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杭之看看朱聿恒,硬着头皮补充道:“在下楼之前,你先顺着二楼走廊,拐弯绕去了那边。”
“这个自然啊,二楼转个弯能借到的话,为什么要下楼?”阿南皱眉道,“我转过去一看,那边全都是雅间,和我们这边一样的,估计没有笔墨可借,所以立马就转回来下楼了。”
在场众人谁没在她手下吃过亏,因此都只看着她没说话,心想,你这个女煞星,这两三步的时间,还不知道能杀几个人呢。
第68章 芳草江南(3)
“这是在怀疑我喽?”阿南看着众人的神情,似笑非笑地转向朱聿恒,“该解释的,我不是都解释了吗?”
朱聿恒朝她点了点头,目光转到苗永望的尸身上,道:“此案大有蹊跷,目前一切尚未明晰,若说她去那边看过一眼便有嫌疑,未免太过武断。”
刑部的人忙点头称是。
朱聿恒不掌刑律,只吩咐刑部的人道:“来龙去脉查清楚后,将卷宗抄录一份给我看看。”
阿南有心留下看热闹,但见刚刚去取笛子的侍卫已经回来了,朱聿恒挥挥那支笛子向她示意。绮霞那边也已经录完口供,按了手印,阿南便让她赶紧跟着他们跑掉,免得在这里多生事端。
十二寸长的笛子,笛身金黄,金丝缠身,通体泛着晦暗的金光,入手颇为沉重。
阿南一边骑马行过秦淮河畔,一边心不在焉地转着这支笛子,心里还在想着刚刚那桩案件:“奇了怪了,如果不是被强按着溺死的话,难道……真的会有人把自己的脸埋入水中,用这样的方式自尽?”
卓晏则道:“我更不明白的是,他就算要自杀,跳河、跳崖哪儿都行,何必在酒楼死一盆水上呢?”
“我在海上生活了十几年,也没见哪个人能在这么浅的水里淹死的,世上哪有人能对自己这么狠,都快呛死了还不抬头的?”阿南转着手中笛子,说,“太诡异了,简直像鬼迷心窍。”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水鬼附身?”卓晏一脸疑惧,说话声音微颤。
朱聿恒瞥了他们一眼,对这种怪力乱神之说不予置评。
阿南想起自己在卓晏母亲灵堂动的手脚,有点不好意思地转了话题:“绮霞,你笛子吹得最好了,来试一试?”
绮霞刚刚被吓得,现在还有些魂不附体,接过她手中的笛子,手被压得一沉,差点抓不住。她勉强定定神,打开随身带的小盒子,取出一张笛膜,贴上后试着吹了吹。
那笛音沉闷呜咽,众人听得直皱眉头。
绮霞放下笛子,小声道:“这漆未免太厚了,声音发不出来啊。”
“漆太厚……”阿南眨眨眼,将笛子拿起来在面前看了看,眼睛忽然亮起来。
“快快快,阿言,我可能知道这笛子藏着什么秘密了!”
让卓晏好好护送绮霞回教坊司后,阿南拉上朱聿恒直奔她所住的应天驿馆。
笛身外部厚重的金漆,在调配好的药水中渐渐溶化。
因为药水的主料是蓬砂(注1),因此不需防护。阿南小心地刷去渐解的油漆,那原本光滑的笛身开始变得凹凸不平。
“我一开始觉得这笛子如此沉重,或许是里面夹带了什么东西,但这笛子确是中空的,而你又说漆很厚,我便想到了,夹带的东西或许不在笛子中间,而是在笛身之内。”阿南说着,取过旁边的小针,用细细的尖挑着笛身的缠丝。
那些金丝被胶与漆粘合在笛身上,缠得极紧,但胶漆已被溶解,她手法又利落,不多时,便只剩下了一根光裸笛身。
她擦干笛子,交到朱聿恒手中。
除去了外面的金漆之后,里面依旧是金色的模样,只是那金色并不均匀,有些似是在笛子表面,又有些似乎在笛子内部。
朱聿恒细细打量道:“这竹壁之内,似有东西在。”
“对,看得出东西是怎么藏进去的吗?”阿南丢了刷子与针,笑问。
朱聿恒抚摸着笛子下面凹凹凸凸的金漆触感,又看着竹子内部层层叠叠的金漆字,顿时了然:“将笛子翻滚着劈成一卷薄片,然后在上面用金漆写上字,再重新卷好,用胶封住,外面涂上金漆。这字写了密密麻麻这么多层,这竹子怕是被劈了有丈许长……用什么手法能做出来呢?”
