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她力压所有衙门,成为他第一个赶来商量的人了。
阿南朝他一笑,“那我可得好好帮你一把,咱们争取能从这里挖点山河社稷图的线索来。”
“这案子未必与山河社稷图有关,但与关先生必有关系——甚至还可因此确定,目前发生的这两桩命案,与青莲宗有关系。”朱聿恒指着工图册上的胭脂痕迹,道,“毕竟,这是同为青莲宗的关先生当年设计的印记。”
“这印记……”阿南比照着工图上的方位,抬头看向头顶。台顶由石梁构建而成,八根巨大的汉白玉梁延伸向中间,攒出端整金顶,悬挂着一盏三十六支巨大琉璃灯。
阿南手中流光射出,勾住石梁后一个翻身,跃上了台顶正中。
她见灯台中尚有油迹,便掏出手中火折,点燃了中间的灯芯。
灯芯的火迅速向外扩张延伸,三十六支灯盏中的火苗齐齐亮起,覆照在高台之上。
周围水汽氤氲,琉璃灯罩上蒙着散碎水珠。朦胧灯光映着水光,周围波光粼粼,如同仙境绝景。
朱聿恒仰头望着上方的阿南,她笼罩在这虚幻又迷离的光彩中,朝他微微而笑,抬手指向地上:“阿言,你看。”
朱聿恒顺着她的手看向高台的地面,只见三十六盏灯光汇聚成明灿的一片光团,覆照在他们脚下。
在光团的正中,是灯影形成的巨大淡青色莲花影,与工图上那朵用胭脂涂成的标记一模一样。因为阿南的手刚刚在点灯时碰触了灯罩,此时那朵巨大的青莲正也随着灯影晃动,在朱聿恒的脚下恍惚移动。
原来,关先生并不用实物来描绘青莲,而是通过精确布置琉璃罩上的灯光,用光影营造出了一朵青莲。
周围瀑布溅起水珠,如无数光点在他们周身乱跳。她在光中,他在影中,两人站在莲花影中上下遥望,恍然如梦。
她看见幽微的光照进他的双眸之中,他凝视着她,眼底有种比灯光更为熠熠的光彩落定在她的身上,一瞬不瞬。
穿过世间万物,这一瞬间,他的眼中似乎只有她的存在。
阿南心口突地一跳,有些别扭地扭开头,把目光转回灯上。
随即,她发现了一些怪异的端倪,抬手抚灯思索片刻后,低头对朱聿恒道:“阿言,你把那个工图册上那朵胭脂莲花刮掉看看。”
图册上那陈年胭脂绘成的青莲,正盖在灯盏类目中,上方是琉璃盏的样式,中间是胭脂青莲,下方标注着三十六字样。
六十年前的胭脂早已灰黄干脆,很方便就刮掉了。他们立即看到印记下方显露出了墨迹,原来这胭脂是用来覆盖之前的字迹的。
“七十二。”朱聿恒抬头,告诉阿南下面被覆盖的三个字。
阿南露出“果然如此”的笑容,指指灯盏:“我就说这灯盏还留有一半的灯头,原本可以更加华美盛大,灯影的莲花也可以更清晰明亮的。所以,他们在做好灯托之后又临时更改了灯盏数目,是为什么呢?”
朱聿恒略一沉吟,对她招手:“跟我来。”
阿南翻身自汉白玉梁跃下,跟着他回到山壁殿阁中,走到南边碧纱橱。
书橱上放着一叠陈年档案,朱聿恒将它们搬到书案上,说道:“这是从南京六部调集来的、所有与龙凤皇帝及关先生有关的档案。或许我们可以看看,是否有蛛丝马迹。”
阿南估摸着时间大概到亥末了,但查根问底的欲望让她毫无睡意,把档案一分两半,一半递给朱聿恒,另一半她坐下便翻了起来。
窗外疾风骤雨,殿内只有他们相对而坐。宫灯以暖黄色的光芒包裹住他们,在雨声和水风中辟出一层只属于两人的静谧空间。
他们在灯下迅速翻阅,查找临时修改灯盏数量的原因。朱聿恒看完一本毫无所获,将它搁到一边,不自觉抬头看向对面的阿南。
阿南睫毛长且浓密,灯光斜照,在她的面容上映出如同蜻蜓翅翼的一片阴影。阴影之下,是她灿亮的一双眸子,正在飞速扫过面前的资料。
她忽然发现了什么,眼眸一转便看向了他,朱聿恒还未来得及转开眼,两人目光便直直撞上了。
暗流忽然被堵在心口,朱聿恒张了张口,一时难以出声。
阿南却面带着愉快的笑容,将手中的册子丢到他面前:“看,杭州府,青鸾台——这边缩减的形制,被调拨去了那里。”
“青鸾台?”朱聿恒在脑中搜索了一遍,确定自己从未听过这个地名。
低头看向册子上的记录,目光在那上面所绘的图形上一一扫过后,自小在朝堂风雨中历练出来的朱聿恒,忽而霍然站起,带动得烛火一阵摇曳。
他失去了一贯的冷静自若,盯着那上面的字许久,目光才缓缓移到阿南的脸上。
而阿南朝他微微一笑:“没错。三千斤精铜,一百二十斤黄金,机括、杠杆……以及,加工成一定形状的璎珞、宝石、琉璃片。”
阿南的指尖在各式图样上划过,抬眼望着他:“以你棋九步的能力,扫一眼应当就足以将这些散乱的机括零件组合起来了吧,那是什么形状?”
