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旧游如梦(2)
卓晏坐在空荡荡的一室缟素之中,在母亲的棺木前为她守夜。山间松涛阵阵,夹杂着廊外下人们断断续续的哭声,更显凄凉。
卓父因悲伤过度差点晕厥,被下属们强行架去休息了。
葛幼雄给妹妹上了香,叹息着坐在卓晏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黯然道:“晏儿,你娘去了,你爹年纪也大了,以后你可要撑起这个家了。”
卓晏跪在灵前哭了大半夜,此时眼泪也干了,只呆呆点头。葛幼雄怕他倒下,拉他起来,让他坐着休息一会儿。
夜深人静,卓晏见他一直摩挲着手边一本书,那书页陈旧脆黄,但显是被人妥善珍藏的,无残无蛀。
书的封面写着“抱朴玄方”四字,一角绘着一只蜉蝣,翅翼透明,正在天空飞翔。
卓晏木然看着,问:“大舅,这是?”
“这是葛家的不传之秘,在我们举族流放之时,怕它万一有失,便将这本书封存,交给了你娘保管。上次你娘与我匆匆一面,忘了取出来给我,现在已经是遗物了。”葛幼雄长叹一声,道,“唉,你娘当年要不是因为这本书,也不会嫁给你爹。”
卓晏哽咽道:“我娘从未跟我提起她的以前,我也一直不知道她的过往,大舅您跟我说一说?”
“你娘啊……”葛幼雄黯然摇头感叹道,“你娘从小聪明好强,五六岁时就硬要和我们几个兄长一起开蒙。她读书习字比我们都要快一筹,尤其是阴阳术数,我们用算筹都比不上她心算。可也正因为如此,酿成了大祸。”
说到这,葛幼雄凝望着那口黑漆棺材,顿了许久,才又叹道:“到她十二三岁时候,夫子已经无书可教,葛家绝学传子不传女,雅儿又不能考取功名,她闲极无聊之下,竟打起了家传绝学的主意,潜入祠堂里偷了这本玄方,暗自学习。”
卓晏抹着眼泪,担忧问:“那……我娘学会了吗?”
“她拿了这本书后对照上面的法子,就学起了控火的手段。三年后族中一次考察,我在炼制胡粉之时突发意外,丹炉差点爆炸,幸得雅儿出手相救,才避免了一场大难。但也因此她偷学之事被察觉,押到了祠堂。当时全族老小聚集在祠堂中商议,若按族规来的话,偷窃族中重宝,要砍断右手。”葛幼雄伸出手腕,在腕骨上方比了一比,黯然道,“我们几个兄弟姐妹求族中长老开恩,可一个个把额头磕破了也没人理我们。眼看我们二伯高举着刀劈下,就要把雅儿的手剁掉之时,正逢我娘听到消息赶来,猛然分开人群冲出来,撞飞了二伯,救下了雅儿。但雅儿的手腕骨上,已经被劈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我娘当时要是迟了一瞬,雅儿的手就保不住了……”
卓晏“啊”了一声,道:“我娘那腕骨上的伤痕原来是这样来的?她总是笼着袖子,我只见过几次,可那疤痕……真是好生可怕!”
“当时你娘血流如注,周围人无不变色,可你娘性烈如火,不顾自己伤势,却问自己哪里做错了,她也是葛家后人,为什么学习祖传之术,就要砍断右手?”葛幼雄摇头叹息道,“族中长老勃然大怒,一致要将她沉潭。后来,是你外婆跪在祠堂中对着列祖列宗和族中所有人发誓,今生今世,雅儿绝不会再用《抱朴玄方》中的任何一法,否则,你外婆便曝尸荒野,死无葬身之地。”
卓晏哽咽道:“难怪我娘从不跟我提及以前的事情……”
葛幼雄叹道:“不过,你娘也算是因祸得福吧。当年卓家还没发迹,虽然上辈有亲约,但族中无人愿意去顺天这种北疆之地嫁一个军户。只因为雅儿犯了大错,所以卓家来提亲时,族中才选择将她远嫁。谁能想到,你爹娘如此恩爱,后来她又成了指挥使夫人,享了二十多年的福呢?”
