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三,苗永望临死之前,曾寄信诅咒卓寿暴亡,很可能提到天雷之说。

  其四,卓寿运送草料到矿场,因公而来,却独自先行离去。

  其五,知晓他离去内情的刘五,因为撞破唐月娘私情,疑似被杀。

  阿南与他看着整理出来的线索,露出释然表情:“现在看来,卓寿之死的疑问都已经有了答案,接下来,就是北元王女的事儿了。”

  朱聿恒照例在纸上列出疑点——

  其一,一直梦见自己死于火焚的王女,果然死于火下。

  其二,天雷穿透雨伞,劈中咽喉起火,火又从伞下冒出。

  其三,侍女跳河而死后,属于北元王族的金翅鸟首饰出现于干涸水道中。

  其四,梁家忽然认祖归宗的女儿,竟遵循北元风俗。

  其五,王女死后,北元立即得到风声,以侍女书信为凭,前来兴师问罪。

  五条疑点,朱聿恒在纸上一条条列出,阿南一条条看着。等到他收笔之际,抬头与她相望恍然。

  如电光火石,洞明照彻,从顺天到敦煌一路憋着的谜团终于都有了答案,两人不觉都露出笑意,轻出了一口气。

  “看来,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阿南的手抚过纸上尚未干的墨迹,点在卓寿与王女之上,道,“现在就等着他们落网了。”

  “别担心,他有金蝉脱壳之计,我们也有引蛇出洞之法。”朱聿恒搁下笔,沉声道,“只要恶人敢兴风作浪,就决计无法逃脱!”

  圣上西巡,马允知千盼万盼,一朝梦想成真,圣驾居然真的降临了敦煌,他自然欣喜若狂。

  正在忙得脚打后脑勺之际,另一个喜讯又到来——圣上决定前往千佛洞祈福,途经月牙泉,要那边做好接驾准备。

  马允知派人一路打马狂奔到月牙泉,吩咐阁内做好准备。

  鹤儿忙忙给梁鹭梳妆打扮,激动得手都在颤抖:“哎呀哎呀,这可是要面圣啊!梁鹭姐你这辈子见过最大的官是多大啊?你怎么都不紧张呢?不瞒你说,我除了马将军之外,只见过村长呢!”

  再想了想,她又掩嘴笑了出来:“哎不对,上次那位提督大人,虽然大家都不敢说,可私下都在传说是皇太孙殿下。哎那个气度,那个模样,无论哪个姑娘看见都会心折呀!”

  梁鹭端详着镜中的自己,抬手掠了掠鬓边的发丝,随口道:“不过是个略好些的男人而已,这世上也有人不屑嫁给他的。”

  鹤儿咋舌道:“罪过罪过,谁会这么想不开啊?”

  梁鹭笑了笑,没再说话,垂眼一只一只给自己套上臂钏。

  鹤儿蹲下去,替她将衣带丝绦系成三连九环万字结。

  “鹤儿……”她忽然听到梁鹭低若不闻的声音,便抬头看她,“啊?”了一声。

  梁鹭垂下眼睫没有看她,手上臂钏跳脱铿然有声,几乎要掩去了她的声音:“你去敦煌城里,替我买半斤糖渍梅子。”

  鹤儿呆了呆:“现在?”

  “对,现在。我跳完舞想吃。”

  “可……可我还想偷偷看看圣上长什么样呢!”鹤儿迟疑道,“再说了,梁鹭姐你上石莲跳舞,我不得帮忙吗……”

  “有什么好帮的。”梁鹭冷着脸道,“快去,等会儿要是没有梅子,我叫马将军把你发卖到军中去!”

  鹤儿吓得慌忙起身,套上件厚衣服,直奔敦煌城。

  皇帝移驾声势浩大,阿南也盛装打扮漂漂亮亮,一身孔雀蓝的锦缎配白狐裘,浓密的头发以青鸾金环束成三鬟望仙髻,明艳生辉。

  她与诸葛嘉等人一起,在队伍前头一里处骑马先行,引领圣驾前往月牙泉。

  茫茫荒野中只有一条路沿着龙勒水前行,连通敦煌与月牙泉。路上行人都被拦在远远道旁,阿南一眼便看见了骑着头大青驴候在道旁的鹤儿。

  “鹤儿?你怎么在这儿?”阿南远远问她。

  鹤儿忙道:“我替鹭姐买糖渍梅子去。”

  “喔……”阿南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那她身边不是没人了?跳舞的事儿谁帮她准备?”

