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它紧紧攥在手中,厚实的桑皮纸被他握出深深折痕,他的手指骨节也泛出了淡淡青色,仿佛手中握着的不是一卷纸,而是一个可怕的深渊。

  韦杭之不知这份折子背后隐藏着什么,只小心地低唤他:“殿下……殿下?”

  他听到朱聿恒悠长的呼吸声,是殿下在竭力压制自己的异状。他虚浮的目光望着庭树许久,才慢慢从恍惚中回神,情态也渐渐如常,只是声音尚且略带沙哑:“杭之……”

  韦杭之应了一声:“在。”

  “阿南在哪里?我……现在就去找她。”

第165章 鬼域照影(3)

  阿南正在敦煌城楼之上,俯看大漠广袤,风沙漫漫。

  日头昏黄,朔风卷起砂砾,如同水流般在大地上蔓延。

  长烟落日孤城外,不知何处传来细细笛声,似有若无吹着一曲阳关,听得不真切,却格外显得缠绵悱恻。

  朱聿恒上到城楼,见阿南正专注看着下面,便向她走去,问:“在看什么?”

  “阿琰你看。”阿南指着下方的龙勒水,一群灾民被组织起来在修筑堤坝。

  冬日的寒流之中,一群汉子喊着号子戽水,在最边上拉着戽斗的,却有一个格格不入的乡下妇人。

  朱聿恒皱眉:“这种重活,怎能让妇人去做?”

  阿南靠在城墙上,凝望着那个妇人,低低道:“我猜想,她肯定有个孩子得养活,所以才抢着来干最累最重的活计。为了给孩子多挣一口吃的,当娘的什么都愿意去做的。”

  朱聿恒望着那个手脚粗大面色黧黑的妇人,抬手默然握住了腰畔的荷包——

  那里面,装着他的母亲用鲜血给他抄写的祈福经文。

  “阿琰,你知道吗……我娘当年在海盗窝里时,为了从别人嘴里给我抢口吃的,她还和别人打架呢。”

  听她提起她娘,朱聿恒的手不觉微微收紧,抬眼看向阿南。

  “那时候我还小,我娘得在一天劳作后,捡些剩下的鱼头鱼尾,拿回来煮给我吃,母女俩勉强填饱肚子活下去……”阿南并未察觉他这轻微的失态,她沉浸在往昔记忆中,望着下面的妇人,神情黯淡,“唉,阿琰,我一直在想,我娘要是活到现在就好了,我一定让她过上好日子。我们一起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大江南北哪儿风景好我带她去哪儿玩,什么好吃的吃什么,她想要什么我都给她买……”

  朱聿恒专注地望着她,倾听她的话。

  可阿南说到这里,又怔怔地顿了许久,才摇了摇头苦笑道:“可其实,我连我娘长什么样都记不清了。我那时候太小了,她离开我又实在已太久了。”

  她眼中的伤感让朱聿恒不可自抑,握住了她的手,轻声道:“阿南,你娘……”

  说到这儿,他忽然又想起了案卷上的那些字,内里深埋的可怕真相,让他脊背微微发寒,一时迟疑着,无法再开口。

  阿南看着他的神情,似是察觉到了什么:“我听说朝廷大动干戈帮我找爹娘,那,有结果了吗?”

  朱聿恒知道瞒不过她,便收敛心神,道:“有,我看到卷宗了。”

  阿南端详着他,问:“我爹娘是哪里人?”

  他却反问:“你记得母亲确切的口音吗?或者说,你娘日常生活中,有出现过什么地方特有的习惯之类吗?”

