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聿恒十指交叉搁在桌上,不动声色地看着她:“救他,同时也自救,不好吗?”

  各怀鬼胎的两人对视片刻,终于还是阿南先转头看向旁边囚室,问:“楚夫人走啦?”

  “她哭晕过去了,还不送走,在这狱中呆着?”

  “有没有说什么重要的事情?”

  “没有,楚元知几次欲言又止,但终究没说出来。现在就看他的妻儿能不能让他屈服了。”

  “宋提督真是深谙驭人之道,看人下菜碟,一戳一个准。”阿南跳下椅子,抱起桌上的案卷交给他:“走,咱们先把眼前的案子解决了,看能从楚元知口中掏出点什么吧!”

  朱聿恒拿着案卷出了门,阿南到墙角提起那兜桃子,瞥了前面他出门的背影一眼,抬手快速翻开他刚刚写的折子。

  上面果然是上书南京督查院的弹劾,关于锦衣卫劫走神机营要犯的事情写得一清二楚,直斥南直隶锦衣卫同室操戈,侵夺同僚功劳,要求严查此事。

  阿南只看折子,也感觉一股委屈之意扑面而来。

  她“啧啧”了两声,将折子合上,赶紧转到了隔壁。

  晃进隔壁净室,朱聿恒已经坐在案桌前,审问楚元知:“近日杭州驿站之火,你在其中动了何等手脚?”

  楚元知咬紧牙关,摇头道:“我未曾听闻此事。”

  “被烧死的卞存安卞公公,与你什么关系?”

  “不认识。”他从牙缝间挤出这几个字。

  “二十一年前,徐州驿站那场大火呢?”

  徐州驿站。这四个字让楚元知僵了片刻。

  “不记得了?”朱聿恒翻开徐州驿站的卷宗,将上面记载示意给他看,“六月初二日,晴好天气,亥初时忽有闷雷炸响,东南西北皆有雷声,天火与地动同时而来。随即驿站后院轰然起火,将当晚住宿的四十人闷在其中焚烧,仅有三人存活。火势蔓延到旁边各院,又有二人在混乱中践踏身亡……”

  他一字一句念出当年情形,楚元知僵直地听着,等听到二人被践踏身亡时,他脱力后仰,后脑重重砸在了墙上,咚的一声钝响。

  “你敢说,这不是你家的六极雷?还是说,我该去拙巧阁找一找当年档案,除了你这位离火堂主,又有谁可以如此犯案?”朱聿恒见他脸色变了,“啪”一声将案卷丢回桌上,声音也变得冷厉起来,“更何况,当年驿站之中,还有未亡之人在世,他们都还记得当日情况,究竟是否你家绝学!”

  “徐州驿站,我确实罪该万死……”楚元知用失去了焦距的眼睛望着他,终于艰难开了口,“只是我妻儿罪不至此,他们既不知道我之前是什么人,也与此事毫无关联,为何要祸及他们?”

  “法度即是铁律,你犯下了罪行,又拒不交代,我们如何知道你妻子是否同谋?”朱聿恒仔细端详他的神情,冷冷问,“你以家传手法犯案,早已罪恶昭彰,就算试图隐瞒,又有何用?”

  楚元知双唇翕动,脸上满是挣扎痛楚。可他要说的话,却终究只卡在喉咙,无法出来。

  阿南看着他的模样,脑中忽然一闪念,明白了他在挣扎什么。

  她一步跨到案桌边,将朱聿恒那本卷宗拿起来,快速翻到其中一页查看,然后长出了一口气,对着朱聿恒使了个眼色。

  朱聿恒转眼一瞥,看到她手指的地方,睫毛微微一颤,抬眼与阿南相视。

  阿南点了一下头,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站起身,示意阿南。

  阿南却不问话,只从芭蕉兜中挑出一个大桃子,蹲在楚元知的面前,递过去问:“楚先生,吃吗?听说你自昨晚起就不吃不喝的,要是把身子熬坏了,撑不到上刑场的那一天怎么办?唔……当然饿死也好,不然你妻子也太惨了,第一天看着你被杀头,第二天自己和孩子被充教坊司,啧啧,活不了活不了……”

  楚元知目光怨毒地盯着她,胸口剧烈起伏,竭力抑制自己的愤恨。

  “咬紧牙关也没用,你瞒不住的。”阿南笑了,将手中那颗桃子转了转,“都到这地步了,你还怕你的妻子——叫金璧儿对吧,知晓你害死她父母、害她毁容之事?”