  “我已经帮鹭姐打扮好了,跳舞的事我也帮不上忙。”

  “是吗?那我去瞧瞧她今天是不是特别漂亮。”阿南笑嘻嘻的,仿佛完全不知道她在紧张些什么,“敦煌水桥边那家果子铺有糖渍梅子,味道不错,你去买吧,梁鹭保准喜欢。”

  鹤儿忙不迭点头,而阿南拨马回道,朝廖素亭一笑:“看来,今天会有一场精彩的表演啊。”

  月牙泉还与他们上次来时一般,宁谧而恬静地躺在沙丘之中。岸边垂柳已经落尽了树叶,显得这冬日更为萧瑟。

  见他们到来,马允知赶紧迎上来。

  皇帝此次微服简从,只带二三百人马,在鼓乐马蹄声中,御驾徐行至月牙泉前。

  碧波粼粼的月牙泉中,梁鹭早已立于石莲之上,彩衣飘摇招展,容光艳丽逼人。莲花随风旋转,她腰肢柔韧纤细,越显动人。

  行道旁人群肃立,静候圣驾。

  车驾在人群之前停下,陈设好蟠龙金漆凳,宫女卷起车帘,大太监高壑忙疾步趋往车前,将圣上从御驾上搀扶下来。

  在外从简,皇帝只穿了明黄团龙便服。他身材矫健高大,自马车上跨下,观看面前的月牙泉与月牙阁,在人群的簇拥中手抚髭须,点头赞叹。

  马允知回头赶紧朝月牙泉上暗暗招手。

  水面上涟漪荡开,飘摇的石莲自丛丛菖蒲中转出,莲花上的梁鹭手持绢制莲花而立,周身彩带飘曳,浑如壁画中的散花仙子。

  皇帝目光微眯,颔首之际,脸上也露出了笑模样。

  见圣上满意,高壑对马允知笑道:“马大人这安排可真不错,还没到千佛洞,先来了个莲台飞天。”

  见圣上目光驻留在泉上,旁边的鼓乐顿时一变,大有丝路异国的辉煌宏阔之风。

  梁鹭腰肢款摆,在莲台上随乐声左旋右转,急转如风。她这身下的莲花浮在水面之上,本是浮浅之物,可无论莲台如何旋转起伏,她的身姿始终不离莲房,那原本难于立足的无序转动,只更增添了她的袅娜风姿。

  岸上随扈军队众多,月牙泉边逢迎守候的也有数百人,但所有目光定在她的身上,一时都如痴如醉,神为之夺。

  唯有阿南的目光冷静地审视她的周身,时刻关注她的举动。

  在激繁管弦之中,梁鹭一个后仰下腰,以膝盖为支撑,手托莲花,整条脊背几乎贴着水面转过。鬓边金花在月牙泉上下交映,闪耀出灿烂光彩,照得她面容皎洁如月,神采更盛。

  这个完全不可能的动作,让众人看得目瞪口呆,喝彩连连。

  廖素亭咋舌不已:“这、这可太神了,仅靠双足支撑,如何能维持后倾至水面的平衡点?无论如何,人在后仰之际,必须要以双手支撑,才能稳住身体呀!”

  阿南笑道:“也不是不行,如果她的脚下有借力的话。”

  廖素亭的目光移向梁鹭的足部,只见她足尖似卡在石莲的一处凸起中,但那块凸起并不大,浮石又质地疏松,不知要如何借力。

  阿南贴近他的耳畔,轻声说:“莲房处有另一个人,紧紧抓住了她的脚,因此她才能这般自如地做出种种不符常理的危险动作。”

  廖素亭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只要下盘稳住,上身自然可以自由倾斜!”

  “咱们第一次过来时,她跳的舞可没有这般险难的动作。”阿南笑道,“你猜猜,她改变了编排,特意跳这般复杂、只有两人配合才能跳的舞蹈,是为什么?”

  廖素亭自然不知,而阿南微微笑着,声音低得几乎消失在乐声中:“你看,这不就名正言顺,带了个人进来了吗?”