  阿南摇了摇头,说:“我娘去世时,我才五岁,又处在鱼龙混杂的海匪窝中,是以连口音都未形成。后来被送去我师父那边后,所接触的人都是应天口音的官话,更是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过肯定是东南沿海一带的。”

  朱聿恒微点了一下头,却思忖许久不开口。

  阿南有些急了,甩开他的手道:“算了,你把案卷给我,我自己看吧。”

  “不用了。”听她这样说,朱聿恒立即抬手拦住了她。

  他凝望着她,声音因为压得低而慢,显得极为慎重:“你的籍贯,应该在福州府闽县辖下的马尾。”

  “马尾……”阿南望向东方,眼中闪出灿烂的光,“中国塔?”(注1)

  朱聿恒未曾听过中国塔,面带询问。

  “在海上航行时,我们问异国的船舶要去往何方,很多人都会说,去中国塔。后来我回归时,看到七层八角十丈高的罗星塔伫立于江心激流之上,重山层层固守大地,一瞬间明白了为什么海员们总是难以忘记它。”阿南抬手捂住怦怦的心口,又问,“籍贯找到了,有关于我爹娘的讯息吗?他们是怎么认定的?”

  “其实,还没确切认定。”朱聿恒说着,将抄录的户籍名册取出,说道,“其他的,我觉得都对得上,但有一些细节,大概唯有问过了你,才能确定。”

  阿南点了一下头,凝望他的眼神中,罕见地露出了紧张忐忑。

  “福州府闽县马尾中屿村,有世居于此的王姓人家,生子名王蜃,十来岁上父母双亡,便随村中渔民出海打渔,无有田产。二十余岁娶妻李氏,李氏时年十八,为家人提挈逃荒而来,以半筐咸鱼、两捆海菜为媒彩而嫁入。”

  念到这里,他抬眼看向阿南,低声说:“十八岁的适龄姑娘,本不止这些身价。但一是饥荒所致,二是因为……李氏略带残疾。”

  阿南神情尚还平静,但喉口已微显哽咽,紧盯着他问:“是……哪方面的残疾?”

  朱聿恒顿了片刻,缓缓道:“她的右手上,缺了两根指节。”

  阿南的眼圈在风中瞬间通红,那双一贯亮得灼人的眼睛,难以控制地蒙上了一层朦胧水雾:“是……确实是我娘。”

  朱聿恒垂下眼,轻轻点了一下头。

  大漠风沙如帐幔般在半空飘忽舒卷,自他们耳畔呼啸而过,阿南的声音也如风沙缥缈:“我幼时,阿娘告诉过我,她的手是在刚学走路时摔到灶膛里,被火烧残的。”

  她记忆中,母亲总是将自己的手握起缩在袖管中,不让人看到。所以她在对任何人讲述自己母亲时,也下意识地回避了这一点,不愿显露母亲的残疾。

  在她被傅准废掉双手之时,她也曾经深陷于绝望。但,她看着自己伤痕累累的手,仿佛看见了母亲那双遍布伤疤的手。那双在海盗窝中养活她们母女的手,那么丑陋,甚至因为残缺而有些可怕,却是她此生最依恋最难舍的温暖。

  这世上,再也没有这样一双手了。

  她这一生中,遇到过多少双漂亮的、绝妙的、有力的、温柔的手,可唯有她母亲那双不完整的手,才是她人生最初的起点。

  她抬手按在面前敦煌的青砖城墙上,手指收得那么紧,就像握住了母亲的手,许久不愿放开:“阿琰,我去闽江时,曾依稀觉得当地人讲的话似乎有点熟悉,现在想来,大概因为我的记忆中,还残存着母亲的口音吧。所以即使我在海上出生、成长,可自然而然的,在返回陆地之后,在看到中国塔的那一刻,感觉像回到母亲的怀抱般安心……”

  她声音颤抖,手背因为收的太紧,青筋凸起,几近痉挛。

  一只坚实又温柔的手覆上了她的手背,那双举世难寻的手张开五指,抚慰她暴突的青筋,插入她的指缝,与她紧紧相扣。

  他紧握着她痉挛的手,将她所有的伤痕包容于掌心中。

  他拥她入怀,让全身脱力的她埋在自己心口。冬日严寒被隔绝在外,她急促散乱的呼吸逐渐松懈下来。

  低沉而柔和的声音,在她耳边轻轻响起:“既然你找到家了,那咱们去请泥瓦工匠并高僧大德,在你家原址起衣冠冢,诵经超度九九八十一天,这样,你回去时便可以迎你爹娘魂归故里了……我听说,海边人都这样替不归的亲人招魂。”

