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诸葛提督家传的八阵图,第二阵第一变,江流石转。”

  朱聿恒正看着,身后的韦杭之低低出声:“这个阵法形似旋涡,由一字长蛇阵变化而来,只是分为两股。一股牵制敌方的力量,一股迁回包抄,只要对方企图发力对抗,就会身不由己被卷入这阵法的节奏,顺着对手的力量,直接被牵扯过去,越陷越深,无法脱困。”

  卓晏疑惑问:“需要出动这么多人吗?诸葛提督连看家本领都用上了?”

  “毕竟,这可是阿南的公子。”韦杭之不无同情地看着远远的诸葛嘉,“上次神机营在阿南姑娘手中伤亡惨重,万一这个公子身边人还有像阿南那样的高手呢?所以这次诸葛嘉出动了所有精锐,要一雪前耻。”

  朱聿恒“嗯”了一声,只见棍势如林,棒影翻转,确实如江心旋涡疾卷,已经封锁住了对方所有能出手的角度。

  那两个侍从身不由己,被卷入阵中,正在苦苦抵抗,看起来比阿南差远了。

  只是他们深陷困阵,越是抵抗却越是卷来周围反击,眼看已经是强弩之末,无法自救。

  司鹫看起来没个正经的模样,倒比他们还强些,在这样的战阵之中居然还能有余力略为反击一两下。

  唯有那素衣的公子,竟未曾卷入其中,他便如一朵白色泡沫,在急浪激湍的顶端随阵势翻飞,飘逸自如。

  那些如风如林的攻势,无法沾到他一片衣角。这个人,大概在一开始就洞悉了阵势,掌控了一切吧。

  这种优雅清贵又不沾凡俗的仙品人物,和惫懒散漫、总是带着轻佻笑容的阿南,如云泥之别。

  他们真的,会有什么理不清的瓜葛吗?

  “这个公子和阿南,怎么有点像啊……”

  朱聿恒正凝望着那边的战局,耳边忽然响起韦杭之若有所思的声音。

  他的手略动了动,放下了千里望,瞥了韦杭之一眼。

  “就……很难说的,这种感觉……”韦杭之的话脱口而出后,又有点后悔,迟疑道:“不知为什么,总觉得我们在抓捕阿南姑娘时,她面对战局的反应和判断也是这样,精准又迅速,没有任何人能奈她何。”

  朱聿恒盯着远远的战场,默然不语。

  见他没说话,卓晏悄悄问韦杭之:“对了,神机营的火器怎么还没出动啊?嘉嘉不是说,他家传的阵法中,已经混编了火器队,威力更上一层楼么?”

  “这地方太小了,如果是在战场上,人分散一点,还可以用火器。可现在只是佛殿前这么一块空地,这个阵法依据敌方动作千变万化,所有人随对方的身势而进攻撤退,用火器的话,很容易就会打到自己人的,根本避不开。”韦杭之分析道,“所以这个阵法只能用棍棒,连刀剑都不敢用,因为对方的动作无法预判,走位太复杂了。”

  他们正看着,狂风突起,石榴花如点点鲜血,飘飞在青碧竹林之中。

  一直在支撑的那两个侍从,终于熬不住了,身体一歪便失去了平衡,被缠住手足,拖出了阵法。

  那些汹涌的攻势,便全都压在了之前还能反抗一二的司鹫身上。

  无数木棍齐齐朝着他赶去,眼看就要将他压在重重攻势之下,骨折筋断,难以生还。

  一直凭着飘飞的身法,游离于战局之外的公子,终于扑入了漩涡之中,被卷进战阵。

  他在佛殿祈福,自然没有携带武器,但仗着飘忽的身法,硬生生插入那看似泼水不进的阵势之中,左冲右突令阵型骤然溃散,就像陡然压下的巨石,让湖面所有的水退却开去。

  周围那些持棍结阵的士卒,随着他的身影所到之处,攻势顿时凌乱不堪,此起彼伏的棍棒脱手,甚至击打到旁边的同伴身上,阵型大乱。

  只这一瞬间的阵型散乱,公子抓住差点死于群棍之下的司鹫,将他提了起来。

  站在断墙上的诸葛嘉口中疾呼:“第四阵,第六变!”