  乐曲到了最终部分,鼓乐催得如骤雨般急促,梁鹭在旋舞,脚下莲花亦在水中飞旋,荡开层层涟漪,波光飞溅。

  管弦繁急处,骤然翻出最高音。梁鹭手中的绢制莲花在水风中化为漫天花雨。月牙泉上乐音顿收静寂,零落花瓣中水上石莲的旋转也渐缓,一曲终了,只剩袅袅余音。

  “好!”素来不喜歌舞的皇帝,破天荒抚掌喝彩。

  马允知又惊又喜,忙示意梁鹭行礼。

  护卫谨慎地隔开皇帝与月牙泉的距离。梁鹭大方从容,虽然靠岸了,也并未上去,只遥遥隔着护卫人群,在石莲上向着皇帝盈盈下拜,笑靥如花。

  皇帝的目光在她身上停了停,并未说什么,转身便带人进了月牙阁内。

  马允知本打算让梁鹭跟上伺候,但皇帝周围重兵护卫,哪有他安排的份,只能丧气地挥挥手,示意梁鹭先退到一边。

  而梁鹭也不着急,划着石莲便进入了菖蒲枯萎的岸边。

  月牙阁早已清理完毕,一番彻查确定无虞后,皇帝在众护卫的簇拥下踏入阁内,略事休整,准备出发前往千佛洞参拜。

  虽只稍息片刻,但迎驾哪敢马虎。阁中早已备下雁荡毛峰,设好团龙锦褥,熏上了软丝沉香。

  皇帝在阁中坐定,啜了一口茶,抬眼看见面前那扇九天飞龙云母屏风,不觉来了兴致,站起身走到屏风面前站定,端详上面以五色云母拼合的飞龙与祥云,龙颜大悦:“这屏风,颇具匠心啊!”

  人群中的马允知听到此话,顿时喜不自胜。

  皇帝目光在夭矫的龙身与飘飞的云朵上掠过,待看见龙头之时,脸色不由一沉:“这怎么回事?”

  马允知赶紧躬身往前凑,恭谨道:“敦煌游击将军马允知参见陛下!”

  皇帝沉声问:“你这屏风上的龙,有眼无珠,是何用意?”

  “启禀圣上,此龙乃天造地设,由云母矿脉中天然生成。臣等将它自地下请出之时,众人都说此等灵物乃天生祥瑞,怕是凡间留不住,要化为飞龙而去。”马允知眉飞色舞,将这一番话说得跟真的似的,“是以,匠人们细心雕琢其形,却不敢添之以神,更不敢点画龙睛。如今陛下御驾至此,敦煌子民无不欢欣鼓舞,想必只有陛下御笔为这条云龙点睛,以浩荡天恩镇压龙气,钦定它长驻龙勒水,才能佑我一方子民永享盛世太平!”

  这一番马屁,结合这十二扇通天彻地云龙屏风的精彩神妙,拍得皇帝舒坦不已,捻须点头:“看来这条天生地养的云龙,就等着点睛了?好,拿笔来!”

  见自己的奉承正到妙处,马允知欣喜若狂,赶紧恭恭敬敬地跪下,山呼行礼:“请陛下点睛!”

  大太监高壑亲自捧砚,以斗笔饱蘸浓墨,将它交到皇帝手中。

  皇帝接过斗笔,走到云龙之前,看向那鸡蛋大小的眼珠。

  此时龙眼尚是灰白色,为了便于上色,打磨成了粗粝的起砂质感,只待这一笔浓墨下去,整条龙身焕发神采,成为一条完整的祥龙。

  皇帝背对着他们,提笔顿了片刻,似在酝酿画意,随即,他的笔不假思索地下落,点向那颗龙眼。

  他笔势极为有力,转瞬间便落向屏风,浓墨点在龙眼之上。

  就在墨水触到灰白眼球的那一刻,只听得嗤嗤声骤然响起,龙眼猛地喷出炽热烈焰,随即,整条云龙就如被点燃了引线,火光迅速蔓延,整扇云母屏风喷射出烈火浓烟,瞬间笼罩住了站在屏风前的皇帝。

第168章 大鹏金翅(2)