  阿南默然听着,慢慢闭上眼睛,将自己的脸深埋在他的胸前。

  “阿南,你父亲这边已经没有亲人,但外祖家应该还有人在,你母亲有来历有印记,寻找他们并非难事。到时候你有了根,有了亲人,便不会如此孤单了。”

  或许,有了牵绊之后,她能安心在属于他的王朝疆域中生活下去,至少,不会再那么轻易离开,断然决绝。

  因为心中这不可遏制的侵占欲,他握着阿南的手又更紧了一分,哪怕会让她感到疼痛,也在所不惜。

  阿南紧抿下唇,默然的,哽咽着“嗯”了一声。

  这辈子,她一直都是自己手握利刃,拼杀出一个天地。但此刻与他十指相缠,感觉他那有力的掌握,她第一次恍然觉得,或许,能切实与另一个人相互依靠、两个人一起努力奔赴向前,也未尝不好。

  朱聿恒吩咐士兵去下方劝离那个妇人,让工头多关照她与孩子。

  那妇人离开寒冬的河水上岸后,旁边果然跑出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拉着她的手一起离开。

  两人携手站在城墙上望着这对母子领了饭食离开,不觉看了许久。

  天色渐晚,日光黯淡,寒风已起。

  两人正要离去时,朱聿恒忽然想起一事,取出一个盒子递给她:“差点忘了这个,刚从顺天送来。”

  阿南打开盒盖,眼底便有青蓝的光泽泛起。

  盒子中,是她遗落在他手里的那只绢缎蜻蜓。它一如往常,半透明的翅翼轻颤,似乎下一刻便要乘风飞去。

  阿南怔了怔,伸手将它取出,指尖抚摸过它幽蓝的翅膀,托在自己的掌心之中:“终于舍得还给我了?”

  朱聿恒轻声道:“对,我不介意了。”

  阿南抬眼看朱聿恒,似乎在问不介意是什么意思。

  “一开始,是怀疑它与三大殿起火有关,所以不能还给你。后来,知道它是你送给竺星河的信物,所以不愿还给你。但现在,我知道你的心了,所以我敢还给你了。”

  她默然垂眼,将蜻蜓从食指转到小指,又转到手背再旋入掌心,叹了口气,问:“天底下还有你不敢的事?”

  “其他的没有,但与你有关的,我不敢去冒险。”

  听着他如此赤诚坦率的话,望着手中蜻蜓,阿南心下竟觉微微悸动,难以自抑。

  他直直盯着她,目光一瞬不瞬,声音亦是平缓有力:“阿南,我此生前路叵测,生死难料,可因此能遇到你,一切灾祸便也成了命运恩赐。我无惧无畏,甚至满怀感激。”

  明明应该恼怒他这么久才把蜻蜓还给自己的阿南,此时却只觉眼眶热热的,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

  最终,她只深吸了一口气,站在城墙上抬眼望着远处绵延起伏的荒野与沙丘,举起了手中的蜻蜓:“算了……”

  她转动机括将蜻蜓尾巴后面的金线拉紧,然后将它举在冬日朔漠的狂风之中,狠狠一拉。

  在漫卷浩荡的西北风中,青蓝色的蜻蜓振翅乘风而起,向着遥不可见的远方疾飞而去。

  它飞得那么急,那么快,冬日黯淡的日光只来得及让它闪出一抹幽光,它便拖曳着那缕蓝紫光线,彻底消失在了这片广袤无垠的大地之上。

  苍穹浩茫茫,万劫太极长。(注2)