“青鸾……”朱聿恒声音低低的,却带着不容质疑的确切,“和顺天地下那只一样内藏机括的青鸾。只是顺天那只是站立的,而这一只,是盘旋飞舞的青鸾。”
“对,而且可以看出,匆忙调拨物资去杭州建造的这个青鸾台,它的形制规模与我们在顺天城地下所见的一样巨大。”阿南的手按在图册之上,凝重而缓慢地道,“如果按照之前的机关来推算,那么这个青鸾台,可能就是你身上山河社稷图的另一个牵引点,也就是,决定你下一条血脉的关键所在。”
第73章 东海扬尘(1)
杭州距离应天只有两三天路程,朱聿恒多次去过杭州办事,阿南更在杭州大街小巷混得烂熟,但两人都未曾听说过,杭州有个叫做青鸾台的地方。
朱聿恒离开行宫,夤夜至工部调阅六十年前的杭州方志,让众人寻找名叫青鸾台的所在。
而阿南拿着朱聿恒的手书,第二天就跑江宁大牢去探望绮霞。
应天府北为上元县,南面为江宁县。秦淮河一带隶属江宁,绮霞自然被关押在此。
心里琢磨着绮霞的事儿,阿南埋头往里走,冷不防与里面急冲冲往外走的一个人相撞,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阿南赶紧护住手中的提篮:“走路小心点啊,我的东西……”
话音未落,她诧异地停下了手:“阿晏?你怎么在这儿?”
卓晏蹲下来帮她捡拾东西,怒道:“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没想到我现在连探个监都被搡出来了!”
阿南“咦”了一声:“你来探谁?”
“绮霞啊!我早上听说她被抓进去了,赶紧过来问问情况,谁知这些人说她是朝廷要犯,东宫下的令旨,任何人不得探看。”卓晏悻悻道,“我还想塞点钱打点打点,结果直接被推出来了!”
“东宫?”阿南诧异问,“不是苗永望的事吗,怎么是东宫出面?”
“别提了,合该绮霞倒霉。”卓晏看看旁边,压低声音道,“苗永望的夫人与太子妃是旧交,来应天抚棺之时,求太子妃为她做主,说绮霞必定是杀苗大人的凶手!”
“她说是就是?之前不是已查明绮霞与此案无关了吗?仅凭她一句话怎么能翻案?”
卓晏抿了抿唇,面露迟疑之色:“因为……绮霞当年确曾刺过苗永望,而且这两日官府找教坊司的人问过了,她们都记得绮霞说过,总有一天,她要杀了苗永望!”
厚重的砖墙让江宁大牢更显阴暗,即使是夏暑之际,踏入其中依旧通身泛寒。
阿南提着食盒,走进关押绮霞的狱室。
狭窄阴湿的室内,墙角铺着些霉烂的稻草,放着个便桶,其余一无所有。绮霞蜷缩在稻草堆上,大概是哭累了,正睁着红肿的眼睛盯着上方巴掌大的窗洞。
听到开门的声音,她木然转头看了看,等看清阿南的面容时,扁了扁嘴又似想笑又似想哭:“阿南,我这回……可能真的要完了……”
她的手指紫胀,又蜷在稻草上坐都坐不稳,阿南不由得又心疼又愤怒。她探头喊外面的卓晏赶紧买点伤药来,一边把稻草归拢,垫着绮霞受刑后的身子。
“我知道你没有杀人,当时在酒楼内,你的不在场证明比我还充分。”阿南摆下带来的几碟饭菜,绮霞的手被拶坏了,握不住筷子,阿南便将碗端起,给她喂着饭,说道:“放心吧,我一定会把凶手找出来,尽快把你接出来的。”
“可、可我……我想招了,我真的忍不下去了……”绮霞嚼着饭,肿得跟桃子似的眼睛里满是恨意,“阿南,我这辈子好惨啊!爹娘把我卖了我熬下来了,交不出脂粉钱被打骂我也熬过来了,十四岁就被苗永望那个贱人□□了我还是得熬下来……现在他死了,他老婆还要来清理我,受这么多罪,你说我活着干什么?”