  现场顿时大哗。

  侍卫们训练有素,立即结成人墙,迅速向中心奔拢,冒着被火焰卷噬的危险,去保护圣上。

  屏风上浓烟弥漫,嗤嗤直冒,整座楼阁顿时被烟雾笼罩。

  可奇怪的是,在这般险境之中,皇帝站在屏风之前,居然只退了半步,未曾逃离。

  韦杭之恐慌至极,一步跨进浓烟中,去护卫皇帝。

  然而,未等他在烟火中触到皇帝,便听得耳边似有雷声炸开。

  浓烟烈火中,月牙阁内又是一阵震动,高悬于梁上的四盏大宫灯已有三盏骤然炸开,如火球坠落,摔向下方,飞溅出大团火花。

  护卫们被火焰灼烫,顿时乱了阵脚,围拢之势缓了一缓。

  阿南失声叫道:“六极雷!”立即抢入混乱烟火之中。

  灯笼火光飞溅,而流光勾住横梁,阿南翻身跃起,拔身直扑向屏风内侧烟火最盛处。

  混乱声响中,她于浓烟中落地,往前一个直冲,正要定位六极雷的中控,浓烟中已扎入了一个怀抱中。

  身穿明黄团龙袍的人迅疾抬手,将她结结实实地抱住,脚下坚如磐石,一动不动。

  阿南抬头看他,浓烟呛烈,烟焰让两人都无法开口,只在眼神交汇的刹那,他向阿南点了一下头,随即看向脚下。

  他的左脚正牢牢踏在屏风前的那块地板上,即使面前火光如电,爆裂声四起,混乱中他的身形依旧一动不动,沉稳如山岳。

  阿南松了一口气,扯起衣领捂住口鼻,急道:“千万不要动,六极雷已动其五,你踩住的这一极一旦松动,便立刻爆开了!”

  周边一轮爆炸剧震未过,侍卫们已重新结阵,立即上前。

  韦杭之见皇帝身影牢牢站在烈火之中,如同钉住般,吓得立即扑上前来,要将他从火海中拉出。

  阿南一把拨开韦杭之的手,摇了摇头制止他。

  未等韦杭之回过神来,云母龙身中显是埋了引燃之物,火光大炽,烟焰乱喷,已彻底燃烧了起来。

  那些火与平常的火焰大为不同,浓烟烈焰引燃了冬日厚重锦衣,他们身上的衣服顿时冒出汹汹火光。

  这边的侍卫扑救皇帝身上的烈火,另一批则立即结阵,以皮盾相抵,同时奋力,将面前沉重的火焰屏风向后推去。

  在猛烈的撞击下,那燃烧的十二扇通天彻地屏风失去平衡,终于在轰然声中向后倒去。

  正当火花四溅、众人回头躲避之时,后方一条彩衣人影骤然扑出,一脚踏上正在倒下的屏风,手中短剑寒光森然,以鹰击之势,向着牢牢站在火焰正中的明黄身影刺去。

  远处的护卫,因为浓烟而无法逼近;近前的侍卫,正被腾起火光迷了眼,如今皇帝的身边,正错出了一瞬间的防守空虚。

  但只这一瞬间,便已经足够彩衣刺客的剑尖,递到了他的胸前。

  千钧一发之际,皇帝右手掌中骤现金属光芒,如同锁子甲般细密编织的精钢骤然于他的掌中扩展又迅速合拢,如同一片云翳将剑尖瞬间吞噬,响起一股金属绞缠的刺耳之声。

  那片怪异的精钢,正是阿南所打造的岐中易“初辟鸿蒙”。

  刺客去势太急,剑尖被重重勾连的精钢锁住,收势不住又无法抽回,整个身子顿时前倾,眼看便要撞在皇帝的身上。

  皇帝左脚纹丝不动,却毫不犹豫地飞起右脚,踹向刺客小腹。

  小腹受击,刺客痛极脱力,手中短剑当即被“初辟鸿蒙”绞走,身体落地趔趄后退。

  而对面的皇帝一脚紧踩在六极雷阵心之上,右脚踢出伤敌后,整个身躯也立即一倾,眼看便要失去平衡栽倒在地。

  一抹流光劈开烟雾火光,迅疾勾住他的身躯,将其偏离的身体拉了回来。

  正是阿南。

  二人配合天衣无缝,他立即稳住身形,左脚牢牢踏在六极雷阵眼之上,未曾有半寸挪移。

  “廖素亭,去找楚元知!”