卓晏叹了一口气,默然点了点头。
“再说了,我族中被抄家流放时,因怕《抱朴玄方》在路途上万一有个闪失,断了我族根本,而当时你爹已任应天副指挥使,因此我族中亦托人将此书送交雅儿处封存,也是意指不再介意她年幼无知所犯的错了。”
卓晏又问:“那……我外婆呢?”
提及此事,葛幼雄眼中噙泪,道:“你外公外婆在二十年前,于流放途中双双因病去世,在道旁草草掩埋。荒村野外辨认不易,我至今尚未找到他们埋骨处。”
卓晏点着头,黯然神伤地擦拭眼泪。
眼看廊下哭着的下人们也都没了声息,卓晏担心大舅这把年纪,陪自己守夜会撑不住,便劝说他回去休息了。
窗外夜风凄厉,香烛在风中飘摇,一片惨淡。
正在此时,忽然有一声猫叫,在摇曳的烛火中传来。
母亲死于猫爪之下,卓晏现在对猫极为敏感,听到这声音后打了个激灵,抬头一看,一只黄白相间的猫,从窗外探进了头,正看着他母亲的棺木。
那猫的背上是大片匀称黄毛,肚腹雪白,正是他娘最喜欢的金被银床。
卓晏惊骇地“呼”一下站起来,正想再看看清楚这是不是他娘那只已经死去的猫时,那只猫却纵身一跃,从窗口窜到了桌子上,然后再一跳,落在了棺木之上。
它踩在黑漆棺盖上,抬头看着卓晏,那双猫瞳在烛光下射着诡异精光,如电光一般摄人。
暗夜无声,烛光惨淡,窗外阵阵松涛如千万人在哀泣。那猫踩在棺木上不过一瞬,盯着它的卓晏却觉得后背僵直,无法动弹。
他忽然想起来自己在坊间听说的,人死后,猫踩在棺木上会诈尸的传闻。
他扑上去,想要抓住那只棺材上的猫,谁知那只猫“喵”了一声,将身一跃而起,跳到了供桌上,撞倒了桌上的蜡烛。
卓晏飞扑过去,将蜡烛扶起,终于避免了一场火灾。等再抬头时,那只猫已经不见了。
正在他扶着蜡烛惊魂不定之时,门口人影一动,他冷汗涔涔地回头,却看见灯光下映出的,是阿南的身影。
她提着一个食盒,诧异地问:“阿晏,你怎么了?”
“是你啊……”卓晏放开蜡烛,这一晚悲哀恐惧交加,让他感到虚脱无力,不由得瘫坐在椅子上。
“我听桂姐儿说你不吃不喝,就去厨房拿了点东西过来。”阿南从食盒中取出两碟素包子和一碗粥,放在桌上,说道,“吃点东西吧,你娘肯定也不想看到你这样折磨自己的,接下来还要替你娘操办后事,不吃东西,怎么撑得住呢?”
卓晏捏着包子,食不下咽,只呆呆看着那具棺木。
“怎么了?”阿南走到棺木边拜了拜,回头看他,“你在慌什么?”
“刚刚……”卓晏心乱如麻,艰难道,“有只猫,跑进来了,还……还跳上棺……棺盖了!”
阿南诧异问:“猫?是你娘养的吗?”
话音未落,忽有一阵轻微的叩击声,从棺材内传来,“笃、笃、笃……”在空荡的灵堂内隐隐回响,诡异非常。
卓晏跳了起来,指着棺材,结结巴巴问阿南:“你、你有没有听到什么……什么声音?”
阿南看向棺材,神情不定:“好像是从……棺材里面发出来的?”
卓晏面如土色,声音颤抖:“难道、难道真的是那只猫?我听老人说,猫踩棺材会诈……会惊扰亡人!”