“这倒不难。先用薄刃将竹子翻滚剖开,然后将两个刀片相对拼在一起,中间留一条狭缝,将竹片从中拉过。一次次地调整狭缝,使其越来越小,便能刮出越来越薄的竹片。而对方能将竹子劈得这般薄如蝉翼,写字后又能重新原封如初,这本事我犹自未及。而且,现下的我……”
阿南用指尖在笛子上细细寻找着劈口,说到此处时,神情黯然下来。
从三千阶跌落,她虽忍着巨大的痛苦,竭力让自己逐渐恢复,但依然回不到巅峰了。
朱聿恒望着她幽微低黯的神情,开解道:“或许,对方另有其他办法。比如说,竹子质地坚脆,容易开裂,他用其他秘法处理,便可使质地改变,从而更易打薄?”
“嗯,有道理,竹子在药油中浸泡过,增强了韧度,拉薄片的难度也会减小。”她略略振作了些,又拉起他的手,将笛子放在他的掌中,“不过没事,我有你呢。我相信你一定能将它完整剖解开的。”
朱聿恒点点头,收张了几下手指,在阿南的指导下,顺着笛子边缘慢慢抚摸。在转了十来圈之后,他静下心来,终于摸到薄薄的一线触感,定睛却看不出那一处有任何的痕迹。
“竹子被削得太薄了,近似一层透明的膜,你用手指轻捻,看能不能将断口弄出来。”
朱聿恒点头,反复揉搓那一处,许久,终于出现了细微一条白边,如绒线般横贯过笛身。
阿南将一片薄薄的刀递给他,让他顺着那个断口,将竹膜劈出来。
朱聿恒深吸一口气,将刃口抵在断口处,下手极轻地向内推去。
然而,那条细微的白边立即被他削了下来,如一缕蛛丝般在窗外照进来的光线中一闪即逝,飘飞了出去。
阿南眼疾手快,将他的手按住了。
朱聿恒盯着自己手中的薄刃,又将目光转向覆在自己手背上的她的手。
那双布着大小伤痕的手,将他手中的刀片取走。她轻叹了口气,说:“不行啊阿言,你现在对手的控制已很强了,但精度不够,太过细微的活计还是做不到。”
看着她脸上的失望神情,朱聿恒抿唇沉默了片刻,然后道:“我会继续练习。”
阿南看着他眼中认真的神情,忽然想起他第一次跟自己回家时,说的那句话——
“天下之大,我控制一颗骰子、一场赌局,有什么意义?”
她当时还嘲笑他胸怀天下不像个太监,现在想起来,忍不住就笑了出来。
见她忽然朝自己莞尔一笑,朱聿恒莫名其妙,正想问如何帮忙,阿南却转了话题,说:“我再给你做个岐中易吧。不过这次不是‘十二天宫’了,叫‘九曲关山’,哪怕有丝毫分寸的力道控制不好,都会解不开的一种岐中易,过两天做好了给你。”
他点了一下头,将那根笛子收好。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天气还是阴阴的,室内十分闷热。而他们因为研究笛子而不自觉靠在一起,此时都出了一层薄汗,贴在一起更觉暧昧。
“好热啊,江南真是又闷又热,上哪儿能找个凉快的地儿避避暑才好。”阿南别开头,起身推开窗户,扇着风没话找话。
朱聿恒道:“含凉殿十分凉快,廿七日你可以早点过去乘凉。”
“知道啦,不会忘记的。”阿南扯着领口擦汗,“好怀念海上的日子啊,我可以一头扎进碧海之中,潜到清凉的水下,许久也不用上来。”
朱聿恒瞥了她汗湿的领口一眼,起身告辞。
阿南换了身薄透衣服,正打着扇子扇凉,忽听外面敲门声。
侍卫提着一大桶冰,身后跟着两个老妇人,手里捧着一叠冰绡和量衣尺。
阿南一看就知道是阿言替自己准备的。她开开心心地把冰块抱回屋,又选了衣服的颜色和式样,便在凉快下来的屋内,做起了“九曲关山”。
“不知道太子妃寿辰那天,会有多热闹呢?”