  烟焰初散,身着明黄之人沉声下令,声音已经变得年轻,再不是那沉稳威严的皇帝口音。

  摔出去的刺客趔趄爬起,强忍下腹剧痛,纵身便要跃下月牙阁。

  因为在近身相搏的刹那,他已经发现,对方的面部与脖颈早已罩上了金丝火浣软甲——

  他做好了万全准备,甚至可能早就洞悉阁内将要有伴随火焰而来的一场刺杀,备下了防火与防刺的一应措施,在提笔点睛前,便在背对众人之时准备好了一切。

  也就是说,这场暗杀,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刺客大为惊骇之下,心知自己布置的陷阱已反为他人所用,急转纵身,便要逃离。

  就在他转身之际,身后火焰熊熊的屏风猛然爆裂。

  流火四溅,烈焰纷飞,是阿南掀翻了屏风,操纵它们翻滚相撞。

  两股火焰互压,并不是相助相长,反倒像是两个怒汉相博,竭尽全力后都偃旗息鼓地暗了下去。

  就在火焰被阿南扑灭之际,众人也看到了屏风后刺客的足尖点上了窗台。

  就在刺客跃起逃离之际,面前忽有无数光华骤然纷起。

  朱聿恒手中日月乍现,万缕华光迅疾收拢,将刺客牢牢缚住扯回楼内,一把掼在了地上。

  不待他爬起,候在楼内的诸多侍卫已冲了上来,刺客脖子上架着七八柄刀,被揪了起来。

  他不急反怒,死死盯着那被收回的日月,问:“原来那日屠戮我宗诸多兄弟的人,是你?”

  他声音粗噶,带着一股非男非女的调调,听着有种森冷的邪性,正是阿南当时在地下院落中听过的青莲宗主的声音。

  阁内火势已灭,浓烟散尽,刺客的面容也终于呈现了出来。只见他身穿舞姬彩衣,脸上戴着一张似在开口而笑的青色面具,配上那一板一眼难辨雌雄的声音,说不出的诡异。

  阿南脱口而出:“青莲宗主!”

  对方充耳不闻,只冷笑一声,先朝对面的“皇帝”开口道:“皇太孙殿下,你的脚可一定要踏牢了,否则,我们所有人连同这座月牙阁,全都将炸得血肉横飞——当然,你在阵眼正中间,肯定是炸得最碎的那一个。”

  周围人尽皆大惊,目光不自觉投向那块被踩住的地板,脊背立即全是湿冷的汗。

  见他已察觉到自己身份,朱聿恒便抬手将自己面上的伪装撕去,冷冷道:“六极雷之威,本王亦曾见识,无需宗主多言。”

  “那你可知,关闭阵眼的机关,设在何处?”

  所有人的命都握在他的手中,青莲宗主气焰嚣张,面对脖上刀剑毫无惧意。

  朱聿恒略一沉吟,抬手示意,周围侍从收回了架在刺客脖子上的刀,但刀尖依旧对准了他,不曾松懈。

  “你有何要求,不妨说来听听。”

  青莲宗主如今有恃无恐,掸落了身上的灰土,道:“蒙朝廷厚恩,我青莲宗如今处处遭堵截追杀,如今行此下策,只为了谋求朝廷一个公正的对待。”

  “你们在山东猖獗横行,杀官员、劫灾粮、煽动民变,本王倒想听听,何种对待才属公正?”

  “我教一开始不过是贫苦百姓互帮互助,笃守青莲老母教诲,共济普救。只因受到地方官僚盘剥,实在无奈才走上对抗官府之路。如今我们大部势力早已被朝廷于山东剿灭,只求退于西北苟延残喘,还望朝廷能法外开恩,放我们一条生路!”

  “怎么,真以为挟我们几条性命,就可以胁迫朝廷了?”朱聿恒的脚一直紧踩住六极雷的阵眼,神情泰然自若,“你们造反谋逆,企图刺杀圣驾,有何资格与朝廷谈判?”

  青莲宗主死死盯着他,声音更显冷硬:“还请殿下早做决断,否则,等你站久了,脚不受控制了,怕是追悔莫及!”

  “我看,会追悔莫及的人,是你才对!”危急时刻,阿南顾不得许多,踏上一步大声道,“一旦六极雷爆炸,你以为自己就能逃得掉?”

  青莲宗主站直了身子,甚至还顺手理了理斑斓舞衣上缀着的流苏穗,冷冷道:“只要能为我青莲教众谋取生路,我殒身何惧?”

