将上面牛筋所制的弓弦拆掉,再将望山卸下,拆解掉后方挂弦牙,推出箭匣,再撤匣中拨机、垫机、照门、钢键,最后只剩一具硬木弓身,被他轻搁在桌上。

  薛澄光的手速并不快,为了让众人看清他动作,甚至还着意放慢了。

  拆卸下来的零散构件,也被他从右至左一一摆放在桌面上,纹丝不乱。

  他抬起手,向众人示意:“诸位请开始吧。组装完毕后贴上姓名条子,封存上交即可。”

  话音刚落,众考生立即抢起各自面前的零件,急着开始组装。

  熊大威有些无措,偷眼一看旁边的阿南,发现她速度骇人,他一愣神的工夫,她已装了一小半,那双手快得几乎有了虚影。

  他倒吸一口冷气,再转头去看朱聿恒,他就正常多了,不紧不慢地拿起硬木弩身,提钢键、压照门、提垫机、压拨机、提箭匣、压弦牙……

  几提几压之间,各个机括如行云流水般组装得整整齐齐,纹丝不乱。明明他应该是第一次拼接这种弩机,却令人意外地显出气定神闲的从容姿态,比薛澄光演示时的更为流畅。

  熊大威恍然大悟,原来逢单则提、遇双则压的意思,是指组装顺序。遇一三五之类的单数步骤则上提,二四六之类的双数步骤则下压。

  他依样画葫芦,全盘照搬朱聿恒的动作,虽然没有朱聿恒那般异常灵活的手,但紧赶慢赶,也算把自己手中的弩机勉强给组装好了。

  那边阿南已经率先上前交弩机,顺便给了朱聿恒一个胜利的眼神。

  朱聿恒则还她一个“拭目以待”的目光。

  薛澄光将阿南的弩机丢在一旁,看也不看:“不合格,按例取分垫底。”

  阿南不敢置信:“我不合格?我垫底?我明明装得又快又好!”

  薛澄光冷笑一声:“我早就说过了,本次考校的是新弟子的手眼与记忆能力。你虽然将这具弩机装好了,但我刚刚早已注意到,你装搭时为了追求更快的手速,根本没有按照我的规范顺序来,甚至投机取巧,将一应提拉的构件先行组合同时放入,然后才调整其他机括插入,等于十来个步骤在瞬间完成了。快确实很快,但稍有差池,所有构件会一起弹跳伤人,严重的话,旁边的人都可能遭殃!”

  阿南不服道:“可我控制住了,没有差池。”

  “那是你运气好。这世上有把握控制住的,只有傅阁主、司南等寥寥数人,你以为你是谁,也敢用这种手法?”薛澄光冷笑一声,“倒数第一,没有补试机会。”

  阿南气急败坏,有心想大吼一声我就是司南,就算不尊赌约也要找回场子。

  可朱聿恒已经越过她交了自己的弩机,还低低在她耳边丢下一句:“愿赌服输。”

  气死了!

  阿南唯有郁闷地把头转向一边。

  随即,薛澄光拿起了第二个上交的、朱聿恒的那具弩机。

  一看之下,他顿时面露欣赏之色:“咦,这个装搭得很出色,快速,稳固,也牢靠。”

  说着,他取过弩机拉弦开匣,对准不远处的箭靶凝神静气瞄准,然后按下了拨机。

  弩.箭呼啸射出,既劲且急。

  只听这弩.箭发射的声音,阿南便已经听出,这具弩机构造咬合严密,各处机构都搭配得无懈可击。

  阿南不由得暗吸冷气,想着接下来一年的丢脸日子可怎么办。

  不过,当她抬眼,跟随着箭身飞行的方向看去,才发现弩.箭从箭靶擦过,又往前飞了约有十余丈,斜坠入了草丛之中。

  在周围一片沉默中,阿南“噗嗤”一声笑出来,显得格外响亮:“哈哈哈,这么好的弩机,这么近的距离,居然还有人能脱靶!”

  薛澄光脸色难看,他悻悻地转头看朱聿恒,问:“你调整了钢键与弦牙?”

  朱聿恒随口道:“是,稍加处理,弩机有效射程便能多出二十步,并且力道更为迅猛。”

  “然而,这样也会增加后坐力,这世上有多少人能有这般稳定的手,精准控制住这样的弩机?”