  她轻轻一句话,却让楚元知如遭雷殛。

  阿南满意地看着他,知道自己的猜测对了:“二十一年前的档案上,可都记着呢,在火灾中遭践踏身亡的二人,是从杭州清河坊前往徐州探亲的金家三口的夫妻,他们的女儿其年十八岁,被烧毁了面容……咦,楚先生你的妻子也姓金吧?脸颊也被火烧毁容了呢。”

  楚元知脸色一片灰败,紧紧闭上了眼睛,似是愿就此死去,堕于地狱。

  “惨啊,你妻子至今还不知道,那场火就是她二十年的枕边人放的——不过很快了,你被斩首时,可是会公宣罪行的,到时候,你终究还是瞒不住。”阿南蹲在他面前叹了口气,摇头道,“楚先生,再不好好配合我们的话,恐怕你宁死也要守住的秘密,马上就要让你妻子知晓了。唉,我看她身体很弱,也不知能不能承受这样的打击呢。”

  楚元知气息急促,枯败的嘴唇僵直地张着,只是喉口哽住,一时竟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阿南拍拍裙子,作势要起身离开:“那行,我去找你妻子,好好宽慰宽慰……”

  就在她起身的时候,她的裙角,被扯住了。

  是楚元知攥住了她的衣服。

  他死死地拉着她衣服,带着一种决绝的狠厉,仿佛就算此时被人砍断了手,他那紧攥的五指也不会松开丝毫。

  她慢慢地弯下腰,盯着楚元知的面容,像是要望进他的心中。她将手中那个桃子又递到他的面前,问:“楚先生,吃吗?”

  楚元知顿了半晌,终于抬起那只颤抖不已的手,接过了她手中的桃子。没有剥皮也没有搓掉外面的毛,他塞到口中,一口一口木然吃了下去。

  阿南专注地看着他,脸上却无半点欢欣之意。

  等楚元知吃完桃子,她才问:“楚先生,好好说一说吧?”

  楚元知慢慢坐正了身躯,他的嗓音虽还喑哑,神情却已经平静了下来:“我会如实招供,任由驱驰。只求祸不及妻儿,同时,也别让我的妻子……知晓当年真相。”

  阿南正想说,你还讨价还价?却听朱聿恒在旁边淡淡道:“准了。”

  她回头看他那沉静端严的模样,一时觉得,这个人真是很适合说这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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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明朝迁都后,在南京留了一套班子,衙门齐备,但管辖范围与权力远不如顺天。

  朱朱:今天我凭借着惊人演技,度过了劫难

  侧侧:那我给你提名一个奥斯卡影帝吧

第42章 人生朝露(4)

  在家中把眼睛哭成烂桃的金璧儿,万万没想到,两个时辰前还身陷囚牢的丈夫,两个时辰后却在朱聿恒和阿南的亲自陪同下,回到了家。

  她抱着楚元知痛哭流涕,楚元知心下有愧,默然握了握她的手,也没多说什么,便带着阿南他们到了后堂。

  按照楚元知的指点,韦杭之撬开天井的砖块,往下开挖。

  阿南提起裙摆走到后面瓦砾堆中。中间塌陷的地方便是之前那个地窖,悬在梁上的铁网罩早已坠落到地窖中,没了上面主梁的牵引,塌缩成了扁扁的一团,上面还缠着被她拆散的精钢丝网。

  阿南跳下地窖,将缠在铁罩上的精钢丝网一一收回,抖干净灰烬。掀起一点铁网罩,她看到了被她丢进来引燃瘴疠之气的那个火折子,就躺在铁网罩的中间。

  阿南取回火折子,吹了吹上面的灰,跃出地窖。

  金璧儿一直焦急地等在旁边,见阿南上来,终于再也忍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抓住阿南的衣袖哀求:“姑娘,我、我家孩子呢?求你们开恩,让我孩子回家……”

  “璧儿……”楚元知情知孩子肯定是被阿南这个女煞星抢去做人质了,抬手想要拉起妻子,她却一把扯住他的手,哭着示意他和自己一起跪下求求对方。

  “楚夫人你别担心啊,北淮就要回来了。”阿南忙抬手去扶金璧儿,她却说什么也不起身,只哀求道:“姑娘,北淮还小,我是他娘,你让我代他去,粉身碎骨、刀山火海我都不怕……”

  话音未落,门口忽有马铃声响起。

  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从马车上一跃而下,高举着手中一个包袱,兴冲冲地大喊:“爹!娘!我回来了!”