“你说什么胡话!”阿南把一个鱼丸塞到她嘴里,打断她的话,“你现在要是受不了罪胡乱招了,到时候要让教坊姐妹们去菜市口看你杀头?一刀下去鲜血乱溅脑袋乱飞,你想想那又有多痛?万一判你个凌迟,要挨三千多刀,你说你现在这点痛又算什么?”
“呜……”绮霞脸上的木然顿时变成惊恐畏惧。
“所以你赶紧跟我说说,你当初刺杀苗永望是怎么回事?教坊司的姐妹们也证实你之前说过要杀了苗永望,有这样的事情吗?”
“有……”绮霞声音嘶哑,“我已经在堂上招过了,我当时,真的很想杀了苗永望……”
阿南手中筷子不停,一边给她喂饭,一边专注地听她说下去。
绮霞幼年随父母逃荒到顺天周边,正逢教坊司采买女童,她便被卖掉换了半袋小米。长大后她相貌在教坊司中虽不算上佳,但因为天赋和勤奋,十二三岁便吹得一手好笛子,邀请她去助兴的大小宴席倒也不少。
当时绮霞奔赴一个又一个酒宴,可上了十四岁后,教坊司抽取的脂粉钱便多了,打点嬷嬷的钱自然也少了。有次她被请去赴私局,嬷嬷懒得动身,她跟着几个姐妹一起前去,结果遇上了苗永望,被他灌酒后失了身。
当时她抄起剪刀要与苗永望拼命,但十四岁的小姑娘怎么敌得过正当壮年的男人,最终只在他左臂上留下了一道口子。
苗永望是个场面人,既然是绮霞的第一个恩客,便大度地原谅了她,给她打了支金钗,又给嬷嬷姐妹们大散茶点红包。她们轮番上阵劝说,终于让绮霞明白身在教坊司迟早要接受这样的命运,最后不得不认了命。
后来苗永望每到顺天,都要来找绮霞,教坊司的姐妹都赞他有情有义,绮霞算是遇到好人了。
绮霞自那之后倒也放开了,她性格开朗酒量好,笛子吹得又动人,叫她酬酢助兴的宴会从来不缺。只是宴乐班子领不了几分工银,教坊里每月催刮的脂粉钱不在少数,她又不肯像其他姑娘一样找几个有钱的相好捞钱,一转眼六年过去,她已经快二十岁了,却还没存下以后的体己钱。
那时卓晏还和她笑谈过,说:“绮霞你不如委身我吧,我爱听你吹笛子。”
她一口拒绝,唾弃道:“得了吧,你还爱听芳芳的琵琶圆圆的箫呢,分到我身上的能有多少?”
因此在知道教坊司要转调几个擅长吹弹的姑娘到苏杭这边时,她当即就决定来了,希望南方富庶,能捞点养老的钱。
在接风宴上有相熟的姑娘认出了她,喝多了后笑嘻嘻问她:“绮霞,你怎么混得这么落魄啊,还戴着苗大人送的素股金钗呢?”
绮霞也醉笑道:“你不懂,总有一天我要把这金钗扎进他心口去,报仇雪恨!”
周围人打听那是她十四岁时的第一个客人,顿时哄堂大笑,只有卓晏没有笑。他走过去扶起绮霞,说:“你喝多了,我送你回去吧。”
“不多,我现在酒量好着呢。”绮霞挽着他的手醉醺醺往外走,嘻嘻笑问,“哎你说,我当初酒量怎么不像现在这么好啊……”
卓晏无奈地将她推上马车,她抱着自己的笛子蜷缩在座上,头搁在他肩膀,转眼已陷入沉睡。
醒来后,她早已将一切忘得一干二净,可酒席上的人都还记得她说过的话。于是在苗永望死后,她酒后的话便被翻了出来,并且和她十四岁那年刺伤过苗永望的罪状一起,最终让她下了大牢。
阿南将来龙去脉听清楚了,才问:“那,你准备怎么办?”