  朱聿恒举起了手:“我。”

  薛澄光的脸色从难看转为了铁青:“擅改教具,倒数第一!”

  阿南又笑了出来,一把抱住朱聿恒的手:“哈哈哈哈听到没有,你垫底啦!倒数第一是你。”

  朱聿恒不服气:“明明你才是倒数第一,实操都没进。我的弩机进入试射了,至少是倒数第二。”

  “不对不对,你才是,因为我先第一了,你是后面的倒数第一,你后来居下了!”

  两个倒数第一互不相让——毕竟,输了后果很严重。

  站在船头对着所有船员和港口万千人唱“你事事村,我般般丑”的压力,朱聿恒真的承受不住。

  而逢人就翻开随身携带的金牌宣布自己对夫君爱意这种丢脸的事情,司南也担当不起。

  “好呀,反正都到这一步了,赢一名也是赢,我倒要看看咱们究竟谁胜谁负。”

  阿南朝向薛澄光,大声问:“澄堂主,你给我们个准话,我们两个人中,究竟谁才是那个倒数第一?”

  “别争了,明明白白告诉你们,”正在检查各种搭得奇形怪状乱七八糟弓.弩的薛澄光不耐烦地挥手,用大仇得报的神情瞪了他们一眼,“此次比试,最佳弟子熊大威,而你们两人,并列倒数第一!”

  .

  所以,九州四海那个谜团,终究未能解开。

  关于司南与朱聿恒究竟谁更强悍一些,也是至今争论不休。

  “放心吧,虽然不当众宣布,但是你什么时候想听,我就什么时候给你唱……”离开拙巧阁的船上,朱聿恒在阿南耳边轻唱了那首歌。

  .

  我事事村,他般般丑,丑则丑村则村,意相投……

  就像当初流落荒岛,他在昏沉的阿南耳畔唱过的一样,有点生疏,不过——

  “以后会唱熟的,越唱越好那种。”

  “嗯,现在就很好听了。”阿南笑着抱住他的手,与他一起靠在船舷边,开心地听他唱完。

  然后,她将自己的臂环解下,给他看了看臂环里面。

  在漆黑的臂环内侧,早已用金丝新錾上了四个字——心悦阿琰。

  .

  所以雌雄双煞谁更强?

  看来应该是,两个人都输了,也是两个人都赢了。

第四卷 天命

第182章 朔风吹雪(1)

  冷月斜照于屋檐之上,雪后的敦煌城,一片寂静寒凉。

  耳边传来一声低弱猫叫,朱聿恒从御驾兵巡布防图上抬起头。屋内烧的炭炉有点热,他推开窗户,看向外面绵延的房屋。

  敦煌是军镇,屋宇一板一眼,原本显得太过严整肃穆。但此时在积雪的覆盖下,它却消弭掉了太过冷硬的轮廓,显出了流畅温柔的线条来。

  对面屋顶雪中,一只黑色的小猫正瑟瑟发抖,看着他发出“喵喵”两声轻叫,在这雪后清寂中听得清楚分明。

  猫,一只突如其来闯进这个冷清世界的小黑猫。

  月光和碎雪掩去了野猫乱七八糟的毛发,只映得它的眼睛湛然灼亮,比世间万物都要明亮夺目。

  朱聿恒默然望了许久,眼前又浮现出与黑猫异常相似的那一双眼睛。

  初见那一夜,黑暗中,火光跳动在她粲然的双眸中。

  划着金线的蜻蜓在她周身流转飞旋,当时的他未曾察觉,可如今想来起那个瞬间,却时心旌摇曳,无法自抑。

  阿南,她如今身在何处?

  她是否也像这只猫一样,在某一个地方的某一场雪中,正以格外明亮灼眼的目光,打量这个冰冷无瑕的世界?