  泼散开的棍阵再度集结,如水波平推,齐齐向着公子涌去。

  公子抬手按住司鹫的后背,一脚蹬在后方涌来的棍头之上,将他向着侧方抛去。

  定光殿建在后山顶,司鹫的身体在空中一翻,重重落在了下方的树巅之上,然后便没入了苍翠之间。

  只容得这一瞬间的空隙,水波般的平推战阵已经陡然一变,波光中骤现旋涡,将因为抛离司鹫而身子一重的公子,狠狠拖了进去。

  漩涡之中猛然激起巨浪,向他当头击落的棍棒便是飞溅的水花,自四面八方而来,已经避无可避,闪无可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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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千里望与千里镜都是古代对望远镜的称呼。明朝前中期未必有望远镜,这篇是架空,咱们随意点~

第26章 海客瀛洲(3)

  密密麻麻的棍棒如蛆附骨,就像一阵横扫的龙卷风,死死咬住公子的身影,滚滚而来。

  定光殿前那条白衣身影,被诸葛家的八阵图迅速吞噬。

  然而,就在四面八方的来势之中,公子仗着对阵势的精准判断,硬生生在最不可能的地方劈开一道口子。

  在攻势最凌厉的地方,他足尖踏上那棍头攒集的一处,杀出天光,向上跃去。

  就在他刚刚脱离八阵图的攻势之时,只听得啪啪连响,周围埋伏的火铳手终于现身,几十柄火铳齐射向空中的那条夭矫身影。

  卓晏下意识冲口而出:“不是说怕伤到自己人,不用火铳吗?”

  韦杭之一言不发,一脸“我就知道诸葛嘉够狠”的表情。

  为了覆盖住上方所有的空隙,那些火铳中射出的并不是子弹,而是弥漫的幽蓝色毒砂,将公子的身体彻底笼罩住。

  然而,谁也不曾料到,公子的机变之快。

  他在半空中硬生生卸掉了自己的势头,抓住那些跟随自己的棍棒,身体如鹞子般横斜翻转,再度潜入了战阵之中。

  那些喷薄的毒砂,险险被他以毫厘之差避开,全都射入了战阵之中。

  在哀呼声中,所有士卒的进攻动作都变得迟缓,战阵顿时就松散下来。

  但,人群之中的公子,也终于未能再度冲出。

  显然,他无法用阵型彻底抵挡那些覆盖下来的毒砂,难免已经沾染上了。他那凛然无敌的攻势,已维持不住。

  在诸葛嘉的击掌声中,八阵图零散的阵容再度整合。

  受伤的士兵退下,新的士卒快速轮换,集结成水泄不通的攻势。

  八阵图第七变,如一圈圈水波再度向正中间的公子进击。汹涌的来势,怒不可挡。

  而公子那飘逸凛然的身影,终于踏落于地。

  他的手垂了下来。

  万千棍影翻飞,随着诸葛嘉最后一声呼喝,所有的木棍密集穿插,就如编出一个巨大的囚笼,将公子牢牢困在中间,再也无法动弹。

  只在这最后的一瞬,公子忽然抬起了眼,直直看向了对面的飞来峰。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千里镜上的玻璃,与朱聿恒,远远直面。

  朱聿恒收紧了手,猛然放下千里望。

  他盯着那远远的定光殿看了须臾,一言不发地将手中千里望交给卓晏,转身便下了飞来峰。

  诸葛嘉已经在山下等待,那一向孤冷的眉眼,此时也难免因为兴奋而染上一层薄薄的红晕。

  “属下幸不辱命,来向提督大人复命。”

  朱聿恒刚刚看那几波攻势,明白诸葛嘉这次为了抓拿一个公子,在乱阵中折损了足有六七十个精锐,其实只能算是惨胜。

  但好歹已经将目标抓住,这些伤亡也算是有价值。

  这段时间以来痛苦挣扎、孜孜以求的他,本该激动急切,但他自小久经风浪,越是急怒之中,反倒越发冷静下来。

  接过递来的马鞭,他挽着马缰,说道:“我看那人,身手不在阿南之下,你先找个妥善的地方安置。”

  “是,此人扎手,属下一定用最安全的办法来拘禁他。”诸葛嘉有点诧异,问:“现下不审问吗?”