“在受刑的时候,我想过干脆认了吧,我真受不了这折磨……”绮霞举起自己紫胀的十指看着,语调绝望,“再说了,我都沦落成这样了,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活着当然有意思了!”阿南将最后一勺饭菜递到她口中,干脆利落问,“是应天的盐水鸭不好吃了,还是顺天的烤鸭不好吃?是春天的花朵不鲜艳,还是秋天的月儿不够亮?你好好把这口气憋住,千万不要胡乱认罪,等你出来后,咱们还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去吃盐水鸭呢!”
绮霞睁大红肿的眼睛盯着她,又有流泪的迹象。
阿南抬手帮她擦点眼泪,说:“苗永望的死虽然蹊跷,但我不信这世上能有什么杀人方法会是铁板一块。你安心在这里待几天,我们会尽快帮你洗清罪责的,知道吗?”
“嗯!”绮霞咀嚼着她递来的饭,用力点头。
即使她知道阿南与自己一样,既无家世也无职权,甚至还是个女子。但,看着阿南坚定恳切的神情,她就是相信她。
狱卒帮卓晏转送金疮药进来,阿南替绮霞将伤处抹好,嘱咐她按时抹药,才出了监狱。
在外等待的卓晏急急地伸手接过食盒帮她拎着,问:“绮霞怎么样?”
“还好,受了点折磨。万幸伤势不是很重,好好抹药不继续受刑的话,过三四天应该就会好了。”
卓晏点头,送她回驿馆的路上长吁短叹:“我当时不应该把绮霞从苗永望的身边喊来的,不然她也不至于中途离场,现在背上了杀人嫌疑。”
“幸好你把绮霞喊来了,”阿南安慰他道,“不然的话,说不定她已遭池鱼之殃,被凶手杀害了。”
“说的也对!”卓晏大力点头。
“现在的问题是,我们究竟要怎样才能帮绮霞洗清冤屈,尽快把她救出来。”
卓晏回想着苗永望那诡异的死法,只觉得头大,探讨不出什么来:“我估计刑部那些人一时半会儿破不了案的,苗永望死得太诡异了。”
“还是得尽快,我要赶紧去杭州呢。”
“我也想回杭州了。”卓晏说着,想起自家的乐赏园现在都没人了,想必已是长满杂草,不由伤感地叹了口气,问她,“回杭州有什么急事吗?”
阿南苦笑道:“我两个朋友起了纠纷,我得去调解调解。”
卓晏大奇,问:“起纠纷去官府理论不就可以了,怎么还得你去调解?”
阿南摇头:“这事儿,官府没法解决。”
卓晏一想也对,阿南一群人是海盗出身,江湖上的事情官府肯定难以插手。
“你看……能不能先解决了绮霞这边的事儿再说?你那两个朋友的事情紧急吗?”
“绮霞这边只能托阿言帮帮忙了,其他人怕是摆不平。至于我朋友嘛……”阿南叹了口气,烦恼道,“挺久的恩怨了,上一辈结下的,急倒也不急了,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才好。”
卓晏自与阿南相识以来,从没见她烦恼过,现下又有求于她,便拉她进了旁边的酒肆,说道:“论起调停事理,这我最擅长了,你跟我说说是怎么回事,我肯定能帮你出主意!”
阿南心道这种大事我怎么可能与人商议?但卓晏毕竟是在关怀自己,又已经被拉进了店中,便无奈地点了盏杨梅渴水喝着,敷衍道:“事情挺复杂的,你要想听,我就简短说说。”
卓晏殷勤地帮她剥香榧:“你说!”
“其实我这两个朋友算起来还是亲戚,上辈老人将家产全部留给了长房,也就是我朋友某甲。其他各房当然不高兴,于是集合起来把当时年幼的某甲赶出了家门,当家的换成了我另一个朋友某乙的爹。现在甲长大了,他要回来找乙讨还公道。甲对我有恩,我发过誓要帮他的,可乙也和我出生入死,和我有过命的交情,你说……我现在能不纠结么?”
卓晏心思简单,脱口而出:“这有什么可纠结的?世上事总绕不开一个理字,某甲既然是正当继承人,那咱们肯定站在他那边啊!”