  耳听得谯鼓二点,夜已深了。

  他收敛了杂乱心绪,起身活动肩背,拿起几上一块奶酥掰开放在窗外,向对面的小黑猫示意。

  小猫警惕地看着他,见他回了桌前整理书札,才小心翼翼地跃到屋檐下,跳上栏杆,一路踩着梅花脚印,慢慢走到了窗前。

  用鼻子嗅了嗅奶酥,小猫明亮的琥珀色瞳眸抬起,谨慎地看了看他,见他并未接近,才尝试着咬了咬奶酥。

  香甜的味道让小猫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睛,舌头一卷,叼起了奶酥立即回身,窜上对面屋脊,在起伏的雪色中跳跃,随即于皑皑白雪之中消失了踪迹。

  这头也不回弃他而去的模样,可真像阿南啊……

  身后传来轻轻的叩门声,得了回应后,韦杭之疾步进内。抬眼见他目送小猫咪的神情,只觉心口略沉。

  自从阿南走后,殿下虽表面如常,却瞒不过他这个一直跟在他身后的人。

  也说不好具体是改变了什么,只是这一路的苦苦追寻,最终尽付惘然,好像一切都空落落的。

  不知怎么的,他想到在地道中阿南与殿下的亲密举止,然后又不动声色决绝离去的身影,便觉得又恼怒又悲哀——

  他心中一直奉为神明的殿下,这是被始乱终弃了吗……

  见他不说话,朱聿恒瞥了他一眼:“怎么?”

  韦杭之忙收敛心神,道:“之前,玉门关出事那口穿井上,有一块盖在井口的石板,殿下曾命人带回。”

  朱聿恒自然记得此事,说道:“记得。那上面依稀是青莲托举双人影的痕迹,应当是取地图时被废弃的石材。”

  “是。上次阵法虽已破解,但魔鬼城那边坍塌的通道尚未清理完毕。后来匠人们根据上面的位置推断,打通了一条重要路径,刚刚那边来人急报,在新打通的洞中发现了八块石板。”

  朱聿恒眉梢略扬。

  傅灵焰所设阵法息息相连,当初在顺天城下和东海、渤海水阵中都发现了其他各处阵法的线索。因此,魔鬼城挖出来的八块石板,必定是八个阵法的揭示。

  “走,看看去。”长久以来寻找的地图终于有了下落,朱聿恒立即带着他向前堂走去,加快步伐。

  前次探索魔鬼城,因为出动了军队,造成了机关震荡,此时挖出来的几块石板,已在上次的坍塌中彻底碎裂。

  诸葛嘉亲自从魔鬼城护送碎片过来,正指挥士卒们将碎片外捆缚的草绳一一解开,按照顺序平铺于堂上,拼凑成图。

  朱聿恒的目光迅速在碎片上扫过,接过旁人手中的灯笼,走到一块稍大的碎片旁边,举起灯笼照去。

  碎片的斑驳泥痕下,依稀显露出是一座河流南岸的繁华城池。

  正是他在各处出现的地图中,唯一无法捉摸的那一幅。

  只要将其他碎片取出拼凑完成,便立即能看到图上准确的河流走向与城市风貌,届时,这幅地图将彻底呈现于他面前。

  “寻找碎片,先将这一幅拼出来。”朱聿恒吩咐工匠们,正要俯身端详那块碎片之时,却听得背后传来轻轻的咳嗽声。

  他回头看去,暗夜中,灯光下,一袭黑衣面色苍白,肩上停着羽色斑斓孔雀的,不是傅准还能是谁?

  他依旧是那副虚弱无力的模样,靠在门扉之上,低低的声音中气不足:“殿下,圣上传召,有要事相商。”

  朱聿恒来到皇帝居处,才发现他并不是询问行军之事,反而谈起了马允知和梁垒的处置之事。

  “马允知杀良冒功,罪大恶极,朕决定将其斩首,首级传示各边镇,以儆效尤。”

  皇帝一向手段酷烈,做此决定也在朱聿恒意料之中:“圣上明断。”

  “此外便是那个梁垒。他在阵中被擒获之后,听说嘴很硬,至今无人能从他口中撬出青莲宗的消息来。”皇帝说着,斟酌片刻,道,“朕听说,诸葛嘉从魔鬼城回来了,他这人历来精于审讯,号称能令石人开口,你带他去审一审那个梁垒吧。”

  朱聿恒应了,看时间不早,正要转身离去,却见皇帝又从抽屉中取出一份折子递给他,道,“这是海客们近段时日的动向,你看看。”

  朱聿恒接过翻开,先扫了一眼上面罗列的名单,发现其中不乏要害部门的地方大员,不由眉头微皱。

  “看到了么?这些就是还心念二十年那位故主旧恩的朝臣们。”皇帝怒极反笑,神情中带着几丝嘲讽,“这个竺星河倒是有见地,联络收卖的人都还挺有用,若不是你及时查抄了永泰行、堵死了北元兴风作浪的路、剿灭了青莲宗主力,怕是朕的朝廷里也要不得安宁了。”

  说到这儿,他想起那舍生忘死要引燃地下死阵的蓟承明,“嘿”一声冷笑,道:“朕倒忘了,宫中早已不宁,这些乱臣贼子还差点成事了!”