  金璧儿转头一看,惊喜交加,来不及擦干眼泪就扑上前去,重重将儿子抱入怀中:“你、你去哪儿了?”

  “我去县学了!”楚北淮解开包袱给他们看,“你们要送我去上学,为什么不跟我说一下?娘你看,这是县学的夫子给我送的笔墨纸砚!爹,夫子还夸我了,说我基本功扎实,我说是爹教我的,他还说爹肯定学问很大!”

  “好……好,北淮,你要努力……”楚夫人低低应着,声音哽咽,模糊不清。

  “当然啦!”楚北淮认真道,“我才不要一辈子蹲在臭水沟边杀鸡!我要好好读书,过两年去府学,以后还要去应天国子监!”

  阿南专爱破坏气氛,笑道:“那你来说说,什么时候能赔我那个玉佩?”

  楚北淮一看见她来讨债,顿时面红耳赤不敢回答,恨不得把头埋进他娘的怀里去。

  “放心吧,你爹会帮你还的。”阿南说着,笑着朝楚元知一抬下巴,“对吗,楚先生?”

  楚元知回过神来,哑声道:“多谢,我自当……投桃报李。”

  刚刚强迫他吃桃子的阿南朝他一笑,见韦杭之那边还在挖土,便走到前院檐下阴凉处坐下喝茶,随手打开自己的火折,诧异地“咦”了一声。

  朱聿恒在旁看了一眼,见火折的盖子已经歪了,里面的机括全被烧融成了一坨熟铜,那可以纵横转侧而不至于使炭火倾倒的轨道,如今全都成了一团扭曲冻结的铜块。

  “不应该啊,这外表只是微微变形,说明它并没有被铁罩砸中。可若只是火烧的话,是什么火,能让精铜都被烧融,如此威猛?”

  楚元知看了一眼,道:“你是从铁网罩下面,将它拿出来的。”

  阿南愣了一愣,然后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说:“可不是么!”

  朱聿恒却不懂其中奥秘,目露询问之色。

  “普通的火,当然没有这样的威力,但是,”阿南一指被清理出来的铁网罩,道:“盘旋环绕的铁管,里面灌满火油,将这个火折子团团绕住,就相当于一个窑炉,闷烧的中心点会特别灼烫。工匠在窑炉里可以炼钢炼铁,而正在滚烧的铁罩,要融化一个铜制的火折子,当然也是轻而易举了。”

  朱聿恒微微点头,看着她那烧废的火折子,只觉得脑中某一处,似乎想到了很重要的东西,却又抓不到头绪,一时陷入迷茫沉思。

  阿南将火折子在手中转了转,有些惋惜地开玩笑道:“自从遇见你之后,我真是家财散尽,身无长物了。”

  朱聿恒想起了之前她那座在顺天的院落,里面那些布置应该也花费了她治病时光的无数心血吧。

  如果他们没有遇见彼此、如果没有那只从火海中飞出的蜻蜓,不知她是否依然在顺天治伤,守着她那些巧夺天工的小玩意;不知他是否跋涉在寻找自己身负之谜的路途上,至今毫无头绪。

  火海中的蜻蜓……

  这一瞬间的思绪,让他脑中忽然划过一道炽烈的光,如同电光般让他猛然明白过来——

  那一夜,如同梦魇般挥之不去的十二根盘龙柱,仰天喷着熊熊烈火,焚烧了三大殿。

  三层麻三层灰的巨大金丝楠木柱,遇到寻常的火焰绝不可能燃烧的十八盘鎏金云龙柱,就这样在瞬间起火,烧得朽透彻底。

  原来……

  他将目光转向阿南,却发现阿南也正看着他,目光相对之时,她问他:“怎么了?”