阿南看着他笑了笑,心想,我看未必,说不定阿言抓捕公子时,你就在旁边当帮手呢。
“虽然如此,但乙父占的家产,如今他接手后大为振兴,甲二十年后回来讨还公道,靠他家吃饭的掌柜、伙计、合伙人们,能答应轻易换主人吗?”阿南手捧着瓷杯,渴水也压不下她的烦闷,“再说了,是乙的父辈当年对不起甲,乙又没做错事,甚至他以前都不知道世上还有个甲存在,岂不是太冤枉?”
“这确实难以取舍……”卓晏挠头道,“而且你们江湖人士,动不动就打打杀杀的,两个朋友生死相搏时,你可怎么办呀?”
“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希望柳暗花明,能有转机。”阿南一口气喝完了杯中渴水,道,“到时再说吧。天无绝人之路,我们现在看着面前是悬崖峭壁,说不定过几天一个转机,就能搭出一条生路来呢?”
眼看时间不早,卓晏怕祖母唠叨,将阿南送到驿站外就匆匆走了。
阿南一边思索着一边踏进驿站,抬头就看见了守在自己所住屋门前的韦杭之。
“韦大哥辛苦了。”她笑嘻嘻地与他打招呼,往屋内一望,日光透过窗棂笼罩在阿言端坐的身躯之上,也照在他那双举世无匹的手上——他的手中,正握着她做好后搁在桌上的“九曲关山”,在缓慢拆解着。
他还未掌握这个岐中易的诀窍,手部的动作尚不流畅。
十二天宫需要手指从各种不可思议的角度穿插勾挑,练出最灵活的指法,才能拆解;而九曲关山则曲折层叠,每一个圈环都需要保持极细微精确的角度与斜度,才能一步步拆解下去,若是有一丝一毫的偏差,便前功尽弃,连复原都几乎不可能。
“看,你还没有摸到最精妙的那个角度和力度。”阿南笑吟吟地走进屋内,以惯常的散漫姿势往椅子上一歪,看着他拆解,“一定要好好练手哦,不能松懈,练好了才能早点把那支笛子上的字解出来啊。”
朱聿恒瞥了她一眼,低低地“嗯”了一声,仔细地观察着手中岐中易,在脑中将它们所有的勾连都想清楚后,试着解了一步,然后随即便又将那个环退了回来——因为他的手指拨动差了一毫厘,所以环扣没能对上。
但等他退回来后,却又发现退回来的位置与刚刚错开了一丝,于是所有在脑中预设好的步骤,全部不成立了,要重新规划。
他忍不住瞥了阿南一眼,见她笑吟吟地托着下巴看自己,便抿唇屏息静气,再度分析起面前的岐中易来。
阿南也不指导他,任由他自己琢磨力道和方位,只坐没坐相地蜷在椅子里,趴在椅背上看着他:“阿言,应天府草菅人命、乱判命案,你管不管?”
朱聿恒早已知道她今天去探望绮霞的事情,便淡淡道:“本来不归我管,但我知道你需要,所以刚刚已经部署好了。苗永望的案子会交由三法司共同办理,相信不日会有进展。”
阿南顿时来了精神,双眸亮亮地望着他:“真的?”
朱聿恒点了一下头:“毕竟我们探讨过了,杀害苗永望的凶手与刺杀袁才人的,极有可能是同一人,所以此案本来就得提起重视。”
“这么说,绮霞下狱其实是麻痹凶手的障眼法?”
“这倒不是,是苗永望夫人找太子妃提供的证据,东宫下的命令。”
“居然真是这样……”阿南喃喃着,正考虑自己去向仅有一面之缘的太子妃求情是否可行,眼睛一瞥看见了朱聿恒身边的一个盒子,便问:“阿言,那是什么?”
他示意她打开看看。阿南捧起来掀开盒盖一看,里面是一簇火焰般绚烂的红珊瑚,红滟滟的光华,动人心魂。
她“咦”了一声,抬手摸了摸:“珊瑚?”