  “不急,反正他已在我们手中。”朱聿恒说着,翻身上马,又问,“那个司鹫呢?”

  “已派人去山间搜寻,他受了伤,应该逃不远。”

  “务必捉拿,不可让他联络同党。”

  在回去的路上,朱聿恒一路纵马,骑得飞快。

  如今,阿南的公子,已经落在他的掌握之中。而且明显的,此人与那两次大灾变、与他身上的怪病,有关系。

  幽州,是顺天的旧名,所以幽州雷火,便是三大殿的那一场大火。虽然朝野都说是雷击引起天火,可事实上只有他和圣上知道,那是一场,预谋已久的纵火案。

  黄河之弱水,便是那开封滔天的洪水。看似又一场天灾,可阿南曾经无意透露,这也有她的责任。

  天雷与洪灾,如今看来,竟似是人为安排的。

  不然的话,那祭文之上,又为何会出现“以幽州之雷火为灯,供黄河之弱水为引”的语句。阿南的痕迹又怎么会那么凑巧,总是不偏不倚出现在灾祸的近旁、他发病的时刻。

  她的出现,与他身上的怪病,不可能只是巧合。

  而如今,他最需要确认的问题是,阿南受命于这个公子,又将自己留在身边,究竟是因为她真的不知道所发生的一切,还是故意假装不知道。

  如果是前者,那么,这绝对是于他有利的事情,他甚至可以借此而切入他们之间,翻云覆雨,将局面反转。

  如果是后者……

  十指收紧,他死死按住了袖中那个岐中易,手背青筋微凸。

  “阿南……”他喃喃念叨着这个名字,心乱如麻,再也无法解开手中曲折弯绕的岐中易,只狠狠地握紧这冰冷的金属,仿佛自己扼住的,是正要扑向他的、毒蛇的七寸——

  他绝不能松手,毕竟,只要他软弱了一刹那,等待他的,便只有那最可怕的结局。

  卓晏跟着朱聿恒回到乐赏园时,看见门房正聚在一起,聊得口沫横飞。

  而阿南这个闲人,正抱着只猫靠在廊下,一边听他们聊天,一边在猫身上揉来揉去。

  卓晏的母亲无法出门,就在院中养了十几只狸奴,每天打理它们打发时间。阿南手中那只猫正是其中一只。

  阿南那懒洋洋的姿势,比怀中的猫还慵懒。

  她当然还不知道,刚刚灵隐一场大战,她的公子,已经落入了朱聿恒的手中。

  卓晏偷偷望了朱聿恒一眼,似有点心虚,却见朱聿恒神情如常,连睫毛都没多动一下。

  为了掩饰自己,卓晏一别头,正想责问门房怎么如此不经心,有个年轻点的已经上来笑道:“世子,您可回来了!今天真是喜从天降,舅老爷来了!”

  “舅老爷?我娘的大哥?我大舅来了呀!”卓晏惊喜不已,对朱聿恒解释道,“年前我听说大舅替云南卫所研制改进了一批大炮,得了赏识,上报朝廷后将功抵过得了赦免,还谋了个八品的知事。这不,我从小就没见过舅舅们,我娘也已经与家人二十余年未见了,这下我娘该多开心啊!”

  “咦,能改进大炮,这么说你大舅是个能人呀!”阿南在旁边挠着猫下巴,笑道,“我也要去会会。”

  几人还未走入第二进院落,忽见一只猫从内院窜了出来,金黄的后背雪白的肚腹,毛发柔软,正是之前被卓夫人抱在怀里的那只。

  卓晏抬手去招呼它,对阿南说:“这只是我娘最喜欢的‘金被银床’,摸起来最舒服了,我娘轻易不离手的。”

  谁知那只猫看了看他,只将尾巴一甩,转身便窜上了墙头,根本不理他。

  “我家猫儿就是这样的,只听我娘的话。”卓晏有点尴尬地讪笑着,带他们顺着回廊往里面走。

  还没走几步,便只见一个婆子奔了出来,指着蹲踞在墙头的金背银床怒骂:“小畜生,居然敢抓挠主人了,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卓晏忙问那个老婆子:“桑妈妈,怎么回事?”