  它仿佛从没来过这世间,又仿佛永远刻印在了她心底最深处。

  她年少时曾夜夜枕潮而眠的那些梦境,在这一刻全都成为了不可追寻的过往。

  不知是如释重负,还是剜心割肉。

  盯着蜻蜓最后消失的方向,阿南伫立许久,将自己僵举在半空的手缓缓放下,默默牵住了朱聿恒的手。

  他掌心灼热,在这般的冬日风中,那热量自她的手上蔓延,足可熨暖她的心口。

  他们都没说话,只携手望着面前这浩大的世界,久久静默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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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中国塔是明清时海外水手对罗星塔的称呼。当时未必已有这个称呼,但我很喜欢所以就写上了。

  注2:出自李白的《短歌行》。

第166章 鬼域照影(4)

  皇帝御驾,一切都以妥善为要。朱聿恒亲自领兵去城内布防巡逻,而阿南是个闲不住的人,略作休息有点精神,感觉身上伤势也没什么大碍了,挂念起在郊外守墓的卓晏,便骑马出了城。

  龙勒水蜿蜒流淌过灰黄的荒原,冬日夕阳薄薄披在绵延的大地上。

  尚未到墓前,阿南便看见了卓晏的身影。却见他被一个孩子拉着离开了墓地,往后方快步走去。

  阿南有些诧异,追上去问:“阿晏,你上哪儿去?”

  卓晏抬头看见她,指了指拉着他大哭不已的孩子,道:“他娘出事了,我来看看。”

  阿南看着这孩子脸上的鞭痕,问卓晏:“你认识他?”

  “嗯,他娘出去干活时,他偶尔会溜达到我那边,挺懂事的。”

  转过土堆子一看,下方河床上,一个女人昏迷不醒,倒在水边。

  原来她在河中戽水太久,冻得腿脚麻痹,回程中摔下河岸撞到了头,至今未醒。孩子拉不动她,只能来找人求救。

  卓晏忙和阿南将她送回窝棚,安置在干草铺上。卓晏问明了灾疫大夫所在便急忙跑去了,阿南想着给她烧点热水,正去河里打水,忽听到身后传来诧异声音:“南姑娘?”

  回头见是墨长泽和几个弟子,阿南便打了个招呼:“墨先生怎么在这儿?”

  墨长泽道:“龙勒水是此地命脉,河水忽然干涸,必有大事,我带弟子们来查看一下。”

  阿南点头,又指了指岸边,说道:“河水涨落不定,灾民们还在修筑堤坝,这边工事该有些预应方案才好。”

  “是该出个方案。但天灾频繁,纵然我们救得了此地灾民,又如何救济天下灾民?就算救得了全天下的灾民,可还不是众生皆苦,每个人都奔波挣扎在这世间,营营苟活。”墨长泽叹道。

  阿南默然,心道若青莲阵法彻底发动,这边怕是水都没了,还修筑什么堤坝?

  抬头看见卓晏带着大夫过来,走到了墨长泽身后。他显然也听到了这番话,眼中泪光涌起,悲难自抑。

  阿南感慨地想,人生巨变,卓晏这个浪荡子也终于开始懂得人生艰难,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听墨长泽他们商议如何改水道,阿南便道:“我看此处地势,应当适用渴乌,也就是过山龙。墨先生,我画个图样给你瞧瞧看合适不。”

  时间紧迫,她匆匆画了个大概,墨长泽看着草图眼中放光,又遗憾道:“只是沙漠之中哪来如此多的木头竹竿,终究难以施展。”

  却听旁边卓晏迟疑道:“虽然没有竹木,但龙勒水出敦煌后,在下游有个水草丰茂之处,生长着不少芦苇。我看过有人以芦苇和上胶泥,加以烘烤,亦能造出相似物件。”

  墨长泽大感兴趣,道:“这种法子在南方较多,我久居北方,倒不是很熟悉,你具体和我说说。”

  卓晏顿时瞠目结舌。

  他过往二十余年都是个不学无术的浪荡子,即使见过那东西,但哪懂得详细具体的道理,磕磕巴巴连猜带蒙讲了一些,墨长泽和几个弟子都是大摇其头,感觉难以实施。

  “墨先生别急,隔日有空,你们一起弄点芦苇胶泥试验一下呗。”阿南说,“阿晏也好好回忆一下,要是能帮上忙,对敦煌也是大功一件。”

  眼看天色已暗,送走了墨长泽后,阿南到卓寿墓前上了炷香。

  “阿晏,其实我有事要找你帮忙。”打量他披麻戴孝的模样,阿南又觉有些难以开口,“你会吹笛曲《折杨柳》吗?”