离开驿馆,朱聿恒回到自己所居的东宫东院。
东方为朝阳初升之所,太子是天下的未来,自然要居于正东。而皇太孙则居于东宫之东,朝阳最早覆照之所。
江南潮湿,如今又是夏暑刚过,东院也并不觉开阔舒朗,只感水汽闷湿。
穿过玉簪葱茏的庭院,转过走廊之时,耳边芭蕉树叶微微一晃,刚刚歇了不久的雨点又落了下来。
朱聿恒迈入正堂,各地送达的文书都在案头等候他审阅。在堆叠的家国大事之上,是一份封漆完好的黄绫折子。
这是圣上送来的,自然无人敢怠慢。
瀚泓带上了殿门,在不断击打于屋顶地面的雨声之中,朱聿恒拆开了折子查看。
这是数年之前,七宝太监(注2)第六次下西洋后,将到访的几处风土人情集略上报的折子。洋洋洒洒数千言,其中有新近被朱砂标注出的几行文字,示意朱聿恒仔细观看。
“南洋一带有鲸鲵出没之岛,颇有龙涎香出产。后该岛为海盗所占,劫掠渔民船工,强迫其冒险搜取香料,为祸二十载,竟无管束。至某日岛上炽火忽起,一白衣少女依仗火势,孤身杀尽岛上匪盗,白衣染血尽赤,释放众奴役而去。口耳相传,渔民皆以为神明化身,在岛上刻仙迹祭拜。或云,该女为永泰船队海匪也。永泰者,十八年前突现于南洋之船队,自言华夏后裔,持江南口音。后啸聚数千众,纵横诸海挡者披靡,被海上诸国尊奉为四海之主。疑其驻于婆罗洲一带,但沧海辽阔,未可知也。”
朱聿恒看到,祖父的朱批在“十八年前”四字下着重圈点了一下。
他自然知道是什么意思,捏着折子的手指不由收紧,心口微震。
十八年前,宫闱巨变,朝堂倾覆。炆帝自焚于应天宫苑之中,尸骨至今未见,随他一起踪迹全无的,还有南边一应达官贵戚。
而就在十八年前,海外出现了这支船队。
草草掠过这份奏折,再无任何关于永泰的事情,他的目光在“白衣少女”四字上停了停,又转而看向十八年前那四个字。
看来,阿南的身份比他所想的,更为棘手。
可……他想着自己送给阿南的珍珠,想着她将自己置于膝头,在黑暗中轻哼着小曲的情形,又是心乱如麻,不知祖父对他传递的训诫,是否已经太迟了。
但,他只是微皱眉头,便将黄绫折子收起,锁在了屉中。
是也罢,否也罢,只要他信阿南,一切纷纭是非便都无关紧要。
外面叩门声响,南京刑部侍郎秦子实亲自送卷宗过来求见。
南京六部职权远不如北京,如今登州知府死在辖区,最可怕的还是在闹市酒楼、在距离皇太孙殿下只隔了一个房间的地方被杀。这种大案要案,刑部侍郎自然得亲身上阵,并且从快从速,短短两三个时辰,就把来龙去脉给摸了个透。
登州知府苗永望是来南直隶商榷赈灾事宜的。登莱一带近年来灾荒不断,青莲宗趁机煽动民众叛乱,朝廷虽已派人镇压,但追根溯源,还是得安抚民心,赈济灾民。
苏杭是本朝财赋重地,因此朝廷让苗永望到南直隶求赈。而他却偷空微服,带着一个随从来到秦淮河边,享受倚红偎翠的感觉——
谁知道,那个随从在楼下打盹等候时,他死在了楼上。
当时在楼上的人也都已调查清楚。除了阿南与诸葛嘉、卓晏、戴耘等,便是一群教坊的歌女。
朱聿恒看到此处,对秦子实道:“诸葛嘉和卓晏、戴耘等,行踪清晰,他们是我叫过去的,上楼后便到房内回话,并未离开过。”
“是,卑职询问了现场所有证人,确实如此。”
“那个绮霞,行踪可查明了?”