“不可能。”阿南皱眉,走到棺木旁边侧耳倾听,“鬼神之说,我向来不信的。”
她神情坚定,让无措的卓晏也略微定了定神:“要不……我去外面叫人进来?”
“先别!”阿南止住了卓晏,又说,“阿晏,我想到一个可能,你娘断气后,马上就入棺了,万一……她又缓过气来了呢?”
卓晏“啊”了一声,毛骨悚然地看着那黑漆漆的棺木,但听着那断断续续的敲击声,惊惧之中,又隐隐夹杂着一线希望:“真的吗?我娘她,可能……”
虽然说,棺中的母亲是他和父亲亲手入殓的,但毕竟是自己的母亲,这绝望中的一线可能,予他竟像是溺水时的一根稻草。
“外人一来,肯定说三道四阻止我们开棺,要不……”阿南将手按在棺盖上,低声问,“咱们把棺盖抬起来,看一看?”
卓晏只觉得自己的后背全是冷汗。哭得晕眩的头隐隐发痛。他想起刚刚那只诡异的猫,恐惧于传闻中那可怕的诈尸,但又极度希望里面是自己的母亲在求救,是她真的活过来了。
“阿晏,相信我,我见过一时闭气后,过了两三个时辰才缓过来的人。”卓夫人刚刚去世,棺木自然尚未上钉,阿南的手按在棺头那侧,盯着神情变幻不定的卓晏,等着他下决定,“救人要紧,这可是你娘啊!”
卓晏一咬牙,和她一起将手搭在棺盖上,深吸了一口气,低低说:“就算真是诈尸,我也不怕!我相信就算我娘变成了鬼,也不会伤害我的!”
阿南点了点头,不动声色地按上棺材。
棺内的敲击声忽然停止了,灵堂内一片死寂。
卓晏更加紧张了,两个人按着棺盖,低低地叫着“一,二,三!”一起用力,将沉重的棺盖推开了半尺宽一条缝。
毫无想象中的动静,棺材内无声无息。
卓晏呼吸急促,一边擦拭眼泪,一边无措地往里面看去,可是眼前模模糊糊,什么也看不清。
眼前光芒渐亮,是阿南拿起蜡烛,往棺材内照去。
卓晏和父亲整整齐齐铺设好的锦被,已经被掀开了,棺材内空无一人。
卓晏瞪大眼睛看着,用力将棺盖又往前推了两尺,看里面依然没有母亲的踪迹,又惊又怕,狠命抓着棺盖,要将它掀掉。
阿南用力按住棺盖,压低声音道:“阿晏,你冷静点!”
卓晏眼眶通红,失控喊了出来:“我娘不见了!我娘……”
他声音太大,阿南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外面廊下有人被惊动,想要进来看看,阿南一个箭步把门关上,靠在门后盯着卓晏,低声道:“阿晏,别声张!这其中必定有鬼,不然怎么你亲眼看着咽气了、被放进棺材的母亲,会消失不见呢?”
卓晏茫然惊惧,喃喃道:“我中途离开的时候,我爹一直在守着;现在我爹离开,可我一直在啊,怎么会……”
“难道……真的是因为那只猫?”阿南不敢置信,脱口而出。
卓晏只觉得自己身上的汗毛都炸了,无法自制地抓住她的衣袖,问:“怎么……怎么办?难道我娘真的被……被妖猫带走了?”
“别慌!冷静下来。”阿南拍着他的手臂,压低声音道,“无非两种可能,一是诈尸,二是尸体被人趁乱盗走了。诈尸之说我始终觉得不可信,还是第二种可能性比较大!”
“是……是我爹的仇人吗?可他们没有时间下手啊……”卓晏竭力想镇定下来,可脑中一片嗡嗡作响,无论如何也没法正常思考,只能喃喃地问她,“阿南,你肯定有办法把我娘找回来的,对不对?帮帮我……”
阿南点头,想了想,问:“你家有狗吗?”