  “会,这曲子我熟。”卓晏道,“毕竟我朋友多,相聚别离常吹这一首。”

  “这曲子,有古曲和今曲的区别吗?”

  “这倒没听说,笛曲传承有序,应当没有什么变化。”卓晏说着,忽然明白过来,问,“这么说,是这次的阵法,需要用到《折杨柳》?”

  阿南点头,道:“敦煌这边的乐伎,因为都与马允知有关系,所以我们不方便用,阿晏,你是我们最信得过的人了。”

  卓晏毫不迟疑,问:“什么时候去?到时候喊我一声即可。”

  阿南没想到他如此干脆,心下一松,不由笑了:“你不担心别人背后非议?”

  “那又有什么,我本就是无行浪子,哪天断过非议?”他靠在墓碑上,面上尽是萧瑟神情,“实不相瞒,阿南,我也想和你、和墨先生一样,这辈子做点有意义的事情。做不了大事,哪怕再小,也想去试试。”

  告别了卓晏,阿南又受托去看了看卞存安。

  “阿晏在那边认识了个孩子,请卞叔你下次过去时,把家里那几本画册顺便带过去,他也可以给孩子教教字画打发时间。”

  卞存安一听,眼泪便落下来了,哽咽道:“以前让他看书,他都偷跑出去斗鸡走狗,如今倒懂得上进了。”

  阿南劝慰了他几句,想起唐月娘的事,便借着由头提了起来:“卞叔,你看,咱们还有可能找到阿晏的娘亲吗?”

  卞存安叹口气,黯然道:“怕是难了,我也不知道那人是谁。”

  “那,你给我讲讲当年的事儿?阿晏亲娘是哪儿的人该知道吧?”

  “应该是顺天附近小村落的。当时我与永年刚成亲,为了遮掩我的身份,永年便请调去了个边防小卫所。那时候马允知是百户,永年任他副手。我们在那边无人打扰,日子过得平静,只是他们卫所有几次未能完成上头委派的命令,有时被罚俸杖责,打得厉害……”

  即使过了多年,卞存安说到那时的卓寿,面上依旧有疼惜之色,叹道:“不久马允知立功升调,永年接管了卫所。过了有半年左右吧,有一天晚上,他回家来跟我商量说,一来为了遮掩我的身份,二来为了断他爹娘的催促,他想让我假装肚子大起来。我说那可没办法,我哪能生得出孩子?可他却说……到时候就有了。”

  阿南聚精会神地听着,想起卓寿说过的,在外面随便找了个女人,心想可能就是那时候的事情了。

  “半年后,他真的抱了个刚出生的娃回来,就是……阿晏了。我问永年是哪来的孩子,他说是别人不要的。我看阿晏眉眼与他颇像,本来有些怀疑,但后来一直没见什么女人出现过,才信了他的话。”卞存安想着当日襁褓中的卓晏,忍不住抹眼泪,“卫所全是毛头小子,哪懂得什么,我当晚装腔作势嚎了几声,第二天卓寿抱着孩子出来,便个个向我们贺喜。卓家老人知道此事后,喜不自胜,觉得卫所苦寒不好养孩子,立刻跑来将孩子带到顺天了。阿晏从小备受祖父母宠爱,从没受过什么苦,如今落到这境况,是我和永年对不起他……”

  从卞存安那儿听了一番陈年旧事,阿南一边思索着,一边回到驿馆,正遇上康晋鹏将大夫送出门外。

  阿南便问:“薛堂主他们情况如何了?”