  朱聿恒道:“陛下吉人自有天相,如今天下大定,些许旁枝末节,孙儿替您斫除即可。”

  “好,朕此生最为欣慰的,便是有你这样一个好孙儿!”皇帝重重拍着他的肩膀,又想起他的病情,叮嘱道,“切记不要太过劳累,审完便尽快安歇吧,好生将养身子。”

  朱聿恒应了,退出后便召来诸葛嘉,一听说梁垒负隅顽抗,诸葛嘉拍胸脯保证道:“殿下放心,审讯之事属下最为拿手,您在堂外喝杯茶,属下片刻间便将他嘴撬开!”

  结果,朱聿恒在堂外喝了足有两壶茶,批完了所有折子,安排好了一切事宜,等到鼓点打了四更,诸葛嘉那边还未传来讯息。

  他站起身走到大牢中,隔着栅栏看见梁垒正被绑在椅上,狱卒用薄刀片切开了他的脚指甲,探入甲下伤口。

  骨膜薄韧且密布神经,被尖锐的钢针四下划割,梁垒头发蓬乱,满脸血污,整条身躯如遭雷殛,颤抖中全身冷汗如雨,喘息深重,一如濒死野兽。

  诸葛嘉喝道:“梁垒,你还是从实招来吧,青莲宗如今逃往何处,你们又在朝廷与各地潜伏了多少耳目?说!”

  梁垒喉口嗬嗬作响,死命地挤出几个字:“狗官,有本事你杀了我!”

  诸葛嘉冷笑一声,正要吩咐再行刑,朱聿恒担心梁垒会被折腾至死,上前制止。

  示意闲杂人等退出后,他向梁垒开口:“梁小哥,若本王没猜错的话,青莲宗要为祸作乱,又没有能力对抗朝廷,那么下一步要前往之处,自然是当年傅灵焰设下的死阵了。我问你,下一个阵法在何处?”

  “呸,我宁死也不会吐露!”梁垒目眦欲裂,一口血水啐向他:“可惜我们一家人都瞎了眼,居然没看出你、还有那个为虎作伥的阿南……全都是狗贼!”

  阿南。

  这两个字入耳,如同揭开心口伤疤。

  朱聿恒略一偏身,避开了血水,脸上神情顿时转冷:“怎么,是北元进攻我国后百姓有好日子过,还是前朝余孽上台后,你们就有清明天地了?”

  梁垒怒吼道:“我青莲宗救苦救难,而你们朝廷狗官只知搜刮百姓,逼我们多少人上绝路!不将你们推翻了,难有朗朗乾坤!”

  朱聿恒在椅上坐下,接过诸葛嘉递来的茶盏,沉声道:“至少,我与阿南共同进退,破解了敦煌的死阵,使得敦煌百姓免于流离失所,饥寒冻毙于荒野,而不是如你们这般,口口声声青莲老母救苦救难,却要发动死阵,令一地百姓再无生机!”

  “住口!”

  朱聿恒缓缓吹了吹杯中热茶,问:“恼羞成怒了?既然你们青莲宗如此救苦救难,那么下一个地方要去何处?南下?横断山脉,还有哪里?”

  横断山脉四字入耳,梁垒的神情顿时一变。

  显然他身为青莲宗重要人物,确实知道傅灵焰几个阵法的所在。但随即,他便放声大笑出来:“想从我口中套取阵法所在?你做梦!那阵法早已消失,你们还要如何寻找!”

  朱聿恒目光微冷,抬眼瞄向他:“早已消失,是什么意思?”

  “哼,天作孽,犹可为,自作孽,不可活!你们争权夺利,为了权势无所不用其极,现在反倒……”

  话音未落,他喉口忽然卡住,只听得喉管中传来轻微的咕咕声,声音戛然而止。

  朱聿恒见势不对,将茶碗一搁,霍然起身。

  诸葛嘉见多了诈死发难的囚犯,立即大步走到梁垒面前,举起手中的刀尖抵在他的心口,低头审视他的情况。

  只见梁垒口鼻中全是黑血涌出,眼睛死死瞪着他,已经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

  诸葛嘉立即扭头,大吼:“叫郎中来!”