“是,她与苗永望在顺天是旧识,因此被叫去雅间陪酒。她出去时,门口几个招客的歌女曾从窗口看见死者还坐着喝酒,而她回来后一进门便发现尸体了,因此,她的嫌疑似可排除。”
朱聿恒顺口问:“那几个招客的歌女,后来又在何处?”
“一共六人,当时倚在栏杆边闲聊。卓晏过来后,先喊了绮霞,后来那位南姑娘爱热闹,就把她们一起都叫过去唱曲儿了,因此她们可以相互作证,确无一人有作案时间。”
这么说,所有人都已经洗脱了杀人的嫌疑,除了……
秦子实拱手道:“卑职与仵作、推官等初步商讨后,认为此案唯有两个可能性。一是苗永望自尽;二是那个女海客司南下的手。”
朱聿恒不以为然,翻着卷宗,推敲其中细节,又将当时的情形和整座酒楼的布局保卫情况,在心里又过了一遍。
他带来的侍卫把守了门口,也有几个在楼梯口,甚至楼下前后门也有暗卫布置着。也因此,当时那座酒楼无人可能偷偷潜入,更无人能避过这么多耳目私自行动。
可若说,苗永望那诡异的死法是自尽,他又绝难相信。
他思索着,眼前又出现了那三枚用眉黛匆匆绘在墙壁之上的月牙,考虑那代表着什么。
秦子实揣摩着他的神色,见他依旧沉吟,便又说了一句:“以卑职看来,苗永望在酒楼自尽的可能性极小,应尽快批捕嫌犯司南,以免错失抓捕良机。”
朱聿恒抬手示意他不必多说:“她曾为朝廷立下大功,此次在酒楼,亦只有片刻时间不在众人眼前,若因此断定是她作案,未免太过草率。你们可审慎深查,等有了确凿证据,再来告知本王不迟。”
秦子实听他的口气,心中一惊,这是不仅不肯批捕,而且就算有了证据,也要先请示过他才能动手的意思了。
不知殿下为何要一力包庇这个女嫌犯,一时之间秦子实有些无措,只得下意识应了,然后匆匆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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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蓬砂,即现代的硼砂。
注2:七宝太监的原型大家都懂的。因为这本书要走出版,所以为了减少审查麻烦,□□起义与历史名人之类的也是能改则改,后面可能会忘记标注,大家看到特定人名与印象不符的,忽略就行。
第69章 水殿风来(1)
七月廿七,太子妃寿辰日。
阿南收到新裁的天青色冰绡裙,在镜子面前比划着,考虑到底要不要去赴宴。
“算了算了,看在阿言这么用心的份上,去去也无妨。”再说了,公子还陷在放生池呢,有机会见识见识朝廷的派头,或者能和太子妃搭上一两句话,肯定也不算坏事。
于是她骑着马溜溜达达出了应天城,顺秦淮河上游而行。
官道上时有一两辆马车从她身边经过,阿南还认出了那个吴家姑娘的车。有几个马车上的闺秀打起车帘透气时,也都用扇子半遮着脸,看见路边有个姑娘单身骑马,都面带错愕地打量她。
阿南倒是不介意,甚至还大大方方地朝她们一笑。
“请问可是司南姑娘?”站在行宫门前迎宾的小太监早已得了朱聿恒吩咐,一见她的模样便立即迎上来,接过她手中织金彩线朱砂印的帖子,满脸堆笑地带她和那群闺秀向上方行去。