“是一个渔民在东海捞到的珊瑚,形似火凤,众人都说是祥瑞,因此进献到杭州府衙,又送到了南京礼部。”朱聿恒说着,将珊瑚从盒中取出,递给了她。
这珊瑚足有一尺半长宽,通身殷红色,在水流长久的冲刷下,珊瑚已经变得十分光滑。而最奇妙的是,下方的珊瑚根正如凤凰身子,前方有细长的分叉,正如凤头衔灵芝;左右两侧伸出的枝杈如同舒展的双翼;后方拖曳出长长的通红枝丫,与凤凰尾羽一般无二。
“这只珊瑚凤凰雕琢得形神兼具,真是难得。”阿南夸赞着,转念一想,脱口而出:“杭州送来的,难道这是青鸾台的线索?”
第74章 东海扬尘(2)
“对,杭州所有老旧地图和地方志都已翻遍,官府也找了许多七八十岁以上的杭州老人询问过,但没有任何关于青鸾台的蛛丝马迹,甚至连青鸾二字,也并无有关地名。”朱聿恒轻按手中九曲关山,缓缓道,“直到今日内库进呈了这具珊瑚过来……”
说到这里,朱聿恒略微顿了顿,毕竟,这其实是为了太孙妃的仪聘之事在做准备。望着与他只有咫尺距离的阿南,他声音略有波动:“经司仓判断,这珊瑚纹路这般圆滑,在水下至少有五六十年了。我考虑它来自钱塘湾,或与青鸾台有关,便找礼部的人了解了下,终于发现了一个与青鸾有关的地方。”
阿南大感兴趣:“这么说,在东海之上?”
“不,”朱聿恒摇了摇头,“在东海之下。”
“东海之下?听起来好像很神秘的样子!”阿南两眼灼灼发亮。
朱聿恒将盒中的册子取出,翻到一页指给她。
那是礼部记录的关于祥瑞的情形,只有聊聊数语:“杭州疍民江白涟,捕鱼之时于水下见青鸾翔舞,循而趋之,于海沙之中捡拾到珊瑚凤鸟一只,进献于南京礼部。”
“青鸾翔舞……”阿南自言自语着,又将珊瑚凤凰拿起来仔细查看,研究上面的水磨痕迹,“水下出现青鸾,这珊瑚又与关先生修建青鸾台的时间对上,这肯定不是巧合。只是,青鸾毕竟是鸟类,如何能在海水之下飞舞呢?这事听来可真怪异……”
“礼部因每年进献祥瑞之人络绎不绝,故此记录简略。或许找到那个疍民江白涟,详加询问后能具体了解。”
“那还等什么?赶紧去杭州呀!要是真的能因此找到青鸾台,那你身上的山河社稷图或许就有指望了!”
关先生在顺天城地下留下的几幅画,其中顺天大火和黄河水患都已应验,而玉门关之前之后都有缺失,那上面剥落的画幅所对应的,或许就有东海这个青鸾台。
关系自己的生死存亡,朱聿恒自然已经命人加紧彻查:“玉门关那边,朝廷已经遣人严密排查,但近期似无灾患迹象。而九玄门的青鸾既然出现在了东海之中,又有实物发现,我想必定有问题,确可深究。”
“那我赶紧收拾一下,咱们去杭州仔细查看一下海底情况。”阿南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跳下椅子就要收拾东西,见朱聿恒并不动身,好奇问,“你出行那么大阵仗,怎么还不去准备?”
朱聿恒微抿双唇,停顿片刻才道:“我要在应天再待几日,毕竟这边还有紧急公务。”
阿南脱口而出:“公务再急能有你的身体重要吗?”
她这乍然流露的关切,让他心口一热,差点冲口而出,我们一起去。
但最终,他还是默然摇了摇头,说:“此次太子殿下受惊,怕是要卧病一段时间。而刺客的真正目标显然是太子殿下,我怎可独自抽身前往杭州?”
阿南这才想起,他的父母目前在应天,还身陷危局之中。
“看不出你一个神机营提督,事儿还挺忙。”阿南说着,见他神情黯然,显然对父母安危十分忧虑,便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道,“也好,本来我想让你派个人关照绮霞,现在你可以直接出面解决她的案子了,毕竟她的案子和刺客大有关联。”
朱聿恒道:“你放心。”
短短三个字,但阿南知道他既已许诺,绮霞便没多大事了,于是转移了话题问:“对了阿言,你会天元术(注1)吗?可以解到几?”
“三吧,再上面的没试过了。”
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数排在最后,而且当今圣上最重骑射,所以他的射御是每日必练的,但数算则较受忽视。
“才到三?”阿南有些失望,“唐朝王孝通就能解到天元三了,现在都快一千年,阿言你居然也只算到三?”