  为防审讯时下手太重,牢中审重犯时一般都会唤来郎中以备万一。

  耳边脚步声响,郎中背着药箱匆匆赶进来,一看梁垒的脸色,再翻翻他的眼睛,当即便知道没救了。拿根银针扎了扎他的人中,又试了试口中黑血,摇头站起身道:“没救了。”

  诸葛嘉脸色难看:“怎么死的?”

  “中毒身亡,想是……他被捕时口中藏了毒蜡丸,如今受刑不过,便……咬破自尽了。”

  “不可能。”朱聿恒断然道,“他是在照影双洞中被捕的,如此间不容发的阵法中,气息一岔便会出事,谁会事先在口中藏着毒蜡丸?”

  诸葛嘉急怒至极,命人将梁垒拖下去后用漏斗将绿豆水灌了一肚子,又一再催吐,折腾了足有半个时辰。

  但,他断了气,终究没能救回来。

  朱聿恒看着梁垒死去,神情若冰。

  梁垒最后那句话,在他心头久久盘旋——

  那阵法早已消失,你们还要如何寻找!

  这是他毒发后神志不清的疯话,还是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内幕?

第183章 朔风吹雪(2)

  堂下天井中,红烛烧残,匠人们还在拼凑地图。

  事关重大,地图拼出来后,已经送到皇帝居处。此时他正捻须站在廊下,沉吟审视面前石板。

  见朱聿恒来了,皇帝示意过来与自己一起查看。

  之前的崩塌显然威力极大,石板已碎裂成二三十块,小如指甲盖,大如巴掌,被洗刷得干干净净,又精心拼凑贴好,呈现出上面的地图。

  这块石板与他之前在高台上见过的无异,都是借助石头本身的纹理,然后在其上浅刻纹路,形成地图。只是这幅显得格外粗糙些,非但表面坑坑洼洼不曾打磨平整,连地图浅刻都是仓促而就,线条草草,仿佛要消失在石板本身的纹路间。

  石面上,一条江河自西而来,流向东南。河流的南岸是一片繁华城市,而河流中则是一片形同草鞋的沙洲,被滚滚浪涛包围着。

  皇帝端详着这副地图,问朱聿恒:“看得出是哪一带吗?”

  朱聿恒端详着石板上的河流,思忖道:“自海边回来后,孙儿便一直寻找相同的地势,可不是河流方向不对,就是沙洲形状不对,因此……至今未有定论。”

  而关系这个阵法的地图,又总是潦草难解。

  想起梁垒临死之前所说的“消失”之语,再看看石板上那些仓促而就似要消亡的线条,他一时又陷入深思。

  皇帝沉吟片刻,问:“接下来,你准备如何?”

  “昆仑山阙如今冰封万里,无法进入,再说时间也已来不及。孙儿已决定孤注一掷,南下横断山。”

  天色尚未大亮,傅准便被人从睡梦中拖出,面色更显苍白憔悴。

  听说是皇帝要询问当年阵法之事,他携带着傅灵焰的手札而来,将其摊开翻到最后几页。

  正是莽莽大山之中,六道白水横劈开七座绵延大山,当中有瀑布自山巅而下,周围雾气弥漫,一片空白,仿似迷失的幻境。

  旁边写的注语是:青鸾乘风一朝起,凤羽翠冠日光里。

  皇帝望向傅准:“这是何解?”

  傅准道:“这两句诗与地形毫无关联,应该指的是机关发动时的情形了。那边本就是深山老林,处处激流险滩、悬崖峭壁,地势之险匪夷所思,如今看这批注,要在其中寻找青鸾,怕是更缥缈不定了。”

  “既然有了具体的山脉与水道,只要一路追循而去,遇水架桥,逢山开路,必定能寻到正确的地点。”朱聿恒坚决道,“当年傅灵焰能凭着韩宋的人手办到的事情,我们如今怎么会办不到?”

  皇帝亦以为然,道:“既然如此艰难,那便务必请傅阁主也率领人马,随同皇太孙进山破阵,免得百姓受难。”

  傅准露出“自作自受”的苦笑:“是。”

  皇帝又指向旁边那块石板:“此外,还有个沙洲上的阵法,尚无法定位,傅阁主怎么看?”