  “哎呀少爷您来得正好,这猫胆大包天了,夫人好好儿的去抱它,它居然把夫人的手抓破了。”桑婆子叉着腰,愤愤道。

  卓晏只能趁她骂累了喘气的间隙,问:“我娘在屋内吗?”

  “在,刚跟舅老爷聊着呢,亲兄妹一别二十多年,在屋内说话,我们都退到院子里了。谁知那猫忽然就跑进来了,窜到堂上直扑向夫人。夫人下意识抬手去抱它,结果这畜生抓了夫人一爪子,转身就跑了!”桑妈妈说着,转身带他们到屋内去,一边絮絮叨叨道,“我出来追猫儿了,不知夫人是否已经包扎好伤口。”

  这边说着,那边传来一阵纷纷嚷嚷,进门一看,满园都是着急忙慌的人,有人提着热水,有人绞毛巾,还有人喊着去请大夫。

  卓晏拉住身旁一个小丫头,问:“这是怎么了?”

  “夫人,夫人心绞痛呀!”小丫头急得眼眶通红,话也说得结结巴巴,“夫人手被猫抓了之后,惊得跑回了内室,等我们追进去时,夫人已经因为受惊过度,心口疼而躺在床上了……”

  卓晏“啊”了一声,赶紧就往里面跑去。

  堂上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正站在内室门口,他往洞开的门内看去,满脸的疑惑与惶急。

  卓晏一看便知道这该是母亲的大哥了,忙上去跟他见礼:“您一定是我大舅了?晏儿见过舅舅!”

  “晏儿啊,大舅可真是第一次见到你。”二十年的充军生涯,让这个饱经风霜的男人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大上一些,他鬓边白发丛生,伛偻着背,拉着卓晏的手微微颤抖,在他脸上寻找自己妹妹的模样,“你都长这么大了,和舅舅还是第一次见面。你看我来得这么急,也没给你带个见面礼……”

  卓晏笑道:“自家人客气什么。舅舅和我娘见过了?”

  “唉,见是见了,就是还没说多久的话,那猫就扑到你娘怀中,把她手背抓伤了,还正好划在当年她手腕的旧伤上……唉,你娘这伤啊,又让我想起了当年,她不容易啊!”

  许是多年郁卒养成的习惯,他一句一叹气,卓晏抬手抚抚他的背以示安慰,然后跨入屋内去探望。

  阿南见现场一团糟,便往旁边柱子上一靠,问身旁的朱聿恒:“下午去哪儿玩了,怎么找不到你呀?”

  朱聿恒淡淡道:“西湖边散散心。”

  “湖光山色这么美,想通了吗?”阿南笑眯眯地挠着猫下巴,问,“要不要把一切都跟我讲讲,让我帮你查清真相呀?让我证明给你看,我家公子绝对是无辜的。”

  刚刚抓捕了她家公子的朱聿恒,没有回答她。

  阿南也不勉强,和卓晏的大舅搭话去了:“葛大人,你们兄妹阔别二十年,如今终于重逢,真是可喜可贺啊。”

  “是啊,只是没想到,十妹与我如今已是相见不相识了,这二十年她蒙着面生活,也是苦啊。”大舅名叫葛幼雄,他哀叹道,“不过,虽然二十年未见,但骨血相连,我一眼就认出我妹子来了!她还说起我们故去的娘亲带我们回娘家时,外婆给我俩亲手做的鱼饼虾酱……”

  说着说着,这中年男人悲从中来,鼻音都加重了。

  阿南正安慰着,旁边卓晏出来,说母亲歇下了,让仆役们手脚都轻些。

  旁边桑婆子想起一件事,压低声音问:“少爷,京中来的那位王恭厂的卞公公还在呢,怎么去回他?”

  卓晏只觉头大如斗,问:“王恭厂卞公公?卞存安?他来干什么?”

  “这我可不知道了。奇怪的是,夫人一向不见外客不见生人的,这回一听到来客名姓,却立即让人延请进来了。他们在屋内说了挺久的话,还是关着门说话儿的,我们可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这嘴巴没把门的老妇人,让卓晏只能看着朱聿恒苦笑,讷讷道:“我娘她……平时真不见客的。”

  毕竟,指挥使夫人与太监闭门商谈,这事儿不但于理不合,也是逾矩的事情,朝廷追究起来,绝无好处。

  朱聿恒倒是不甚介意,只随意问:“卞公公还在么?”