  “薛姑娘伤势轻些,刚刚已经用了药歇下了,薛兄弟倒是刚醒。”康晋鹏指指屋内,面带焦虑。

  拙巧阁与阿南其实本有冤仇,不过毕阳辉死后,他们都与朝廷合作,康晋鹏此次又与阿南一起下过地道,因此也化干戈为玉帛了,甚至主动邀请道:“南姑娘,进来一起听听阵内的情形吧。”

  薛澄光虚弱地躺在床上,眼睛半睁半闭。

  他全身溃烂,烧焦的衣服贴在灼伤的皮肤上,脸上缠满绷带,虽然勉强开口,但声音低弱,几不可辨。

  “当时……我与滢光一起入内,越往里面,只觉身体越重。洞窟蜿蜒,有时我们分开太远,彼此呼喝也听不到,只能靠着下意识的判断进行……纵然我们二人自幼心灵相通,一路过去也常有闪失,不过我们算是老江湖了,也能勉强弥补……”

  阿南靠在柱子上,揉着手脚旧伤酸麻处,听薛澄光继续讲下去。

  “险险通过地道后,尽头是一个高大广阔的石室,里面是五色云母雕琢成的满池莲花,分布于室内,在火折下熠熠生辉,我们一时都看呆了……”薛澄光的声音颤抖得愈发厉害,显是回忆起当时的情形,至今心有余悸,“莲池正中,是一朵巨大的青莲,上面有只云母青鸾展翅欲飞。我们料想阵法中心必定就是这只青鸾,于是便向它而去,谁知没走出几步……”

  他的声音中流露出极度的恐惧,若不是身受重伤瘫在床上,怕是已经跳将起来:“一阵疾风忽然扑面而来,莲池上方倾泻下大片毒水,比外面所喷的更为可怕,连那些云母莲花都在水中迅速消融。我下意识地向后疾退。可……滢光不知怎么的,仿佛没听到我的声音,不仅没有撤回脚步,反而抬手向着前面扑去,似要投入那片可怖毒水之中……”

  他说到这里,喘息越发急促,显然回想当时情形,依旧觉得可怖至极。

  “眼看血海扑面而来,我唯有冲过去揪住滢光后背的衣服,将她一把扯回。她也终于醒悟过来,跟我一起奔回洞窟……可,已经来不及了……”

  后方血海汹涌,前方照影双洞默契已破,漫天毒水将他们笼罩其中。

  而他们左支右绌,再也无法同进同出,只能拼着被蚀出一身血肉模糊,勉强逃出阵中,苟全一条性命。

  阿南听到这番死里逃生的遭遇,也不由感到惊心。

  以薛氏兄妹这样一对当世高手,尚未踏入机关中心便险些丧命,究竟是什么样的机关,可以将一池青莲瞬间翻成血海,而且陷入机关的人还毫无任何察觉?

  难道说,傅灵焰的阵法机关真的已经达到了这般鬼神莫测的地步?

  “不对啊,刚刚我们询问过滢堂主阵中情况,前面都差不多,但她在阵中所见,与你所说的大相径庭。”康晋鹏疑惑的声音传来,他取过手边一张记录,见薛澄光显然已经看不了东西了,便交付于阿南,说,“南姑娘你看,滢堂主说,她看到的明明是雨落莲池,不是血海毒水啊。”

  阿南闻言,顿时错愕不已,上前来接过薛澄光手中的卷宗一看,果然,薛滢光所说在上面清清楚楚——

  她在出照影双洞后,踏着莲叶向正中心的青鸾而行时,忽觉轻风袭面,一汪碧水如雨帘般从一池青莲中泄下,漫卷起雨雾云烟,将后方的莲花与青鸾笼罩在其中,如同仙境。

  洞中火折光芒黯淡,薛滢光心旌摇曳,待要向前再走两步,看清楚情况之时,后背却被哥哥一把抓住,将她拖了回去,大吼:“快跑!”