卓晏是个斗鸡走狗无一不精的纨绔子弟,闻言立即知道了她的意思:“对啊,我怎么没想到?我、我马上带着最好的细犬去!”
阿南示意他将棺盖重新推上,低声说:“你娘的遗体莫名失踪,院中可能就藏着敌人内应,这事一定要严加保密。我们从后门悄悄出去,不要被人知道。”
卓晏现在又惊又怕,悲哀疲惫全都混杂在一起,心下已经大乱,只是胡乱点头,跟着她出了后门,直奔犬舍而去。
牵了一条弓腰长腿的细犬,卓晏将母亲去世前用过的汗巾取出来,放在它鼻下。
那条细犬闻了片刻,卓晏给它系好绳子,一拍它的腰,它立即箭一般窜了出去,在院子中左转右拐,转眼就带他们出了院门。
卓晏牵着狗跑入黑暗的山间,山道崎岖,两旁是在山风中不断起伏的树影。
狗窜得太快,阿南手中的灯笼被风吹熄了,她干脆丢在了路边,跟着卓晏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跑。
山间的怪声不断传入耳中,黯淡的山月照着他们面前的道路。卓晏一身的冷汗混杂着热汗,耳边风声像是穿透了他的心口,让他气都透不过来。
也不知跑了多久,细犬停下来闻嗅气味,脚步终于慢了下来。
卓晏下意识地转头看阿南,毕竟她如今是自己唯一的依靠了。
只见阿南小心地拨开没膝的草,向前走去,卓晏抬头一看,前面已到栖霞岭,稀稀落落的山居小屋分排在山道两侧。
此时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其中一间屋子的窗缝间,透出黯淡的灯光,在深夜中一眼可见。
卓晏颤声问:“阿南……我娘,真的会在这里吗?”
阿南在月光下竖起手指按在自己唇前,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朝着那间唯一有灯光的屋子走了过去。
卓晏牵的细犬也冲了过来,朝着那间屋子狂吠起来。
里面的灯光立即熄灭,一个尖细的声音仓皇地“啊”了一声,随即像是被人捂住了嘴,没了下文。
阿南掏出一个口笼,给狗戴上,示意卓晏牵牢它。
卓晏心下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这么仓促的时间,她怎么还记得从犬舍拿口笼?
但时间紧迫无暇多想,他下意识听从了阿南的吩咐,牵着狗跟着她,轻手轻脚闪到了那间屋子的门廊下,隐藏住身形。
窗户被人一把推开,借着黯淡的月光,卓晏看见开窗的人,方额阔颐,五官英挺,正是因为悲伤过度而被劝去休息的父亲卓寿。
极度震惊下,卓晏差点惊叫出来,只能抬手死死堵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
卓寿向窗外观察了片刻,见没有任何声响,才将窗户重新关好。贴在墙边的他们,听到他的声音,在暗夜中即使压低了,也依然传到了他们耳中——
“放心吧安儿,大概是猎人打猎回家,已经走远了。”
第45章 旧游如梦(3)
卓晏贴在墙根,听着卓寿在屋内悉心安慰那人,咬紧牙关,悲愤交加。
他这个人人称颂的爹,和他娘做了二十多年恩爱夫妻,谁知妻子去世当晚,他就装病跑出来,和别的女人深更半夜温言软语!
阿南见他紧握双拳,脸上青筋都爆出来了,怕他控制不住冲进去就打人,忙拉起他,低声道:“阿晏,冷静点!”
“冷静,我怎么冷静得下来?”卓晏正在低吼着,门被人哗一下拉开。
卓寿听到门外动静,一个箭步冲上来,一拳砸向蹲在门外偷听的人。
阿南反应极快,抬手抓住他挥来的拳头,一旋身将他的来势卸掉,口中叫道:“卓大人,手下留情!”
卓寿一见居然是自己的儿子蹲在门外,脸色顿时铁青,怒吼:“阿晏,你不去守在灵堂,来这里干什么?”