  朱聿恒看着她,双唇微动了一下。

  若是昨晚,他说不定就将所有一切和盘托出,与她共同探讨了。

  但现在,他们之间,已经横亘上了一些更复杂的东西,让他一时竟难以开口。

  正在迟疑之际,地窖中忽然传来韦杭之惊喜的声音:“找到了!是这个东西吗?”

  一个用油纸包好的长条形东西,从地窖中取出,送到他们面前。

  阿南见楚元知点头,便抬手抓过纸包,将外面的油纸一层层剥开,一看之下,不由得皱起了眉。

  这油纸层层包裹、又用麻布细细缠好,深埋在地下的,居然是一管竹笛。

  约十二寸长的笛子通体金黄,笛孔俱备,笛身的缠丝是金丝,使它通体泛着晦暗的金光。

  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竹笛,除了颜色怪异之外,入手也颇沉重,比普通的竹笛要重上许多。

  阿南以为是竹笛中间塞着什么东西,便对着笛身看了看,里面却是空无一物。

  她看向楚元知,面带询问。

  楚元知面带着复杂的神情,凝视着这支笛子,说道:“这就是二十一年前,我在徐州驿站拿到的东西。”

  阿南“咦”了一声,将笛子放到眼前又仔细端详了片刻,问,“这笛子,做什么用的?”

  楚元知摇了摇头,说:“不知。我当时奉命行事,要从葛家手中拿到这支笛子。当时他家一个女儿出嫁,这支笛子被作为陪嫁交给了那个女儿,同其余嫁妆一起带往顺天。”

  阿南与朱聿恒心下了然,那个葛家的女儿,就是葛稚雅了。

  楚元知说到这儿,目光又转到前院。

  他的妻子正坐在檐下,轻轻摩挲着孩子带回来的纸张,仿佛要把上面每一丝褶皱都细细抹平,让孩子写下最端正的字迹。

  而他的孩子依偎在母亲的身边,拿笔在纸上比划着,兴奋地表演自己新学会的诗句,神情中全是灿烂的炫耀。

  楚元知抬起颤抖的手捂住自己的脸,许久,长长出了一口气,微颤的指缝间,依稀露出他凄凉的神情。

  他站起身,说:“我无法在家里说这些,请你们把我带到外面去吧。”

  清河坊不远处,就是杭州驿馆。见他们过来,驿丞忙将前院清出来,请他们在院中喝茶。

  东首被烧毁的厢房已经清理过了,但是还未来得及重建,如今那里依然留着焦黑的青砖地面和柱础,有几个衙门差役奉命赶来,等在旁边听候调遣。

  楚元知用颤抖的手持着茶盏,发了一会儿呆。直到滚烫的茶水滴到他的虎口,他才艰难开口道:“我与妻子青梅竹马,同居河坊街,从小一起长大。她的父母,也待我十分温厚。”

  明明该说二十年前徐州驿站的事情,可楚元知却忽然从这里开始说起,阿南有些诧异。但瞅瞅朱聿恒,见他在凝神倾听,她也只能耐着性子,听他说下去。

  “我十六岁在江湖上闯出微名,便不经常回家了。十八岁我父母去世,回家料理后事时,与她重逢,才知道她因为我年少时的玩笑话,固执地等着我,不肯出嫁。”楚元知说起二十一年前的,眼中蒙上薄泪,无比感伤,“当时我因重孝在身,便与她约定三年后迎娶,又让她蹉跎了几年时光。徐州驿站起火那一日,距离我们的约期,已无多长时日。”

  阿南见他说到这儿后,久久沉吟,便问:“那……想来你是在徐州驿站,用六极雷伏击了葛稚雅?”

  “是。葛家绝学一贯传子不传女,是以我本以为葛稚雅也是个普通女子,谁知她机敏异常,我几次出手,都被她防得严严实实,我还差点露了行迹。眼看已到徐州,我不愿再拖下去,便在徐州驿站布下了六极天雷,想要趁混乱之时,夺得那支笛子。”

  “是么?”阿南真没想到,那个身体虚弱闭门不出的卓夫人,出嫁前居然是一个令楚元知都觉得棘手的人,“但是葛家女子不是不习家学吗?”