  她尚未回神,便只能随着兄长仓皇逃出。可此时他们心境大有不同,一个急切逃命,一个疑惑不解,因此而乱了配合,导致两人险些命丧洞中。

  这大相径庭的描述,令阿南与康晋鹏都是疑惑难解,面面相觑许久无言,根本理不出洞内真实情形。

  阿南一路思量着,顺着院廊走回前院所居之处。

  屋内点着明亮灯火,门外侍立着韦杭之。

  阿南脸上不觉露出了笑容,一脚迈进去,果然看见了朱聿恒端坐于桌前,已经为她备好了晚膳。

  阿南洗净了手,毫不客气地在他面前坐下,一边抓起块羊肉啃着,一边将刚刚薛澄光那边所见的事情讲了一遍。

  “两个一起进去的人,所讲述的内容却好像对不上啊。”阿南啃着羊排,问朱聿恒,“你觉得,谁说得比较可信些呢?”

  “就算角度有所不同,但同在阵中,不至于所见的东西会大相径庭。所以这里面的真实情境,能确定的应该是有云母莲池、青鸾和从天而降的水帘。”朱聿恒思忖道,“相比较而言,我觉得薛滢光的可能性大些。”

  “嗯……不是我不信世上有那么厉害的水,问题是,若进去一对人,阵法为了防御便把云母石莲融化了,那里面绚丽的景象岂不是即用即抛了?傅灵焰不会这么浪费吧?”

  朱聿恒听着她的话,不由笑了:“显然不会。”

  既然阵内的详细情形探讨不出,他们便也先撂开了。阿南跟他讲了讲卓晏和卞存安的事情,在烛光下一起把饭吃完。

  等盘碟撤去,他取出药酒督促她擦上。

  阿南捋起袖子,见右臂的肿胀大有好转,转了转手臂正在感受伤势时,手肘忽然一紧。

  是朱聿恒握住了她,将她的衣袖捋了上去,看向她臂弯的伤处。

  阿南一怔,想要抽回手,可他握得很紧,低声道:“阿南,让我好好看看你的伤。”

  他声音又温柔又低沉,自她耳畔直入胸臆,让她心间忽然绵软下来。

  她恍然想,阿琰啊,每次紧紧抱住她不肯松手时,那强硬又执着的力道,总是与此时他的动作,一模一样。

  原本一直掌控主动的她,在此时的他面前,放松了身体任由他审视自己的伤口——不是示弱,不是服软,只是舍不得看他在要求无法得到满足时,露出失望的神情。

  而他温暖的掌心覆在了她微凉的手臂伤口上,小心翼翼地贴着,问:“还会痛吗?”

  “在阵中被傅准控制住时,确实生不如死,但现在又没什么感觉了。”阿南曲了曲手肘,恨恨道,“傅准这个混蛋,我绝不会饶过他!”

  可再一想,傅准那冠冕堂皇的借口,把皇帝和太子都搬出来了,怕是阿琰要帮她去讨债也为难,只能闷闷地“哼”了一声。

  朱聿恒的指尖在她旧伤上抚过,却没有发现新的伤口:“是万象吗?他怎么伤到的你?”

  “万象只是看不见而已,怎么会连伤口也没有?”阿南盯着自己的手肘又看了几眼,确实连最细小的痕迹都没有找到。

  正在思索之际,忽然间一个念头闪过她的脑中,她呆呆地望着盯着自己的手肘,心下有个极可怕的设想,像是要将她扑头盖脸吞噬。

  当时在黑暗中,她是面向傅准的。

  就算万象可以准确地攻击她的臂弯,那么她向后的腘弯,他又是如何攻击的呢?

  一缕尖利的冷气沿着脊椎渐渐升上来,让她的身体莫名僵直,遍体生寒。

  她木然站着,而朱聿恒未曾察觉她心内的惊涛骇浪,轻轻帮她理好衣袖,却不曾将她的手放开。

  阿南紧握着他的手,定了定神,望向他的胸膛,问:“你的伤怎么样了?”