“我倒要问问,你不守着娘,到这里来干什么?”卓晏忿怒地跳起来,对着他怒道,“你……你和娘二十多年恩爱夫妻,结果她现在尸骨未寒,你就抛下她来找另一个女人过夜,你对得起娘吗?你对得起你的良心吗?”
卓寿气怒已极,一把揪住卓晏的衣襟,扫了阿南一眼,压低声音道:“你给我进来!”
卓晏挣扎着去扯他爹的手,激愤之下气息哽咽:“爹,你没良心!你知不知道娘的遗体不见了!她……”
话音未落,卓寿飞起一脚扫在他小腿上,咆哮道:“闭嘴!进来!”
卓晏被自己的爹扫得直跌入屋,趔趄撞在里面桌上,顿时额角肿起一个包,哀叫了一声。
阿南探头想看看里面情形,卓寿却抓住门板,碰的一声重重关上了,将她拒之门外。
阿南忙拍门叫道:“卓大人,阿晏也是关心他娘亲,卓大人您可千万不要动怒啊……”
毕竟她与朱聿恒关系非比寻常,卓寿不看僧面看佛面,隔着门缝丢给她一句:“我卓家私隐不足为外人道,麻烦姑娘稍待片刻。”
阿南守在门外,转了转眼珠,将耳朵贴在门上。
只听得卓晏声音嘶哑哽咽,唾骂屋内那个人:“别碰我,不用你假惺惺来讨好,我……”
话音未落,他后面的话忽然卡在了喉口,良久,才失神嗫嚅着:“你……你是……”
几人的声音消失了,显然是进入了内间。
以阿南的手段,要进入屋内易如反掌,但她笑了笑,并不进去,只优哉游哉地走到那条狗的旁边,挠着它的下巴。
那条狗外表威武非凡,结果被她一挠下巴,立即就躺倒在地露出了肚子,贱贱地露出“快来揉我肚子”的急切表情。
阿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一边挠着它白白的肚皮,一边说:“咦,怎么觉得你有点像他啊,看起来凶凶的,又霸道又严肃,其实可好哄了……”
说到这儿,她再想了想,又叹了一口气:“不对,他还背着我偷咬公子呢,哪儿好哄了?我真恨不得给他也戴个口笼!”
她和狗狗玩了不知多久,那只狗开心得尾巴都甩出残影了,然后才听到门吱呀一声开了,卓晏失魂落魄地走了出来。
阿南放开狗,站起身看他。
卓晏吞了口口水,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低声说:“我们走吧。”
阿南牵起狗,回头看看那座小屋,面带疑惑地问:“你爹……不回去么?”
“他、他待会儿就来。”
“那……你娘的事情呢?”她见卓晏心绪乱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便替他找好了借口,问,“难道说,因为那汗巾上也有你爹的气味,所以狗带着咱们跑这里来,找你爹了?”
卓晏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埋头往前走,只闷闷地搪塞道:“我爹说……我娘没丢,他已经找到了,也命人抬回去了,回去如常安葬就行。”
“是吗?那就最好了。”阿南应道。
天边已经显出浅浅的鱼肚白,两人一狗,缄默地从葛岭而过,走向宝石山。
一路上,卓晏埋头一声不吭,脚步虚浮,显然内心混乱已极。
走到初阳台时,天色已经微亮,第一缕晨曦正穿破云霞,照在台上。
四周群山晦暗,只有初阳台已经被照亮。葛岭朝暾是钱塘十景之一,在万山肃立之中,初升朝阳集射于这个小小的石台上,如同神迹。
在这天地间唯一的光亮之中,一条颀长身影正站在台上,俯视着从黑暗中而来的他们。
只看那清隽端严的轮廓,阿南便已经知道他是谁。她加快了脚步,牵着狗沿着山道向他走去。
正逢旭日初升,天际一抹日光直射向这座小小的石台,照亮了上面的朱聿恒。他被笼罩在灿烂金光之中,容颜灼灼,不可逼视,如朝霞升举。
阿南像是被攫取了心神一样,盯着他看了又看,才回神移开目光,在心里暗自唾弃自己。
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在这个太监身上,看出了一种凌驾万人的气质。
她若无其事,仰头问:“阿言,你来这里看日出吗?”