  “在,刚还在偏厅喝茶呢。”

  阿南看看内堂,说:“走吧,别吵到卓夫人了。我对王恭厂也有点兴趣,咱们去看看这个卞公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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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南你知道吗?你撸个猫的工夫,你的家奴就抓了你家公子啦!

第27章 六极天雷(1)

  不一会儿,卓晏就把卞存安带到了桂香阁。

  卓晏身材颀长,而卞存安则是个枯瘦的小个子,跟在他的身后走来,若不是身上的姜黄色旧曳撒被风吹起扬起一角,可能都无法看见他的身形。

  不过,卞存安个子虽小,脊背与下巴却一直绷得挺直。一进屋内,先向朱聿恒下跪,说话依然是那副舌头转不过弯来,沙哑木讷的嗓音:“奴婢卞存安,参见……”

  顿了一下,卞存安因卓晏来时的告诫,选择了正确的称呼:“参见提督大人!”

  朱聿恒示意卞存安起身,问:“卞公公怎么突然来杭州府了?”

  “奴婢是为宫中大火而来。”卞存安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张拓片。

  卓晏扫了一眼,诧异问:“这不就是奉天殿废墟中,那个榫卯上的标记吗?”

  卞存安那张枯槁灰黄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苦笑:“卓把牌,刑部说这上面的标记,似与葛家的蜉蝣标记相似。此事关乎我王恭厂与内宫监两条人命,因此我责无旁贷,来走这一趟。”

  听他提到葛家,卓晏忙再看那个印记,确实是自家门上那四翅飞虫的模样,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不可能吧?我娘全族都被流放至云南,这二十年来,只有我大舅得了朝廷恩泽,最近得以回到故居祭祖,其他人断不可能前往京师顺天,又加入营造队伍的。”

  “但,除了这桩起火大案之外……”卞存安又从袖中取出一份誊抄的案宗,向朱聿恒禀报道,“不知提督是否还记得,当初在王恭厂被炸死的那位内宫监太监常喜?”

  朱聿恒点了一下头,问:“怎么,他的死,也与葛家有关?”

  “这是刑部调查后的卷宗。提督大人要求我们复原常喜怀中那本残破的册子,经现场碎片拼接后,有个墨水濡湿的痕迹,那依稀残留的字迹,经刑部推官查验,正是个‘葛’字。”

  卓晏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这么说的话,卞公公是得跑一趟了。”阿南蜷在椅中,托腮道,“天下之大,姓葛的人原不在少数,但姓葛又用蜉蝣痕迹作为标记的,怕是再也找不到第二家了。”

  卓晏急道:“可我娘全族上下百来人,都在云南军中服役,日日都要点名查看的,如何离开呢?葛家唯一留存的只有我娘一个,可她日常都不出家门的,如何能千里迢迢赶往顺天府杀人放火?”

  见他这么焦急,卞存安也说道:“确实如此,奴婢也只是打听得都指挥使夫人是葛家后人,特来向她了解一二。只是卓夫人出嫁二十年,为了避嫌一直与娘家不通讯息,因此奴婢自是一无所获。”

  听他这么说,卓晏松了一口气,又说:“不过公公的面子可不小啊,我娘一向不见客的。”

  卞存安面无表情,声音死板道:“夫人听说我是为葛家的案子而来,因此才开恩见我。了解这桩案子后,卓夫人只说葛家绝不可能有人前往顺天犯事,其余便再没什么了。”

  说了半天,也什么线索,阿南最不耐久坐,伸伸懒腰正揉着自己脖子,忽见窗外一个女人正看着她,见她转头,女人又惊又喜朝她挥手。

  阿南不觉诧异,跳下椅子走到门口,问:“阿姐,你怎么在这儿?”

  这个被管事的带着站在外面的女人,竟是萍娘。

  她挎着一篮桃子,身后的男人帮她提着筐子,里面也全是粉嫩嫩的桃子。

  卓晏也走出来,管事的忙介绍道:“少爷,这是葛岭种了咱们山园的佃户,送桃子来的。今日园中忙碌,因此我让她直接送进来了。”

  萍娘则对阿南喜道:“妹子,这是我娘家大哥在葛岭自家山园里种的,我刚好回娘家探亲,就顺带送过来了,妹子你尝尝看!”