  朱聿恒略扯了扯自己的领口,让她看看咽喉下的赤线:“还好,痛过了便安静下来了。”

  “傅准那个混蛋心机太深沉了,玉门关这个阵法,从内部结构到密道路线再到你身上的山河社稷图……他早就一清二楚,却看着我们着急奔波,要不是我这次用计,他从始至终半个字都不吐露,简直一肚子坏水!”

  “可你也太冒险了,总是任由自己陷身于危机中。”

  “我也是有把握才会去冒险啊,对自己有把握,对你也有把握。”

  “万一哪次我有个失误,你怎么办?”

  “不会,”面对他的担忧,阿南却轻快朝他一笑,“毕竟你是从来不会让我失望的阿琰嘛。”

  朱聿恒明明觉得心口还郁积着担忧,可看见她的笑容,还是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发,像抓住了偷鱼的小猫,生气又无可奈何。

第167章 大鹏金翅(1)

  阿南将面前的茶一口喝完,道:“别磨磨蹭蹭啦,留给咱们的时间不多了。如今是月底,马上月初,你身上的山河社稷图就要发作,这次咱们一定要赶在阵法发动之前,将里面的母玉给取出来,免得你身上的子玉再被呼应碎裂,又毁一条经脉。”

  “嗯。”朱聿恒应了,想起一件事,又道,“梁家三人不知在矿道中躲到了何处,至今未搜索到。不过盯着梁鹭的人确定,他们尚未联系上。”

  “是我大意了,不过最终能让傅准带我入阵,还是全靠他们动了手脚。”阿南心有余悸,又有些庆幸,“幸好你没有第一时间去抓梁鹭,不然最后的线索也没了。”

  “目前她在月牙泉一切如常,只等好戏开场了。”

  “那就好。”阿南思索着,皱眉道:“我总觉得,这案子的前因后果都已经有了,只是……还差一点点碎片未曾拼凑上,是什么呢?”

  “我知道是什么。”朱聿恒仿佛看出了她在想什么,从旁边取来两份文书,递到她面前,道,“正巧,我过来便是要拿这个给你看的。”

  阿南拿过来,翻开第一份一看,当即皱起眉头:“这是……数十年来北元对我朝的用兵记录?”

  朱聿恒点了一下头,示意她详细查看里面的内容。

  阿南笑吟吟地将手按在上面,那双亮亮的眼睛望着他,问:“这种军机要事,让我这样的女匪看,合适吗?”

  “谁说你是女匪了。”朱聿恒在椅背上又加了个垫子,让她舒服靠着好好看,“你现在坐镇朝廷破阵小队第一把交椅。”

  “那也得等我把傅准先给扇下去,才能坐头把椅。”阿南开着玩笑,歪在椅中摊开第二份文书,却见是二十多年前顺天周边一个小卫所的旧录,诧异地挑了挑眉:“杨树沟卫所……百户马允知,副手卓寿?”

  朱聿恒点头:“二十三年前,二月,你对照看看。”

  阿南将两份文书一起翻到二十三年前的二月份,看了一眼,便露出了错愕的神情。

  呆了片刻,她猛抬头看向朱聿恒,气息都有些不稳:“二十三年前二月,北元退避于王庭,并未有任何流兵在外,而……杨树沟卫所,歼敌百余人,马允知因此荣升,副手卓寿擢拔为百户?”

  朱聿恒点头:“所以,一切前因后果,都清楚了。”

  阿南只觉得脑中风声呼啸,望着这份二十三年前的档案,她既愤怒又激动,脸色都变了。

  朱聿恒铺开一张素笺,提笔道:“来,咱们将此案再从头到尾理一遍吧。”

  他走笔如飞,在纸上写下本案的两个表相——卓寿与王女之死。

  同一时间、同一场雨、分隔于敦煌南北。

  都在诡异的雷火之下全身起火,被焚烧而死。

  关窍基本通了,阿南将档案扣在桌上,掰着手指道:“先把卓寿的线索理出来。”

  两人商议着,在纸上一一列下:

  其一,二十三年前,卓寿与马允知同在小卫所,马允知高升,卓寿得子。

  其二,二十年来卓寿与马允知素不往来,似各有成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