朱聿恒道:“他是算历博士,我是军营提督。”
“好吧,我教你。”阿南抓了把算筹,展开纸卷,将《四元玉鉴》及增乘开平方法一一解说了一遍。
朱聿恒扫了她画给自己的图一眼,拿着算筹按照她说的算法,抹平四元后逐一消解,最终物易天位,得到结果。
他轻舒了一口气,抬手按住写着最终数字的纸,轻轻推向阿南。
“我就知道阿言什么都是一学就会!”阿南早已看到结果,从袖中拿出一张纸欢喜道:“交给你啦,用天元术和割圆术,替我算出这组数据最详细的中心点,割圆术要退位(注2)后七位数,我要误差不超过三尺……不,一尺。”
那上面的数据十分庞大,最大有百余丈,最小也有八、九十来丈。数据详尽到寸。要计算这样不规则的一个巨圆中心点,殊为困难。
朱聿恒推算着这组数字,问:“这是你新设的阵法吗?为什么不做成正圆?”
阿南含糊道:“在水力冲击下,维持正圆不太可能。”
朱聿恒料想应该是她要在东海使用,想到她要为了他的安危而奔赴海上,心中不觉为她涌起巨大的不安。
他叫人送了个三十二档算盘过来,又拿起算筹,在桌上开始计算。
阿南则到旁边银店里买了些米粒珠,又借了他家炉具,拿回来在檐下烧好炭,陪着朱聿恒。
朱聿恒在计算间隙抬头看她,见她掏出怀里一支素股金钗,放在小炉中熔了,重新倒出打制。
他隔窗问她:“这是什么?”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阿南朝他一笑,又低头小心地用小剪刀和小锤子加工初成雏形的金钗,“快点帮我算出来哦,不许分心。”
朱聿恒看看面前这浩如烟海的数据,让韦杭之去工部调了八个账房来打算盘,他统合数据,一直算了约有两个时辰,才得出了最终的结果。
朱聿恒轻舒一口气,将结果又查验了一遍,抬头正想问阿南对不对,却发现她已经进屋来了,正俯身专注查看自己的运算。他这一转头,两人的脸颊几乎凑到了一起,似贴未贴的肌肤上恍惚温热。
两人都怔了一下,下意识地彼此挪开,有点不自然地一个看向左边,一个看向右边。
略带别扭的气氛,让阿南的语调都有些不自然:“阿言你好快啊,那我可以出发去杭州了?”
“我给你写份手书,一切事宜杭州府会替你安排好的。若需要海上助力,你就去找海宁水军。”朱聿恒将手中数据卷起,交到她手中,低声道,“你此番孤身赴险,我……”
见他欲言又止,阿南笑着朝他眨眨眼,接过数据:“阿言你只管忙你的,本姑娘我在海里长大的,大风大浪见多了,怕什么?再说杭州那边你都安排好了,说不定我去了也就是扎个猛子下去看一眼的事儿,没问题的。”
她笑容轻快,仿佛不是去往那不可测的深海,而是要前往繁花盛开的春日。
“阿南……”朱聿恒的心口弥漫起浓浓的酸涩与不安。他顿了顿,最终才艰涩道,“万事小心。”
阿南朝他轻快一笑:“放心吧。你记得好好练手,我回来会检查你进度的,到时可别让我失望哦!”
送走了阿南,刚回到东宫,朱聿恒遥遥听见了嘈杂声响。
韦杭之立即打探消息,回来禀报:“邯王殿下来了,正在清宁殿后堂叙话。”
“邯王?”朱聿恒微微皱眉。
他这个二叔烈性悍勇,仗着太子孝悌温善对他多有容忍,虽封地在九江,但常来应天,每次过来必有一场大响动。
果然,朱聿恒刚进前殿,便听到了邯王的声音。他混迹行伍多年,一开口便是高声大气:“太子殿下,袁才人何在?我家王妃算着本月就是姐姐生日了,托我送了贺礼过来呢。”
袁才人出身荥国公府,当时一双姐妹花,姐姐入东宫,妹妹邯王妃,也是一时佳话。
太子殿下神情低黯,叹道:“袁才人寿辰未到,二弟远来辛苦,先歇息几日再说吧。”
“也行,那寿礼便先送进去吧,让她给妹妹写张回函,我在此等着。”邯王喝着茶,一派悠闲模样。
见他这样说,太子只能道:“袁才人她……怕是仓促间无法回函。”
“怎么了,我千里迢迢过来,几个字都不给我写?”