  “是吗?这桃子粉粉的可真诱人,一看就好吃。”阿南被塞了一篮桃子,便笑着随手递给身后朱聿恒,自己拿了一个,揉了揉皮便撕开了,里面一股蜜汁涌出,入口香甜无比。

  “葛岭有这么好吃的桃子?阿姐的娘家是在那边吗?”

  “是啊,我在葛岭长到十七八岁出嫁呢。”萍娘点头道,“小时候我在葛家帮过工,还伺候过夫人。但阿嬷说,今日夫人不适,也是无缘再给夫人请安了。”

  见她与阿南相熟,卓晏说话便也客气了些:“大姐有心了,我娘歇息两日便好。”

  萍娘只是笑,阿南吃着桃子,笑着瞥了她身后的男人一眼。

  男人下意识缩了缩身子,点头哈腰地把包着布条的手藏在了桃筐后。

  阿南笑着明知故问:“娄大哥的手怎么了?受伤了?”

  娄万哪敢回话,萍娘笑得有点心疼:“他啊,你们把囡囡送回家后,他大概也嫌丢脸,一个人出门天快亮了才回来,满手是血,把自己的小手指给剁了,说发誓再不赌了。我看他这样子啊,这回该是真的要戒了。”

  阿南吃着桃子,瞟了平淡漠然的朱聿恒一眼:“戒了就好,少一根手指怕什么,浪子回头金不换嘛。阿言你说是不是?”

  朱聿恒淡淡“嗯”了一声,垂眼看手中替阿南提着的篮子,便顺手往卓晏和卞存安面前递了一下。

  皇太孙殿下亲自送桃子,卓晏受宠若惊,赶紧捧了一个过来。

  卞存安盯着面前的桃子,迟疑着抬起左手,取了一个桃子,虚虚用两根手指捏着。

  卓晏一吃桃子,眼睛就亮了,问萍娘:“这桃子真不错,还有吗?我买两筐给驿站里的兄弟们。”

  萍娘喜出望外,说道:“有的有的,今年桃子大年,我哥的桃子邻居亲戚送遍了也吃不完,正想着说挑到市集上去卖呢,少爷真是大善人,谢谢少爷!”

  “那行,我给你写张条子,来。”

  卓晏叫人取过笔墨,正在写条子,阿南又吃了个桃子,无意看见卞存安正在抓挠自己的手,便问:“卞公公,你的手怎么了?”

  卞存安手上全是成片的红疹子,又似是觉得脸颊麻痒,抬手想要抓脸,手伸到一半硬生生又停下了。

  阿南的目光看向被搁在旁边桌上的桃子上,问:“原来卞公公碰到桃子会发疹?”

  卞存安将桃子搁回桌上,道:“我自小碰触了桃毛后便是如此。”

  正等着卓晏写条子的萍娘,听到卞存安的话,忙道:“公公别担心,桃毛发疹用皂角水洗手,多泡一会儿,过两三个时辰,红疹便可消下去了。”

  听她这样说,旁边管事的便立即去厨房端来一盆泡着皂角的水,搁在旁边架子上。

  萍娘用力将皂角揉出泡沫来,说道:“公公,您试试看。”

  卞存安虽不情愿,但手上确实麻痒难当,便抬手将手指浸入了水中。

  萍娘见他的袖子掉到水里去了,便殷勤地伸手帮他提高一点,将手腕露出来。

  谁知卞存安却将自己的手一把缩回,揣回了袖中,冷冷道:“你太多事了。”

  萍娘僵立在当场,看看他的手,又抬头看看他,慌乱道:“你,你手上的伤……”

  “出去!”他嘶哑着声音,压抑低吼。

  卓晏见他在朱聿恒面前如此失态,显然已是控制不住情绪,忙示意萍娘赶紧走。

  萍娘嗫嚅着,但终究还是低下头,向阿南低了低头,匆匆离开了。

  阿南吃着桃子,冷眼瞥着卞存安的手。

  他袖子下露出的双手上有许多伤痕,却不是阿南那种由锋利机关留下的伤口,而多是烫伤灼烧留下的,深浅不一的疤痕。因长期与硫磺硝石打交道,又无视保养,肌肤被侵蚀得十分粗糙,所以那红疹发得也就格外刺眼。

  见她一直打量自己的手,卞存安瞪了她一眼,哑声问:“看什么?”