朱聿恒点了一下头:“葛岭朝暾果然名不虚传。”
卓晏在旁神情恍惚,朱聿恒看了他一眼,问:“阿晏,你昨晚不是替你娘守灵吗?”
卓晏“啊”了一声,那悚然而惊的模样,像是如梦初醒,结结巴巴道:“我、我马上回去!”
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身影,阿南挑了挑眉,走到台上。
石桌上摆放着点心,这一夜奔波劳累,阿南毫不客气捡了个米糕就吃上了。
朱聿恒看看退避在台下的韦杭之他们,抬手给她盛了碗红豆汤,又将一碟葱包烩往她这边推了推。
阿南吃着香脆的葱包烩,侧头刚好看见群山之外冉冉升起的朝阳,穿破万山云层,笼罩在他们身上。
“这初阳台是当年葛洪所建。能将日光射程计算得如此精准,群山之中刚好寻到这一点上,难怪他被称为仙翁。”阿南赞叹着,转头又对朱聿恒一笑,“不过,主人刚刚去世,你这个客人就来赏日出,是不是不太好?”
“主人真的去世了吗?”朱聿恒淡淡问。
阿南托腮斜他一眼:“哦……原来你是迫不及待想知道真相,所以在这里等我呀。”
朱聿恒顿了顿,说:“山间暗夜,你一个女子还得多加小心。”
阿南嫣然一笑:“别担心,我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美景当前,美食入口,美人在侧。阿南欢欢喜喜,风卷残云,将食盒一扫而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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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听朱聿恒问:“卓寿那边如何?”
“他把阿晏拉进屋密谈,我估计这两人是对儿子坦诚了。我怕打草惊蛇,真凶察觉到行迹败露后逃之夭夭,只能硬生生忍住了。”
“别急,戏台已经在布置了,现在还差个道具。只要那东西一到,好戏马上就能开场。”
阿南长出一口气,说:“快着点啊,我家公子也不知道会不会被锦衣卫欺负呢……”
“没人欺负他。”
“那,你能不能疏通一下关节,让我见见公子啊?”阿南委屈地撅起嘴,“明明是你卖身给我,结果现在我这么拼命,连个奖励都没有?”
他的面容被朝阳映照得灿亮,看着她的双眸也如闪动着火光:“那你得和我先查清三大殿的起火之谜,给锦衣卫一点颜色看看,他们才会懂得通融。”
阿南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他:“你这个神机营内臣提督,到底行不行啊?办这么点事情都费劲。”
可惜她的激将法完全没用,朱聿恒无动于衷,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你都知道是神机营了,还妄想节制锦衣卫?”
阿南翻了个白眼,气恼地不说话了。
看完日出回到乐赏园,阿南听到灵堂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她拉过正在廊下扎白花的桂姐儿,询问是怎么回事。
“少爷说,夫人是恶疾而亡,老爷去请教了金光大师,得了法旨要尽早钉好棺木,以防恶果。”
阿南与朱聿恒相对望一眼,都明白卓晏这是要帮着父亲将母亲的事隐瞒到底了。
朱聿恒转身往外走,说道:“我要去一趟楚元知家中。”
阿南也觉得这院子呆不下去了,跟了上去:“我也去,我还想问问他在萍娘家那边有没有什么发现呢。”
楚元知为逃避是非,本来整日躲在机关阵中闭门不出,结果阿南与朱聿恒过去时,却看见楚元知在拆解门上和墙上机关。
阿南朝坐在院中做绒花的金璧儿打了个招呼,然后问楚元知:“楚先生,怎么,机关不要了?”
“算了,没有意义。”他用抖抖瑟瑟的手一个一个拆掉那些火嘴与引线,低低道,“这么多年了,我也该走出来,让我的妻儿过得好点了。”
“你能这样想,挺好的。”阿南在院中石桌坐下,问,“楚先生,昨日你在石榴巷起火现场,可有什么发现么?”