  “传言不知真假,但,葛稚雅绝对是葛家最顶尖的人才。”楚元知确切道,“我楚家的六极雷号称四面八方无所遁形,可毕竟阵法是死的,人是活的,那日在徐州驿站,葛稚雅更是利用家学的控火之术,在六极雷发动之时,借助六极相激的火势,硬生生辟出了一条生路,将未婚夫送出了驿站。”

  阿南“咦”了一声,问:“葛稚雅居然如此厉害?”

  “是,她不但控住了雷火阵,甚至还以葛家控火之术,令六股火势相辅相生。我潜入火中拿取笛子不过片刻,布置的阵法便被她所调转,以至于火势彻底失控,蔓延焚烧了整座后院……不过有件事情我倒是一直很奇怪。葛稚雅从火中逃生之时,她那个丈夫卓寿却不肯跟她从那条辟出来的通道逃生,两人在火海之中吵了起来。我听到葛稚雅怒吼道……”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停,深吸一口气,才缓缓道:“她说,祝你们白头偕老,子孙满堂!”

  阿南与朱聿恒对望一眼,诧异莫名:“你确定,葛稚雅这样说?”

  “绝对没错。那一夜的一切,就像用尖刀刻在我的心上一般,二十年来,不曾有半分磨灭。”楚元知紧握着茶杯,无比肯定道,“可后来整个杭州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卓寿和葛稚雅这对夫妻恩爱无比,是以每次我想到葛稚雅在火海中祝未婚夫和别人百年好合那一幕……就觉得,简直诡异。”

  诡异二字,确实形容贴切。

  这对人尽皆知的恩爱夫妻,婚前居然曾这般闹过;那常年抱着猫的柔弱女子,居然能带着当兵的未婚夫从火海逃生,真是让人意想不到。

  阿南对着朱聿恒,用口型说了两个字:“有鬼。”

  朱聿恒点了点头,显然与她看法一致。

  “后来呢?”阿南继续追问楚元知。

  “后来,我看到卓寿去杀一个太监,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记得他十五六岁年纪,个子瘦小。”楚元知略想了想,说道。

  阿南“咦”了一声,问:“他去杀太监?为什么?”

  “不知道,葛稚雅喊出那句话时,我正在火海之外的屋檐上,因为火势失控,造成死伤无数,我急着去挽回,在火光之中看见璧儿父母被人群挤倒,压在了燃烧的梁柱下,璧儿扑到火中去救父母,可惜自己也被火吞没了……当时我疾奔过起火的屋檐,扑向璧儿那边,仓促间看见卓寿抓住那个小太监的手,拔出腰刀,向他砍了下去。我虽心神大震,但急着去救璧儿,心绪混乱之下,哪有余力去管他们如何?”

  阿南急问:“那一刀,砍中了吗?”

  “砍中了,血流如注,小太监当即扑倒在地。他身材瘦小,而卓寿力气极大,一伸手抓住他的后衣领,就将地上的他扯了起来。此时我已经下了屋檐,再也无法分神看那边,确实不知情况如何了。”

  “这个小太监……”阿南看向朱聿恒,微微挑眉,“那群小太监中,有几个十五六岁又身材瘦小的?”

  朱聿恒回忆了一下当时的案卷,肯定道:“一般太监都是十来岁被净身的,那批人中,这样的只有卞存安一个。”

  阿南“呵”一声冷笑:“你记不记得,卓寿前几日还装模作样问我们,卞存安是谁?”

  朱聿恒点了一下头,脸色略沉:“他居然,敢在我面前撒谎。”

  阿南好笑地瞄了他一眼:“瞧你这脸色,他又不是你神机营辖下,对你扯个谎怎么了?”

第43章 旧游如梦(1)

  “况且,这么多年过去了,或许他根本不知道当年砍的是什么人,和现在的卞公公根本没联系起来,也有这可能吧?”