  阿南移开目光,“哼”了一声:“没什么,又不好看。”

  闹了一场没趣,卞存安匆匆告辞离开了。

  阿南站在门口望着他远去的身影,忽然凑到朱聿恒耳边问:“这种人,是怎么混到厂监的啊?”

  朱聿恒平淡道:“听说,他用火药颇有独到之处。”

  “这臭脾气就很讨厌呀,居然还能升官?”

  听到这一句的卓晏笑嘻嘻地插话道:“所以他外号棺材板啊。”

  “棺材板?”

  “对啊,死硬死硬的!”

  阿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么损?看来他人缘真的很差了。”

  “何止差,简直神憎鬼厌。你也看到了,他整日灰头土脸,就知道盯着手上的那点活计。别人跟他多说两句话,他就说自己手头有事做,根本不跟人多言语的。他手头不就是王恭厂那点破事吗?一堆硫磺木炭硝石,翻过来覆过去的调配,是能做出个花来,还是能把敌人炸成花?”

  阿南一边吃桃子一边笑道:“炸成花估计不行,炸开花还是可以的。”

  卓晏眉飞色舞道:“那可不正合适吗?这就是棺材板对口的活嘛!”

  朱聿恒见他们说这些无聊话,皱起眉轻敲了两下茶几。

  阿南和卓晏吐吐舌头,不敢再说。借口探望母亲,卓晏溜之大吉。

  咦,不对呀!阿南吃完一个桃子后,才忽然想起来——这奴才怎么回事?我才是主子呀!

  左右无人,回头看着端坐解岐中易的朱聿恒,阿南撅起嘴训诫他:“阿言你是不是忘记自己身份啦?居然敢凶我?”

  朱聿恒抬起那双深邃锐利的眼,瞧了她一眼。

  那目光沉寂而攫人心魂,阿南不由得更想逗逗他了。她趴在几案上看他那双绝世好手解岐中易,问:“哎,你知不知道,前朝时,主子可以直接扑杀奴才,不用去官府的哦!”

  “你不会。”朱聿恒轻按岐中易,沉声缓缓道。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阿南挑眉斜睨,“要知道,你好几次差点死在我的手上呢。”

  日光透过窗棂,筛在他们面前,光晕之中的朱聿恒注视着她,神情有些模糊。

  他没有说话,但阿南脑中一闪念,脱口而出:“因为我在黄河边救了你?”

  见她察觉,他也不隐瞒:“你离开的时候,我刚好恢复了一点意识。”

  “喔……”阿南也不甚在意,只说道,“黄河滩涂九虚一实,一个踩空的话,我很容易就会被冲走的。不过……刚好看到了你的手嘛,还是冒险去救一救了。”

  “你去黄河干什么?我听你说,堤坝垮塌也是你的责任?”

  “可不是嘛,公子吩咐我要守好那一段大坝的,可惜……”阿南抬起自己的手,将它放在自己面前,刚刚还飞扬的神采黯然下来,“可惜我的手,辜负了他的期望。”

  “那一段崩塌的堤坝,自百余年前修建后,每年加固,不曾疏忽。就算黄河堤坝会出事,这一段,应该也是最稳固的。”朱聿恒盯着她,一字一顿问,“你说的公子,是怎么知道那里会出事,又提前让你去守护的?”

  阿南察觉到他话中的异常情绪,抬头瞥了他一眼,将自己的手放下来,抱臂道:“公子既然下令,我就奉命秉行,至于他怎么算出来的,我就不管了。”

  “算?”朱聿恒敏锐地抓住了她话中的讯息。

  阿南“啧”了一声,说:“大概吧。不过他的算法和你不一样。他依据的是五行决,大到天下山川海势,中间机关阵法,小到微毫纤末,从未失手。”

  朱聿恒垂眼看着她的手,抿唇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