  “可你知道,你这番妄为,首先会夺取谁的性命?”阿南说着,大步走向了朱聿恒的身边,将一个挡在面前的侍卫拉住,说道,“卓晏,你退开点。”

  这个孝服外套着青蓝曳撒的人,正是被朝廷临时调来前去破阵的卓晏。

  “卓晏”。这二字如一根淬毒的寒针,直刺向青莲宗主。

  他脸上戴着面具,因此不见神情,但那微缩的瞳孔与瞬间凝滞的身躯,却让阿南知道自己算准了一切。

  卓晏正死死盯着刺客防卫,没料到被阿南忽然挤开,愣了一下之后,虽然不知道她是何用意,还是默然地退开了半步。

  而阿南微抬下巴,谨慎地盯着青莲宗主的同时,提高了声音:“我劝你最好先想清楚,玉石俱焚并无意义。”

  “哼……”青莲宗主顿了片刻,却又是一声冷笑,“你以为,这就能威胁到我?”

  “别再作无谓的挣扎了,若你清楚后果、还想保住自己家人和教众的话,先把手中的东西放下吧,青莲宗主……不,唐月娘!”

  她一语道破了对方的身份,其他人还则罢了,本就认识唐月娘的卓晏与马允知顿时大惊失色,卓晏甚至失声“啊”了出来。

  青莲宗主目光落在卓晏身上,沉声道:“一派胡言!”

  “事已至此,梁舅妈你又何必负隅顽抗呢?”阿南笑道,“我早已知晓你的身份、你的过往,你一切都已无所遁形了。”

  青莲宗主死死僵立,许久不肯回答。

  事关自己麾下的矿场之人,眼看要被卷入刺杀案,马允知忧惧交加,干脆豁出去发问:“可……青莲宗闹事多年,从未听说他们的宗主是个女人?”

  “有句话叫欲盖弥彰。众人都默认青莲宗主是男人,那么他要遮掩身份,只要简单伪装个声音不就好了,为什么非要变成雌雄莫辨的声调,这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阿南说着,又冲着面前的青莲宗主一笑,“由此,我便想到了葛稚雅之事,她伪装成太监之时,也是如此变化自己声音的,以求混淆视听。”

  “但天下女子不计其数,青莲宗主怎会是一个矿场普通工头的婆娘?”

  “马将军难道不觉得,她身上有太多巧合吗?唐月娘从山东而来,而青莲宗的余党正是在山东被剿灭后流窜而来;梁辉来到矿上,矿场便频发灾害;卓寿离奇死亡后,她的儿子梁垒格外关注卓晏……当然,还有一些小细节。比如说,唐月娘总是把东西打理得整整齐齐,家里一切干净得纹丝不乱,而青莲宗主也是,在总坛用完文件后,哪怕时间再急迫,也会重新归置得跟刀切似的平整。”

  众人的目光,顿时落在青莲宗主那即便生死搏斗后依旧紧束不乱的发髻、以及被她下意识整理顺直的舞衣流苏穗上。

  “不过让我确定你身份最重要的一点,还是因为你好心帮了卓晏。那日我大闹青莲宗,机关坍塌压到了你之后,你自然会受伤,随即我便发现了唐月娘肩上伤,因此而想调查下去,谁知你一家人立即演戏潜逃了,甚至还让梁垒在机关地道中除掉我——”阿南抱臂望着面前的青莲宗主,微微一笑,“你说,这么多疑点都聚到一起了,我能不能锁定唐月娘就是青莲宗主?”

  青莲宗主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并不出声。

  而阿南笑道:“反正如今你一家人早已罪行昭彰,如今你既要谈判,那就敞亮些揭下面具谈,这么遮遮掩掩,多没诚意呀,你说是吧?”

  话音未落,她手中流光疾出,一把扯下了青莲宗主的面具,露出了她的本来面目——

  四十来岁年纪,一张端庄鹅蛋脸,因为平时爱笑,她眼角的鱼尾纹十分明显,正是唐月娘。

  她目光扫过卓晏错愕的神情,事已至此,干脆也吐出了含在口中的麻核,只是声音一时尚未恢复那种僵硬死板的感觉:“南姑娘真是神通广大。我在教中多年,几乎无人能察觉我的真实身份,没想到竟在你面前露出了破绽。”

  “不敢,我也只是大胆猜测,小心求证而已。”阿南施施然道,“唐宗主,你勾结外族,为祸西北,身负多条人命,如今还行刺圣上。我看你还是赶紧将六极雷的总控处指给我们吧,说不定朝廷还能因此饶你一条性命。”