  “纵然如此,趁火杀人,也必定心存不良。”

  见楚元知面带疑惑,阿南便抬手一指对面的废墟,说道:“楚先生,你肯定想不到,那个小太监命可大了。他不但避过了火海,还在卓寿的刀下侥幸存活,只是可惜啊……他躲过了徐州驿馆的火,却没躲过杭州驿馆的火。”

  朱聿恒淡淡道:“而且,卞公公被烧塌的横梁压住后,用最后的机会,刻下了半个‘楚’字,让我们追寻到了你。”

  楚元知脸色微变,踟蹰片刻,终于问:“我……可以去那边看看吗?”

  对面火场已经被清理干净,刻着半个楚字的窗棂倒是还在。见楚元知仔细端详那刻痕,阿南问:“确实是要写楚字,没错吧?”

  楚元知迟疑点头,又道:“但这世上姓楚的人成千上万,你们为何会将目光落在我身上?”

  “毕竟你家以雷火闻名,姓楚,就在杭州。最重要的是……”阿南回头看朱聿恒,示意他过来详细和楚元知说一说,“这里起火之前,还有一场和三大殿火灾一模一样的怪异妖风。”

  楚元知愕然:“妖风?”

  “对,在起火之前,能牵引衣物和头发向上飘飞的一种怪风。但是周围的草木似乎并不太受影响。”朱聿恒将当时情形复述了一遍,又道,“三大殿起火之时,亦有六极雷迹象,因此我们才锁定了楚家。”

  “这妖风……听来确实诡谲。”楚元知说着,思量片刻,又缓缓摇头道,“三大殿的雷,我不在现场不得而知,但这个楚字,出现得颇为刻意。请二位明鉴,或许是谁故意要陷害我楚家,栽赃嫁祸给我。”

  “哦?楚先生有证据证明,这是诬陷吗?”阿南问。

  “别的不说,我这一双废手,又穷困潦倒,驿站门口都有专人守卫,绝不可能放我进去的,我又如何能在里面纵火杀人?”他抬起自己的手向他们示意,“再说,你们看这火烧痕迹。”

  他指着面前焚烧过后的青砖地,蹲下来用手指圈住一处,道,“按照火势的走向纹理来看,这场火的起点在这里。”

  阿南蹲在他旁边细看,火烧的痕迹被雨水洗过后,青砖地上呈现出几抹泛白的火痕。

  “普通的火,只能将砖地烧出焦黑痕迹,要将青砖烧出白痕,绝不可能是普通的火,得是丹火才行。”

  “丹火?”朱聿恒倒是从未听闻过。

  “是,丹火夹杂有其他助燃物,极为高热,甚至可以拿来炼丹。比如杭州葛家,千年来摸索出一套控火炼丹的手法,因为很多东西必须要用极其炽热的火焰才能烧融结合,一般的火无法达到效果。当初江南所有的三仙丹(注1)、密陀僧(注2)都出自葛家炼制,别家控不好丹火,制不出他家那么纯的东西。”

  阿南一拍膝盖,问:“难道说,卞公公也是在屋内研制火、药时,自己把自己烧着了,然后来不及逃脱?”

  楚元知研究着火焰的痕迹,向着后窗走去:“火势从这边而走,死者应是逃到了窗边,却无力翻出去,死在了里面。”

  阿南与朱聿恒看着那一处,发现正是当时卞存安尸首发现的方位。

  “火势中心点,有人身轮廓,起火中心点与焚烧最猛烈的地方,都是在这里。”

  阿南问:“所以是卞存安身上的火,引燃了屋子,而不是屋子起火,烧到了卞存安?”

  楚元知确定道:“他应该是整个屋内最早烧起来的。”

  朱聿恒见他们说到这儿,便向身后示意,候在一旁的差役们赶紧送上一本验尸案卷。

  “卞存安之死疑点甚多,来看看义庄的验尸报告吧。这场大火扑灭及时,卞存安尸体虽有部分焦黑,但除了被屋梁压烂的双手外,大体保存完整。经查验,他身上没有任何致命外伤,在临死前还留下了指甲刻痕,所以起火时他还活着。”朱聿恒将案卷给他们看,又道,“那么,他为什么不在地上打滚灭火?屋内水壶有水,他为何不泼水灭火?退一万步说,为什么他都被烧死了,却连呼救声都没有?”