见太子面露悲戚之色,太子妃便答道:“昨日去行宫避暑,袁才人失足落水了。不过邯王无需担忧,袁才人温柔婉顺,在东宫有口皆碑,相信吉人天相,定能得上天庇佑。”
“靠天不如靠自己,人都出事了,难道还能坐等她被风吹回来不成?我看现下该加派人手,尽快搜寻为好!”邯王立即道,“需不需要本王搭把手,替东宫找找啊?”
“二皇叔您率兵打仗精熟搜索,若是肯帮手那是求之不得,本王正要找您讨教一二。”他话音未落,只听朱聿恒的声音自殿外传来,清朗自若。
殿上众人正因邯王气焰而大气都不敢出,一听到他的声音,顿时都松了一口气。
朱聿恒自殿外跨进,大步从容向邯王走去。
殿外暑热正盛,他颀长的身躯披着一身灿芒,如携着日光而来,格外炽热明亮,连日光都要臣服于他脚下。
他朝坐在上方的父母一点头,对着邯王拱手行礼:“二皇叔远道而来,侄儿迟迎,还望见谅。”
邯王皮笑肉不笑地拍拍他的肩,道:“听说你这几个月接连犯病,圣上都心疼你了,让你回应天养病?改天二叔带你打猎去,好强身健体,年纪轻轻的可别落下病根儿啊。”
“多谢二皇叔。不过应天虎踞龙盘,是太子所镇之处,二皇叔怕是不熟悉地势,还是让侄儿带您去吧。”朱聿恒还以一笑,抬手请他落座。
东宫最难惹的就是这个侄儿,邯王见他说话绵里藏针,自己无从借故发作,只能悻悻问:“你刚说搜索的事儿,是找袁才人么?”
朱聿恒在邯王身旁坐下,接过后方宫女递来的茶盏:“是,袁才人此番出事,父王心急如焚,东宫倾尽全力,本王奉命夤夜搜寻,更排布了数百士卒沿着瀑布水流打捞,所有河湾沟壑全部细细寻找,可至今一无所获。”
邯王虽是来借故闹事的,但听他描述也是疑惑顿生:“侄子你亲自出马,带那么多人去瀑布下游找,还能找不到?”
“袁才人落水之时,秦淮河入口处便紧急封锁了,山间水道更是梳篦了四次,可惜一无所获。”朱聿恒啜着茶若有所思,“按理,水流再急也不可能冲刷得这么快,但……再找寻不到的话,可能就要去秦淮河寻找了。”
“这……”邯王对水性一窍不通,哪里说得出门道来,只能干瞪眼道:“总之,还是得加派人手,紧急搜索!”
“二皇叔说的是。”朱聿恒就坡下驴,道:“如此,侄儿得尽快去了,便先送二皇叔至下榻处接风洗尘吧。”
眼看朱聿恒将邯王带出了东宫,太子与太子妃默然相视,都松了一口气。
“这可正是巧了,袁才人刚刚出事,邯王便来兴师问罪了。”
“没有这么巧的事。”太子缓缓摇头,在太监们的搀扶下向着内堂走去,“邯王对此事的了解比我们所透露的要多得多,袁才人的消息也绝不可能在短时间内传到九江去。”
“所以……”太子妃沉吟着,两人心知肚明,但都没说出口。
最终,太子妃只问:“要知会聿儿一声,提醒他吗?”
“你没见他刚刚面对邯王的模样吗?他比我们察觉得只会更早。”太子低声道,“放心,这世上没有聿儿应付不了的事,也没有聿儿应付不了的人。”
将邯王安置妥当,朱聿恒又到刑部,对照行宫地势图和工图册,准备再研究一下,袁才人还能有什么消失的途径。
甚至,他还考虑起了尸体被猛兽从河中拖到周边山林的可能性,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找到的可能不会是全尸了。到时邯王必然联合荥国公兴风作浪,对于东宫自是不小打击。而邯王此次显然是趁机而来,他与刺客是否有关联,也值得思量。
正在思索间,韦杭之忽然进来禀报道:“殿下,已经寻到疑似袁才人的……骸骨了。”
朱聿恒微皱眉头,没想到他正在设想最坏的结局,结局便真的出现了。
他起身与韦杭之向外走去,问:“如何找到的?”
“之前诸葛提督提议,认为水性不定,或许渔民常在水上,会较易知晓方向,因此招了一批人来帮忙打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