  唐月娘冷冷道:“行刺之举不过为我青莲宗在世上寻一处可供喘息之处,至于其他罪名,恕我受不起,不敢接受姑娘扣过来的罪名。”

  阿南与朱聿恒交换了一个眼神,顺着他的目光,阿南瞄了瞄檐角一条微不可查的灰线,明白他还需要一点时间来推演六极雷的布置路线。

  既然要拖住唐月娘,阿南便抬手示意,让韦杭之率一干侍卫先退下。

  卓晏张了张嘴,看着唐月娘想说什么,阿南却道:“阿晏,你也去吧,这事不是你的责任。”

  唐月娘冷眼看着一干人陆续撤走,阁内只剩下伫立不动的朱聿恒、阿南、诸葛嘉、韦杭之等人。

  正要随大流离开的马允知,却被阿南叫住了:“马将军,你身为本地将军,又是安排此次行程之人,在这边出事你却先离开,这样不太好吧?”

  马允知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只能忐忑走了回来:“多谢殿下许可,容卑职留在此处听用!”

  “好了,唐宗主,接下来我便一桩一件将你所犯的罪行戳穿吧。从哪儿说起呢……这么说吧,我在矿上听到了一些流言,比如梁辉对你动手,是因为你前夫找来了;你与外面的野男人有私情,甚至还送了银两之类的。但我问遍了矿场,也无人知晓你的前夫与野男人究竟是谁,只知道流言最早来自于刘五。

  “刘五,矿场看守仓库的一个普通人。他身上与本案却有两处交集点。第一,他是唯一一个知晓卓寿为何会独自离开矿场,以至于在荒野中被雷火烧死的人。第二,他也是看到了你与外面的男人私相授受,给了对方银两的人。”

  说到此处,唐月娘那镇定的面容上终于微微变了色。

  “这让我感觉有点奇怪。一个不离仓库的仓管,在差不多的时间内,忽然遇到了两个秘密。难道说他听墙角的频率居然如此之高?再进一步想,那么有没有可能,这两个秘密,其实就是同一个秘密呢?即,卓寿提前离开矿场后死亡,与你的前夫上门纠葛,其实是同一件事。而你跟男人私相授受的东西,就是导致了卓寿死亡的原因。”

  “这么一想,我面前一切便豁然开朗了。二十年前的变故、二十年后的重逢,一切都可以连起来,成为一个完整的因果故事。”

  众人的目光全都关注在阿南与唐月娘身上,唯有朱聿恒一边听着,目光不动声色地顺着横梁的灰迹游移,飞快在心中计量测算四面上下的汇聚中控点。

  而阿南早有准备,从袖中取出一份抄录的薄薄案卷,展现在唐月娘面前。

  “二十三年前,杨树沟被北元夷平,全村百余人一个不留。而当时驻守杨树沟附近的卫所,百户马允知,副手卓寿,剿灭了北元流匪约百人,马允知由此升职,不久后调任延县为镇抚,而卓寿升任百户。”

  马允知听到自己名字,顿时一个哆嗦,脸色更难看了几分。

  “当时卓寿私藏太监,为避人耳目,最好的方法自然是生一个孩子。然而,这个孩子要从何而来呢?”阿南慢悠悠地说着陈年闲事,转向唐月娘,“这个时候,他遇到了一个适龄的、能生育的女人,她在封闭的山沟中长大,在杨树沟被北元流兵夷平之时幸存,稳妥又干净。”

  唐月娘神情冷冷地看着她,像在听另一个人的故事,可眼中的恍惚又像是在看着前世的自己。

  “原本,孩子出生后,这个女人自然也该消失在茫茫世间中,再也不会出现。谁知,命运兜兜转转,在敦煌这个西北沙城中,他们再次相遇。”

  马允知盯着唐月娘,脱口而出:“卓寿的孩子,是她生的?”

  ……第169章 大鹏金翅(3)

  “可让我疑惑的是,卓寿如何会向当初自己迫害利用过的女子勒索敲诈?而你看来绝不像是没有主意的人,又怎么会瞒着丈夫,偷取家中那么多银两,拿去给自己的前夫?”阿南没有理睬马允知,只盯着唐月娘,继续说了下去,“可事实表明,那日发生的一切,确凿无疑。你将银子交给了卓寿,而卓寿死在了回去的路上。卓寿临死时,众人因为惧怕引火烧身,并无人接近;仵作过来验尸时,他身边也并未发现银子,那么,你被‘前夫勒索’走的银子,究竟为何会突然消失不见呢?”