  “是啊……为什么他不往门外跑,却到窗口留下讯息呢?”阿南理不清头绪,只能郁闷道:“总之,肯定有问题!而且我觉得最大的问题,必定出在事发前的那股妖风上!”

  几人在现场探讨不出什么,阿南便假公济私,拉楚元知去看看萍娘家的火场,让他去查看下那场火从何处而起,希望能有点关联线索。

  趁着楚元知在大杂院中查看火势痕迹,阿南抽空问朱聿恒:“娄万逮到了吗?”

  “踪迹全无。”

  “那个赌鬼,到底死哪儿去了?”阿南想起死在火海中的萍娘,愤恨中又难免欷歔。

  萍娘住的杂院烧得一片焦土,阿南想起被自己烧掉的楚家祖宅,毫无愧疚地蹲下来陪楚元知拨弄灰土,问他:“看你家祖宅,家境应该挺殷实的,怎么生活沦落成这样?”

  楚元知查看着地上的火焰痕迹,说道:“我自知罪孽深重,因此二十年来私下寻访当年大火中死者的家人,将家产陆陆续续都变卖了,暗地资助弥补,以求赎罪……”

  阿南毫不留情问:“那尊夫人为何要陪你赎罪呢?”

  她这忽然的一句话,让楚元知怔愣了一下。

  “你散尽家财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自己的妻子也是受害者?因为嫁给了你,她就要跟你过这么多年的苦日子?”

  楚元知嗫嚅道:“我……以后定会加倍对她好。”

  “那就好。”阿南挑挑眉,见楚元知蹲在地上,腰间插的笛子磕到了地面,十分不便,她帮他拿过笛子,在手里转了转,问:“你当时不是奉命一定要拿到这个吗?为何后来没去交付?”

  “徐州大火后,我护送璧儿去医治,又为她爹娘料理后事。恰逢阁中内乱,老阁主被逆徒暗杀,我去取这笛子的任务是阁主亲自交付,十分隐秘,只有他知我知。我发誓再也不回拙巧阁、不踏足江湖,便将笛子深埋在地下,要斩断过去。”楚元知说到这儿,黯然抬起自己颤抖不已的手,看了许久,长叹一声,“谁知,三年后,我与璧儿成亲之期,拙巧阁的人找到了我们。当时少阁主不过十来岁,却因天纵奇才,得到了诸多元老的支持,稳定了局势后,开始清算之前的叛徒。我因为是在老阁主出事期间出走的,因此也在清算名单之中。”

  朱聿恒听到“少阁主”三字,不由自主的,将目光落在了阿南身上。

  而阿南看着楚元知的手,目光中尽是无言的惋惜。过去了这么多年,他双手那无法遏制的颤抖与扭曲的姿势,兀自令人心惊。

  “所以,你自废双手,换取了自由身?”

  “是,我只愿与璧儿残缺相依,为我曾做过的错事赎罪,但终究……我费尽心机,还是无法躲下去了。”

  “这也没什么。”阿南轻巧道,“楚先生手不行了,心还灵呢。”

  楚元知苦笑一声,道:“姑娘不要取笑我这个废人了。”

  “没有取笑,我的情况,与你也差不多。”阿南说着,捋起自己的衣袖给楚元知看,说道:“你看——都是从拙巧阁出来的人,谁都逃不过的。”

  夏日衣裳轻薄,滑落一截的衣袖,让她双肘的伤痕赫然呈现在楚元知面前。

  手肘关节处,狰狞的伤口,新旧重叠,即使已经痊愈,看来依旧触目惊心。

  朱聿恒和楚元知都看出来,那旧的伤口是最早挑断手筋的那一道,而新的伤口,则是硬生生割开了旧伤,将双手筋络再度续上的痕迹。

  朱聿恒的目光,从她的手上缓缓转到她的脸上,看见她在日光下依旧鲜明的笑容。

  外表总是不太正经的她,每天慵懒倦怠地蜷着、没心没肺地笑着。究竟她忍受了何等痛楚,才能将自己的手,从这般可怖的伤残中挣扎出来,恢复到如今的地步?

  楚元知惊骇不已,失声问:“你……如此伤势,还能有这般灵活的身手?”