  许是冬夜寒风太冷了,傅准袖手看了面前这块石板许久,才缓缓道:“难怪我祖母留下的手札中没有这个阵法,这怕是个……天雷无妄之阵。”

  “天雷无妄?”

  这是周易第二十五卦之象。无妄之行,穷之灾。若是解签的话,这是下下签。

  “九玄门与道门术数关联密切,因此有虚必有实、有死必有生。而这天雷无妄之阵,则是代表此阵为虚、为死、为消失不见却又随时隐于身旁之阵。”

  皇帝不由微皱眉头,觉得未免太过玄虚,世间哪会有这般阵法存在。

  但他看向朱聿恒,却发现他脸上无法抑制地显出动容之色,一贯冷静沉稳的皇太孙,竟陷入了错愕深思。

  傅准继续道:“无妄者,不测也。此阵既已隐没,再去寻求非当徒劳,还会陷入绝境。行有眚,无攸利,若用于出行破阵,大凶。若推断具体方位,则不在五行之中,消失于世,无从寻觅。”

  见朱聿恒皱眉,皇帝便问:“聿儿,你对这天雷无妄之阵,有何见解?”

  朱聿恒道:“适才孙儿奉陛下之命,前去审讯青莲宗梁垒。他于自尽之前吐露的下一个阵法,便是这般说辞。”

  皇帝神情冷肃:“哦?青莲宗也知晓此阵?”

  “是,他说这阵法早已消失,无法寻找。”

  傅准道:“青莲宗不过凭着我祖母当年留下的只言片语,妄测一二天机而已。不过这阵法确属鬼神难测、无迹可寻。”

  “傅阁主也没有头绪?”

  “世间种种力量,必得先存在,而后才能击破。如今面前一团虚空,一个消失的阵法,无从寻觅,又能如何破解?”傅准回看朱聿恒,正色道,“所以事到如今,横断山脉之阵,已是不得不破了。”

  原本八个阵法,在其他五个依次发动后,还留存三个,牵系着朱聿恒身上三道血脉。

  但昆仑山阙大雪封山,他们已无法前往;天雷无妄之阵,地图模糊难寻,诡异莫解;那么他的山河社稷图,只能牵系在横断山脉的阵法之上了。

  只是……

  朱聿恒垂眼看着那块石板地图。

  从高台上模糊的痕迹,到手札中消失的地图,再到如今这线条若失的石板,似乎都在证明,这是一个与其他七个阵法都截然不同的、诡异怪诞的阵法。

  既然有河有城,纵使它后来会消失,但在一开始,它必定是曾经设置好的,而且是有具体设置地点的。

  一个消失的阵法,如何能有这些具体的情境?

  大军回京途中,大雨夹杂着雪片,劈头盖脸下了起来。

  军衣冰凉,角弓难开。军中虽备有蓑衣斗笠,但也无法顾及所有人,在这样的处境中冒着雨雪行军,其艰难可想而知。

  人困马乏,士卒们在泥泞中深一脚浅一脚前行。冰冷的泥水冻裂了双脚,还要急速行军赶路,个个都是叫苦不迭。

  朱聿恒骑马沿着队伍跑了一段,查看军士们的情况。

  马蹄虚软,前行阻滞,身上的油绢衣挡住了雨水,却挡不住透进来的寒气。眼看士气沮丧,他抬头看向前方一望无际的蜿蜒平原,并无任何足以遮风避雨之处。

  拨马赶到队伍之前,他询问前方引路的向导:“何处可以安营扎寨?”

  “雨雪这般交加,四下没有可供生火休整之处,就算扎下了营寨,士兵依旧只能冻饿等待。不如按照原计划前行,让将士们再熬一熬,翻过前面这两道丘陵,上山脊而南行,十里开外便是宣府镇辖下榆木川,到时候好好休整即可。”

  旁边人听到宣府二字,都是精神大振,顿时觉得面前这区区两道小丘陵也不算什么了。

  宣府是圣上登基之后设的九大边镇之一,离京城四百里,地势极为险要,是扼住北元南下的咽喉之地。因此那里设置了石垣壕堑,烽火烟台,将士众多,极为严正工整。

  朱聿恒回马到御驾旁,隔窗对皇帝说了此事,他点头许可后,便命加快行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