  说着,她抬起手,指向了地上碎裂焦黑的屏风,众人的目光随着她的手,看向了已经烧毁的祥龙眼睛。

  墨长泽恍然大悟,道:“当时她交给卓寿,并不是银子,而是外表包银的喷火石!”

  “对,便是喷火石。拙巧阁坤土堂主康晋鹏曾告诉过我,将煤块封在窑中干馏,可制取到焦炭,再与石灰同炉煅烧,如果炉温够高,便能得到一种遇水爆燃的石头,只要稍微加一点引燃物,就能在雨中越烧越旺。”阿南看向咬紧牙关的唐月娘,道,“由此,雷火为何先从卓寿的左肋烧起也便不言自明了。因为你做了一件事,让他肯定会将致命的东西放在此处。”

  她伸出手,做了一个接过东西的手势:“银子。以右手接过,探入衣襟,揣在怀中。”

  诸葛嘉质疑道:“可卓寿曾是应天都指挥使,就算充军下放,他何至于向一介妇人勒索这么点东西?”

  “卓寿不至于,但唐月娘可以制造机会啊。比如说,她还念着当年亲生的孩子,因此给他打了平安锁,请他代为转交给孩子。银锁一般都是空心的,为了防止凹陷,里面填充些东西也很自然,穷人家甚至只外面包一层银上去,因此卓寿自然不会起疑。

  “送银锁的时机,当然是经过谨慎选择的。西北少雨,而那天却难得即将下雨。卓寿本是与别人一起来的,却因为被刘五发现了他与唐月娘私相授受,于是卓寿被唐月娘催促着独自匆匆离开。而在回去的路上,瓢泼大雨下了起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又没带伞的卓寿,在雨中看到人群聚集的避雨处时,他第一件事,应该便是以湿漉漉的手,摸一摸怀中那个让他心神不宁的银锁——于是,手上的水顿时濡湿了喷火石,火光爆燃,将他贴身衣物及整个人烧了起来。雨越大,水越多,火烧得也就更旺,卓寿便死得更惨。”

  唐月娘咬紧牙关,紧攥成拳的手微微颤抖,却一声不吭。

  见她这模样,马允知怪声怪气道:“唐月娘,所谓一日夫妻百日恩,何况你们还生了卓晏这么一个好孩子,你于心何忍呢?”

  “闭嘴!”唐月娘抬手指着他,咆哮道,“你明知当年我们全村是如何被夷灭的!马允知,我不会放过卓寿,更不会放过你!”

  听着她的嘶吼声,马允知下意识一哆嗦,又赶紧站直了,不敢让人看出异状。

  可惜朱聿恒已看向了他,沉声问:“马将军,你可有何话说?”

  马允知赶紧道:“没有!她来敦煌之前,我从未见过她,也不知道她为何恨我……”

  “你从未见过我,可我见过你。”唐月娘尖锐的嗓音打断他的话,脸上的神情也现出扭曲,“若不是我还要借此布局,你以为,你能活到现在?”

  马允知强自反驳道:“大胆!无知匪首,胆敢对本将军咆哮!”

  “马将军,你也知道自己是朝廷将军?”阿南声音亦转冷,目光微寒盯着他,“当年你和卓寿,时常因为剿北元游袭不利而遭受军法处置,罚俸受笞。不过巧的是,很快你们就立了一场大功,毙敌百来人,受到了奖赏,你还因功擢升了。而更巧的是——当时被北元劫掠杀光的杨树沟,也是百来人的村落。”

  唐月娘死死瞪着马允知,目光如刀。

  “我又想,是什么原因驱使唐月娘居然愿意与杀害了自己所有亲人、甚至将自己家乡夷为平地的北元合作?看来只有一个答案——杨树沟并不是毁于北元兵贼,而是被你们屠戮了,用于应付差事,升官发财。毕竟,在荒原上要找几股流匪很难,但屠杀一村老弱就简单得多了!”

  马允知一听这话,立时看向朱聿恒,见他目光与阿南一般冷厉,顿时吓得汗出如浆:“你……你胡说八道!”

  “马允知。”朱聿恒是上过战场的人,不是没见过这种杀良冒功的戏码,冷冷开口道,“从实招来,当年你与卓寿,是不是为了向上面交差,杀不了北元兵匪,就屠杀了杨家沟的人,贪功领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