冰绡衣的裙摆有些长了,拖在地上有些不便,阿南的个性哪耐小步慢行,提起裙角几步就跨上了游廊,抬头一望,前方森森古木掩映之中,出现了一带金瓦红墙。
行宫依山而建,层层台阶顺着山势向上延伸。台阶的最上方是一带白练似的瀑布,倾泻在山顶屋宇之上,化成一片蒙蒙水气笼罩住下方楼阁,显得仙气飘渺。
姑娘们看见这般美景,都不由面露神往之色,一时无人作声。
引路太监道:“各位姑娘,此处行宫为瀑布分隔,宫殿分列山峰左右,请诸位随我到左峰来。道路湿滑,还请小心脚下。”
山道一转,左峰便出现在他们面前。木头遇水易朽,左峰宫阙全用琉璃砖瓦搭成,外看光彩生辉,内里幽深阴凉,需要宫灯照明。
瀑布左右两处楼阁中间隔了碧绿水潭,只有一条汉白玉拱桥相连左右。阿南抬头看见右峰是疏朗台阁,八角高台斜挑,琉璃砖砌成八根柱子撑起屋顶,没有墙壁,一片通透。
瀑布不断洒落在琉璃宫阙之上,日光映照着水光,雾气蒙蒙,散射出无数虹霓炫光。下方水潭清澈,只在后方角落中栽种郁郁葱葱的树木。阿南仔细一看,原来后方藏着一具巨大的龙骨水车。
高山之巅并无太多泉水,这宏大的瀑布水流需要龙骨水车循环运送,才得以经年往复。
阿南查看这边的布局,正在赞叹工匠的巧思,耳边忽然传来乐声,随着水风飘散于林间,更显悠扬。
阿南这才注意到,殿内一角有群乐伎正在弹奏乐曲,丝竹管弦好不热闹。
她一下就看见了坐在人群中的绮霞,忙朝她招手。
绮霞抬头看见她,惊喜之下吹错了一个音。旁边的方碧眠抬头瞥了她一眼,绮霞赶紧朝阿南飞了个眼风,按捺着将那一曲吹完。
趁着休息间隙,绮霞跑到阿南身边,上下打量她,啧啧称奇:“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也来选妃了?”
“什么选妃?”阿南莫名其妙。
“太孙妃啊!”绮霞一看她虽然穿了件漂亮衣服,可是头上只挽了个素净螺髻,看着实在不像话,当即拔下自己头上的金钗,给她插上,“看看人家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你怎么这样就来了呀?这个好歹是金的,先借给你!”
阿南扶着金钗,笑道:“你误会了,我之前在顺天替朝廷办了件事,现在太孙妃寿辰顺便召见我,可能是以示嘉奖吧。话说回来,今天选的什么妃?”
“原来你不是候选人啊。”绮霞一听她这么说,脸上顿时露出失望的神情,“最近皇太孙不是回应天了嘛,太子妃殿下又借着寿辰的名义召见这么多适龄未婚女子,坊间都说,她是要借机相看儿媳呢。”
说着,她又悄悄指指站在栏杆旁的几个姑娘,说:“中间穿浅红纱衣的那个,叫吴眉月,她祖父当年门生遍天下,现在朝中很多大官的都称她祖父是恩师,大家都说太孙妃准是她了!”
阿南打量那个吴眉月,纤纤巧巧的个子,白白净净的小脸,娇娇柔柔的模样。
“挺漂亮的。”阿南说着,心里想,可是看起来不太般配,毕竟这个小姑娘站在阿言身旁,可能只到他胸口吧。
绮霞又给她指了其他几个姑娘,环肥燕瘦都很出挑。只是阿南想象了一下她们站在阿言身边的模样,总觉得心里别扭,有种怪怪的感觉。
正想抽空和绮霞聊聊苗永望的案子,忽听得旁边传来击掌声,殿上顿时肃静下来。
“太子妃要来了,我赶紧回去。”绮霞慌忙说着,又指指她头上的金钗,“这很贵的,我就这么点压箱底的东西,千万别丢了啊!”