  “灵活吗?比当年可差远了。”阿南唇角微扬,眼中的光芒却显得冷冽,“毕竟我是姓傅的亲自动的手,他从手肘与腘窝挑的筋络,续接时比断在手腕和脚踝处要难太多了,要拨开血肉才能接续上。”

  “你……一个女人,怎么会如此坚韧,居然能将手足筋络重新切断再接合?而我、我没有勇气,以至于,这辈子都是个废人了。”楚元知脸色灰败,握紧双手恨道。

  “毕竟,人生还长着呢,我总得继续走下去。长痛不如短痛,一时的苦总比一辈子的苦强。”阿南将衣袖拉下,遮住自己的伤处,又笑一笑道,“而且,我不能容许自己无法跟上他的脚步,甚至成了他的累赘……”

  朱聿恒知道她说的“他”是谁。他垂眼看着她的手,心口有一点难以言喻的冲动,让他脱口而出:“所以,你要一辈子为他卖命?”

  阿南掠掠耳边发丝,转头瞥了他一眼,那总是挂在她唇边的玩世不恭的笑容再度浮现,看起来又是讨嫌,又是迷人:“什么卖命,说得那么难听。我的命就是公子给的,他要的话我绝没有二话,双手奉上就是,卖什么卖?”

  朱聿恒不愿再听,别过头看向了院中废墟。

  韦杭之大步走了进来,看着他们这边,欲言又止。

  朱聿恒看向他,示意他有事便说。

  “启禀提督大人,应天都指挥使夫人葛氏,去世了。”

  朱聿恒与阿南赶回乐赏园时,桑婆子正带着一群下人,一边哭天抹泪,一边陈设灵堂。

  卓夫人去得急促,年纪又不大,家中灵牌挽联一应皆无。至于棺木,是她的大哥葛幼雄送来的,他回乡安殓客死异乡的族人们,没想到有一口却先让妹妹用上了。

  阿南一进正堂大门,便看到呆呆坐在内室的卓晏与卓寿父子俩,面对着一口黑漆棺木。卓晏怔怔地抚着棺木,卓寿虎目含泪,父子俩都是悲难自抑。

  如此情形,阿南也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安慰他们。一转头,她看见被白布蒙住的博古架上,那个高大的青玉花瓶中,还插着一束荷花。

  那是阿言之前送她的,她随手插进了瓶中。在如今这愁云惨淡中,显得分外扎眼。

  她抬手将荷花从瓶中取出,却发现它粗糙的茎从瓶中勾出了一个什么东西。

  她皱眉一看,从瓶中带出的,是一双棉布的手套(注3)。这手套是白棉布所制,不知絮了多少层棉,织造得严密厚实。手指与手背的骨节处,有些许的磨痕,估计已经用了不短的时日,

  “哪个下人这么马虎,把这种东西往玉瓶里塞?”

  朱聿恒听她这么说,瞥了一眼,道:“这是王恭厂的东西。这手套下方织的云水纹,便是避火用的。”

  阿南见手套下方果然有个浅蓝云水纹,再一闻上面果然有火、药味,又捏了捏手套,问:“普通厂工的手套应该没刺绣吧?而且按照这手套大小来看,很有可能就属于……那位身材矮小的卞存安?”

  朱聿恒“嗯”了一声,表示赞同:“按时间算来,只能是他那日来拜访卓夫人时,塞进去的。”

  “这岂不是很怪吗?”阿南抱着那束开得正好的荷花,朝他眨眨眼。

  朱聿恒微抬下巴,示意了一下里面愁云惨淡的情形,让她收敛点。

  她压低了声音,凑到他耳边轻声道:“别装了,你看到手套的一瞬间,明明就已经知道,卓家不可告人的秘密了。”

  她的气吹在耳畔,轻微萦绕。朱聿恒不自然地别开头,低声道:“在人屋檐下,你准备怎么行事?”

  阿南抚弄着花朵,慢悠悠说:“好难啊,卓晏也够可怜的,我得想想怎么才能让他受到的打击小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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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注2:三仙丹,即氧、化、汞;密陀僧,即氧化铅,皆可制备中医外用药物。

  注3:古代手套有叫手衣或者手笼子等,为了方便起见,本文就一律写成手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