“石榴巷那场火,起得比杭州驿馆那场更为蹊跷,我在被柜子压住的银票灰烬上,发现了一些东西。”楚元知说着,起身去洗了手,又到屋内拿出一个小竹筒,用颤抖的手递给他们,一边说,“这东西有毒,你们打开的时候小心点。”
阿南正带着从玉瓶中发现的那双王恭厂手套,便随手戴上,将竹筒盖子打开,轻轻倒出里面的东西。
从竹筒中滑出来的,是几片烧残的纸灰,仔细看的话,可以看到纸灰上有极为细微的一些白色粉末,附着在纸灰上面。
阿南简直佩服楚元知了,连这么微小的东西都能注意到:“这是什么?”
她说话声音稍微大了一点,差点将那几片纸灰吹走,忙抬手拢住纸灰,大气也不敢出。
“这是二十多年前,我曾在罗浮山葛家看到的东西……”
听到“罗浮山葛家”几个字,阿南顿时“啊”了一声,就连坐在旁边的朱聿恒也是双眉微微一扬。
“当年葛洪出任交趾令时,途经罗浮山,见当地仙气缭绕,又有丹砂便利,便辞官在朱明洞前结庐讲学、修行炼丹,是以葛家在那边也有一脉。”楚元知细细说道,“我年轻气盛时,曾与罗浮山葛家切磋比试,侥幸险胜了几场。当时我们一群年轻人趣味相投,交流了一些新奇的东西,其中就有一种,我记忆十分深刻的东西。”
说起当年往事,楚元知脸上尽是阅尽世事的感伤,声音也迟缓了下来:“葛家是炼丹世家,世代都有人尝试各种东西混合煅烧提炼。有好事者在家族宴席后收集了数以千斤的骨头,在炼丹炉内反复焙烧后,加石英与碳粉,便会有剧毒白烟冒出。葛家以秘法将毒烟凝结成一种浅黄色的小蜡脂,取名为‘即燃蜡’,见风则燃,必须得尽快刮取到装满冷水的竹筒里,才能得以保存(注1)。”
“自燃……需要放在水里保存……”阿南倒吸一口冷气。
楚元知点了点头:“那东西制备之法极难,葛家密不外传。我知道粗略的制法后,曾多次试验,但一直无法将其凝结收集,只能得到它燃烧后剩下的白色粉末,因此一看便知是这东西。”
说着,他倒了一些水在石桌上,又将纸灰连同上面的白色粉末丢到水中。
只见白、粉一入水中,那滩水立即沸腾,连附着的纸灰都被滚成来浑浊的粉末。
楚元知扯了些草将灰水抹掉,说道:“从这银票上残留物来看,这确是‘即燃蜡’无误。只是,石榴巷这样一个穷人杂居的地方,为何会有人用这般稀有又有剧毒的东西引火,真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葛稚雅……”阿南脸色铁青,愤恨咬牙道,“罗浮山葛家和葛岭葛家同出一脉,必定会互通有无!”
她一句话提醒了朱聿恒,他皱眉思索片刻,然后才缓缓道:“看来,我们不需要搜寻娄万了。”
“嗯……只是萍娘,死得太冤枉了。”阿南点了点头,想起萍娘之死,又是伤感又是难过,低低道,“我一定要让她,血债血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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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这种办法可制取白磷。
第46章 旧游如梦(4)
楚元知怕纸灰飞散,想用竹签子将纸灰重新拨回去,但他的手一直在颤抖,差点把纸灰弄碎。
阿南便接过竹筒,将它利落地拨了进去。
楚元知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看着手套问:“姑娘这双手套如此厚实,是火浣布的?”
“不,就是棉布的,这是拿来制备火药的。”这双手套给阿南略小,便脱下来放在了一边。
见楚元知点头不语,朱聿恒便问:“火浣布所制手套,能隔绝火焰,想必给王恭厂更好?”