阿南摸摸这素股金钗,不由得笑了:“知道啦。”
东宫一行人,此时已到山脚下。
朱聿恒抬头看看上方,迟疑了一下,是否要与父母一起出现在阿南面前。
太子与太子妃换了肩舆,侍从们列队上山。
朱聿恒落在后方,听到韦杭之疾步上前的声音。
“殿下,顺天有飞鸽急报。”
飞鸽传书比八百里加急还要快些,但因为不够稳妥,通常都会放飞多只保证到达,携带的纸卷也要以加密文字书写。
朱聿恒接过来,展开纸卷查看,那跟随父母上山的脚步顿时停住了。
这并不是普通的公文,而是圣上的口谕。
加密的文字转换过来,赫然只有一句话——
切勿近水,远离江海。
圣上特意命飞鸽紧急传递的,居然只是这么一句话。
朱聿恒的眼前,顿时闪过登州知府苗永望那溺死在木盆中的身影。
他捏紧了纸条,下意识抬头看向上方的瀑布,以及瀑布下的溪流。太子一行已经上了山峰,进了水殿之中。
韦杭之站在他身后,听到他压低的声音:“今日行宫的防卫由谁负责?让他立即过来。”
不多时,一个剽悍精壮的汉子匆匆奔来,向他行礼:“行宫护卫使张达年,参见殿下。”
朱聿恒也不多话,示意他随自己山上去,一边走,一边询问具体布防,重点询问瀑布的事情。
张达年小心翼翼回答:“夏季干旱,水本就不多,这瀑布是由龙骨水车引水上去的,绝无泛滥危险。而且水潭边都围着半人高的栏杆,只要不是故意,不可能坠水。另外知道今日于此欢庆,行宫早已仔细清理过数次,整座山并无其他任何上山途径,殿下尽可放心。”
朱聿恒点了点头,大步跨上了山道,走近左岸琉璃殿。
在阿南与一众女子的期盼下,回廊处先是出现了一队侍女。她们或捧行炉,或持伞障,徐徐行来。中间是锦衣侍卫,将乘坐肩舆的太子与太子妃护在正中,后方是贴身侍女和一个肩舆上的年轻女子,最后是带着箱笼盆盂的太监,跟在队伍最后。
这浩浩荡荡数十人,沿山间游廊而上,秩序井然,连咳嗽声都没有。
太子肥胖白净,颌下微须,四个小太监一起将他扶下肩舆。他腿脚似有不便,后方那个年轻女子赶上来,体贴地搀住太子,与太监们一起扶着他上座。
太子妃则轻搭着侍女手腕,含笑站定,向殿内众人点头示意。她已有四旬年纪,因为保养得宜,依旧姿容秀丽,略为丰腴的面容更显温和娴静。
阿南随着众人一起下拜行礼,起身后按捺不住自己爱看美人的心态,打量太子身旁那个年轻女子。
她正紧贴太子身后坐着,似是时刻等着伺候他。二十五六年纪,韶华正盛,头上簪着一朵绢制牡丹,金丝为蕊,红绢为瓣;身上是翠绿的罗衣,绣着品红海棠。这一身艳丽逼人的装扮,因为她容颜太美,居然硬生生压住了。
阿南目光又遍扫过殿内,满目是花一样的年纪与容颜,却只有偏殿低头弹琴的方碧眠,足以与这个盛装打扮的美女抗衡。
在她打量满殿美人的同时,身边的迎宾已经走近太子妃,低声对她介绍阿南。
太子妃的目光其实早已在阿南身上扫过一遍。毕竟她在人群中十分显目——身量高挑,皮肤微黑,孤身一人还透着一股散漫的劲儿,怎么看都不像是应选的佳丽。
阿南迎着太子妃的目光微微一笑,大方行礼:“海客司南,拜见太子妃殿下。”
“哦,你便是在顺天立下大功的那位姑娘。”太子妃的目光在她的身上略停片刻。
天青色冰绡裙裳的氤氲颜色,让她蜜色的皮肤与英挺的五官更显明亮,深黑的眸子光彩熠熠,双眉浓如燕翅,高挺的鼻梁与颜色鲜亮的双唇,再加上身量高挑矫健,整个人有股摄人的神采,在殿内矫矫不群。
太子妃含笑点头,目光向下,瞧见了她臂环上那颗明亮的珍珠。
这亮眼的稀世明珠,让太子妃一眼便看出,是那日朱聿恒从盒子中唯一取走的那颗珠宝。
她的双眉轻轻扬了扬,难免又打量了阿南一眼,对身旁女官低声吩咐了一句。
齐天乐奏响,太监们抬着小桌案入殿,一一陈设果点看盘,很快便有人将阿南引到离太子妃最近的那一张桌案坐下。
只听得前方击掌声起,女官示意大家肃静。
只见太子与太子妃一同起身,带领众人一起举杯祝酒。第一杯先祝圣上万寿无疆,第二杯祝山河安稳人寿年丰,第三杯才是太子妃芳龄永驻,身体康健。
满屋皆是女眷,太子显然不适合在此间多逗留,因此按程序向太子妃敬酒贺寿后,只对众人讲了几句场面话,便到后方休息去了。
那个美人扶着太子出了殿门,几个侍卫相随,经过水池上那座高高拱桥,便走入了对面楼阁之中。
众人纷纷呈上寿礼,从贺寿图到绣品,目不暇接。太子妃兴致颇高,笑着一一点评,称赞各位姑娘蕙质兰心。
殿内满堂美人言笑晏晏,共饮琼浆;对面瀑布虹彩灿烂,如同仙境;偏殿的管弦正繁,演奏到《贺永年》的中段。
正在这一派喜乐之际,忽听得嗡一声尖锐啸叫声,压过了所有乐声笑声,在殿内如同有形的水波般弥漫开来。
随着那声音扩散的,还有疯狂横冲向殿内的巨大水浪——是对面那条倾泻奔流的瀑布突然改变了方向。
流淌不息的水浪猛然间流量倍增,在轰然巨响之中,巨大的狂浪上下相激,暴增的水量无处宣泄,便如巨大的海浪打横向殿内猛扑而来,直冲入琉璃殿中。
悬于梁柱之上的宫灯瞬间被激浪扑灭,陷入阴暗。
眼前陡然一黑,又有冰冷的水直击而来,殿内所有年轻少女抱头惊叫,乱成一片。
因为今日女眷集聚,侍卫们早已被屏退在殿外,殿内那几个看起来比较老成的女官,也是慌了手脚,呆呆看着那片巨大的水浪直冲进殿,竟无法动弹。
只有阿南距离太子妃最近。她是从各种险境中拼杀出来的人,怪声在殿中响起之时,便已警觉地按住面前几案。此时瀑布向内冲来,她立即抓起面前案桌,纵身而起挡在太子妃面前。
桌上陈设的盘碗尚未来得及滑落到地上,便已在水流的冲击下粉碎。阿南的睫毛微微一颤,手中的木桌板挡不住巨大的冲力,已经逼得她往后倒去。
眼看下一波更大的激浪已经再度涌入,阿南手一松便丢开了桌板,抱住身后的太子妃滚向后方的屏风,一脚蹬了过去。
巨大的沉香木屏风应声倒下,挡在了她们面前。水流的冲力直击在屏风上,瞬间如同千斤重压。幸好前面有几案将屏风卡住,不然的话,她们怕是扛不住这重击。
直到水流冲击的声音停止,阿南才掀开屏风,扶着太子妃站起来,推她站到殿基高处。
第70章 水殿风来(2)
守候在外的侍卫们终于从殿外冲进来。殿内光线晦暗,依稀看见满殿都是被水流冲得摔倒在地惊慌失措的人。
太子妃借着朦胧光亮,高声指挥侍卫们救助周边几个摔在水中的姑娘,声音沉稳如昔。只是陡遭大变,她身体难以保持平衡,要紧紧地扯着阿南的手臂才站得住。
阿南稳稳地扶住她,低声指给太子妃各处需要注意的状况。她目光犀利,在将殿内情形一一禀报的同时,还注意到偏殿的绮霞正仓皇地扶着方碧眠跌坐在地上。
侍卫和女官们迅速救助安抚伤者,亦有女官上来扶太子妃去偏殿安歇。
太子妃见殿内众人虽然狼狈,但水浪退去后并无人失踪,才松了一口气,轻轻握了握阿南的手。
她虽然全身湿透,但身上雍容气度不减,声音依旧沉静:“这回真是多亏姑娘了,你先歇一会儿吧。”
阿南应声退下,涉水跑到绮霞身边,见方碧眠右衣袖上全是血迹,忙问:“怎么了?”