“这可不行。”楚元知说道,“火浣布虽可隔火,但存放炸药的地方,却绝不适合。”
见朱聿恒不解,阿南对楚元知说道:“他非行内人,不懂这个。”说着,她拔下头上一支琉璃簪,抬手在他暗花罗衣袖上摩擦了几下,然后将头发撩到胸前,用琉璃簪靠近自己头发。
还没等簪子挨到她的发丝,那乌黑柔软的青丝便在朱聿恒的注视下,一根根地飘飞起来,被簪子给吸了过去,轻轻缠附在了琉璃簪上。
朱聿恒的目光定在她飘飞的发丝上,竭力隐住眼中惊异之色。
他仿佛看见了,在十二根龙柱喷火之前,他的发丝与衣服下摆,也是被这样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向上轻扯飞起,诡异莫名。
“这就是火浣布不宜被王恭厂采用的原因。”楚元知说道,“王充《论衡》中有‘顿牟掇芥,磁石引针’的说法,就是指摩擦琥珀玳瑁能吸引芥菜籽之类细小的东西,磁石能吸引铁针。《博物志》中也写到过,‘今人梳头、脱著衣时,有随梳、解结有光者,也有咤声’。这世上有一种我们看不见也摸不着的东西,能产生一种力量,让两个东西互相牵引、甚至迸出火星。”
朱聿恒正在倾听楚元知的话,忽听“啪”的一声轻响,他只觉手背仿佛被针一刺,不由得缩了一下手。
原来是阿南用琉璃簪碰了一下他的手背,让他被那种看不见的力量刺了一下。
“阿言你居然这么胆小,看你吓得。”阿南把簪子插回头上,见朱聿恒惊诧地抚摸手背的模样,笑道,“别担心,刚刚刺你的那个东西啊,也就像针刺一样,有点微痛微麻而已。就和磁石与铁针相吸引一样,虽然谁也看不见,但它确确实实存在,只不过只有一点点。不过我怀疑,如果有办法将它们增强的话,这将会是一股天下最可怕的力量,毕竟,谁有办法阻挡看不见也摸不着的东西呢?”
确实如此。朱聿恒听着她的话,默然垂下眼睫,仿佛又看到了三大殿起火之时,那十二根喷火的盘龙柱,仿佛地狱业火般可怖的场景。
这世上,谁能对抗这诡异莫名的力量?
“天气干燥如秋冬时,火浣布、丝缎与皮毛这种衣服偶尔会有火星蹦出,虽然不会灼伤人体,但一旦碰到王恭厂那堆积如山的火、药,便会酿成大祸。换成棉布的话,便不会有这样的情况了。”
朱聿恒恍然点头道:“难怪王恭厂的人,不允许穿丝绸衣物,铜器铁器也是严控之物……”
说到这里,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脸色越发难看。
直到告别楚家,上马离开时,朱聿恒依旧是心事重重的模样。
阿南催马赶上他,趴在马背向上仰视他低垂的面容,笑问:“阿言,有心事老憋着多不好啊,跟我说一说嘛。”
朱聿恒仿佛一下惊觉,面对着她盈盈的笑脸,他欲言又止,一时却又下不定决心。
阿南打量着他的神情,慢悠悠地开口道:“妖风~”
朱聿恒心口一震,没想到她已经察觉了此事。
“你能想到,我为什么想不到呢?”阿南一瞬不瞬盯着他,笑道,“三大殿起火之前你飘飞的头发和衣服,和杭州驿站起火前卞存安身上的衣物和头发,都是因此一直向上飞扬。而这两次大火之前,相同的一点都是——雷雨将来,天空蕴满雷电。”
“所以……那种可以将轻微的物品吸取的力量,与雷电肯定有相似之处?”
“对,但毕竟我们现在所想的,都只是猜测而已。”阿南抬头看看天色,说道,“等吧,等到下一次雷雨天气,我们就知道这猜想是否正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