绮霞语带哭腔地撩起方碧眠的衣袖给阿南看:“刚刚那个水冲来的时候,旁边吹笙的姐妹摔向我这边,笙管差点插到我眼睛里,幸好碧眠抬手帮我挡住了,可……可她的手……”
方碧眠肌肤雪白,那藕节般白嫩的右臂上被戳出了一个血洞,正在汩汩流血,看来格外令人心惊。
阿南见绮霞用帕子胡乱绑扎伤口,便抬手接过帕子,先将方碧眠的上臂扎住,弹出臂环中的银针用酒冲了冲,将伤口旁的竹木屑剔除干净,才用帕子将她的伤处包扎好。
方碧眠疼得面色煞白,曲着右手被绮霞扶起,声音虚软:“绮霞,我……我站不起来……”
“方姑娘太虚弱了,你扶她去休息一下吧。”阿南见她的伤处动一下就裂开冒血,帕子上全是血迹,便嘱咐绮霞扶她静躺一会儿,尽量不要动弹。
旁边传来吴眉月的哭声,小姑娘被水冲过来,此时抱着柱子不敢下来,惊惶的小脸上一片泪痕,已经哭脱力了。
阿南轻拍她的后背抚慰她,见殿内阴暗积水,便将她带到殿外明亮处,呼吸新鲜空气安定下来。
日光依旧明灿,山林之间水风呼啸。瀑布向下倾泻,仿佛一匹安静的白练悬挂于两山之间。
若不是殿内现在凌乱一片,伤患呻.吟不止,刚刚那巨大的水龙激流,仿佛只是一场幻觉。
吴眉月像只受惊的小兔子,眼睛红红地揪着阿南的衣袖,直到她身边的嬷嬷找到她,才把她哄走。
眼看殿内的姑娘们个个狼狈不堪地回了家,乐班也被遣走,行宫顿时冷落下来。阿南想到刚刚那满殿鲜花锦绣的情形,不觉感到寂寞。
一转头之际,她看到朱聿恒沿着白玉拱桥向她大步走来。对面高台瀑布耀出绚丽霓虹,七彩光华笼罩在琉璃台阁之上,也笼罩在他颀长严整的身影之上。
水风轻扬他身上的天青色锦衣,水光山色,动人心魄。
阿南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定在他的身上,被攫取了所有注意力。直到他走到自己面前,将手中一块雪白帕子递到她面前,她才回过神来,接过来擦着自己湿漉漉的头发,心里升起一股懊恼来——明明差不多的天青色,怎么他穿得俊逸出尘,自己却搞得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那边情况怎么样?”阿南一边擦头发,一边问他。
“右峰下临绝壁,与这边相接的唯有这座拱桥,事发之时侍卫已经把守好了这唯一的出入口,可确定安全无虞。”
阿南打量那边的悬崖峭壁,确实无人能潜入,便又问:“这行宫设计如此精巧,借瀑布长流之水而消暑,简直奇思妙想,是哪位能工巧匠设计的?”
“这我倒不知。六十年前太.祖攻下金陵后,因龙凤皇帝身有热病,便在来之前遣人先建了行宫,准备来江南避暑。工图册与建造全都是他那边的人着手的。”朱聿恒说道。
当时天下纷争,群雄并起,本朝太.祖也是势力之一,共尊韩凌儿为帝,抗击异族。但行宫建好后,他在南下之时溺亡于淮河,因此其实并未来过这座行宫。
阿南恍然大悟,指着对面高台问:“所以那两个水晶大缸,是用来供奉莲花的?”毕竟,当年龙凤皇帝依托青莲宗而起事,自然要设下这排场。
见朱聿恒点头,阿南又脱口而出:“你说,这里会不会是关先生设计的?”
朱聿恒眉梢微扬:“确有这个可能,我让人查查看当时修建的工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