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好似拦路打劫又背景深厚的校霸,问好学生会不会向老师打小报告。

  好学生能有什么选择?

  但夏漓的回答出乎他的预料,她似乎带着一种豁出去般的勇气,告诉他,钟楼四楼有个秘密空间,在那里“做坏事”,不会被老师打搅。

  让他惊讶。他修正了自己对她的判断,她或许是通俗意义的好学生,但一定不是“守序”的那一类。

  和他一样。

  那秘密空间后来他去过几次,确实是个好地方,适合一个人待在那儿听音乐发呆,让自己暂时被这个荒谬的世界遗忘。

  [04]

  晏斯时确实算不上是一个喜欢集体活动的人,但他讨厌的不是集体活动本身,而是这其中低效沟通的部分。

  在他看来,有些事自己一个人完成远比大家协商、争吵和妥协要高效得多,这一结论在他后来读本科做team work时屡次得到验证。

  之所以答应做《西安事变》话剧剧本的翻译润色工作,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这事儿他一个人就能完成,不需要跟太多人协商。

  但为了能够全局理解主创的用意,一开始的选题会议他还是参加了。

  不出所料,选题会一开始的沟通很是低效,围绕原创与否的基本议题都辩论了好几个回合。

  正当他百无聊赖、思绪游离时,姗姗来迟的夏漓,抛出另一个历史剧的方向,并在大家似乎走将陷入究竟什么题材更好的争论之时,给出了最具说服力、一锤定音的结论,使得这场选题会高效率地达成了统一。

  他其实一直觉得她是个没什么存在感的人,相较于她的两个好朋友,她在团体中似乎更多扮演观察和倾听的角色,但这回她的发言提纲挈领。

  她实则很有主见,且内心强势,是个绵里藏针的人。

  翻译工作完成,去图书馆讨论那天下了雨。

  一下车便看见前方台阶上被冷雨浇得几分瑟缩的女生,他自然而然地走上去替她打伞。这样的天气,淋了雨恐怕会感冒。

  关于翻译的讨论倒是效率很高,不过晏斯时挺希望有人能对他敲定的成稿提出修改意见。

  所谓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文学不是他擅长的方向,他所做的仅仅贴近了“信”和“达”,离“雅”还远得很。

  结束关于翻译的讨论,便开始商量选角。

  出演角色的过程中,势必涉及大量的跟编剧、导演和其他演员的无效沟通,这让他敬而远之,因此一开始就推拒了让他出演主角的邀请。

  雨天的图书馆很是安静,适合自习。除了他,夏漓和其他几个同学也就留了下来。

  他在跟着教材做编程练习,但进展不顺。

  夏漓向他请教生词的小小插曲,让他有片刻放松。

  他注意到,她在看的书,似乎是他推荐给王琛的英文原版的《Guns,Germs and Steel》。没多问,也不觉得她看这本书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有些事,只当事后有所意识的时候,才会成为佐证结论的蛛丝马迹。

  而那时候的他,确实毫无意识。

  后来送夏漓和她的朋友回家。

  那时他正好有人来接,而雨尚未停,纯粹出于教养的举动,举手之劳般的不值一提。

  夏漓将要下车时,对他润色翻译的剧本提出了建设性意见。

  “对仗”、“押韵”、“气势”,实则都是偏于文学性的要求,也就是他尚且欠缺的“雅”的部分。

  她对英文的韵律或许有超于旁人的直觉。

  那之后话剧开始排练,晏斯时没怎么参与相关的事宜,怕麻烦倒是其次,霍青宜的状况恶化,让他不得不投入更多精力。

  那一阵家里气氛紧张,外公外婆都严阵以待,因为霍青宜“好”与“坏”之间的切换毫无规律。

  聂楚航邀请他参加生日聚会,他答应下来了,但很快被家里的事搅得无心参与。

  直到聂楚航生日当天,他被霍青宜“赶出家门”。

  司机问是否送他回单独居住的地方,这日寒风吹彻,他莫名不想一个人待在那空荡荡的别墅里,就让司机开去了那家KTV。

  去了才想起忘了问聂楚航包厢号,又没有他的联系方式。

  他没多想,打了一辆车准备折返,夏漓却在这时候出现。

  他忽然意识到,似乎有好几次,她都出现在一个恰到好处的时机,比如上次还打火机。

  一道往里走,晏斯时注意到夏漓穿着白色毛衣与羽绒服,

  很多时候她都穿着明中的外套,今天这样一身很衬她,有种干干净净的安静,像子夜时分,月色下的梢头初雪一样。

  包厢吵闹,他心情不好,因此什么活动都没参与,只戴了耳机听歌。

  好多天的睡眠不足,这种又避世又吵闹的环境,让他很快睡去。

  是夏漓叫醒他的,下楼时才知下雪了。

  霍青宜就是楚城人,他知道楚城不是年年都有雪,有时候只象征性地落点冰粒,整个冬天就对付过去了。

  不知是不是所有南方人都向往下雪天,但至少霍青宜是,夏漓也是。

  夏漓望着那纷纷落下的雪花,眼里有光。

  让他想到每年冬天,北城落雪时霍青宜的神情。

  那种单纯的惊叹与喜悦,几乎一模一样。

  之后话剧大排练,晏斯时被王琛叫去做外援。

  他并不是诲人不倦的人,但这话剧毕竟有他翻译的一部分成果,多少也会希望呈现出来的最终成果能够尽善尽美。因此,凡有人来问发音问题,他都会尽量解答。

  但他注意到,夏漓是唯一一个没有找他“请教”的人。

  话剧演出当天。

  到时恰好碰见夏漓遇到了麻烦,他记得她并不负责妆发的事,但她火急火燎的神情,却比任何一个参与其中的人都要急切。

  她可能是真的挺喜欢这次集体活动。

  他一直是半游离状态,这时候也忍不住有所感染,主动提出帮忙。

  也是这次,让他更进一步了解她的周到和细心,譬如给弄脏的衣领拍照留证,把脏了的那件留给自己,以及合影结束以后,只有她留意到了那被扔下的横幅,捡起以后细心整理收纳。

  她说,她很珍惜跟七班同学的友谊。

  他相信这是她最真诚的理由。

  她一直是个真诚、大方而不矫饰的人。

  [05]

  这年的新年,晏斯时是在楚城度过的。

  因为霍青宜,这个年过得总有些愁云惨淡的意思。

  外公请了新的心理医生,但对霍青宜的治疗一时半会还没什么成效。

  开学以后,没多久就是晏斯时的生日。

  节日与纪念日,他一贯觉得麻烦,因为太多未经允许的热情,让他困扰。

  作为需要强硬拒绝别人的善意的这一方而言,拒绝的这个行为本身,就会带来很大的压力。

  因此生日那天,凡是课间他都躲了起来,下午下课以后更是直接去了钟楼的那座空教室。

  他正准备戴上耳机听歌,却听窗外广播里,响起了《Farewell Dear Ghost 》的前奏。

  这歌分外冷门,能在这小小的校园电台播放,不得不说很让人惊喜。

  如果第一首是惊喜,后面接二连三播放的Matt Duke和Sonic Youth的歌,就让他有些惊讶了。

  假如不是正好有人与他喜好100%相同,那就是有人专门为他点的歌——毕竟今天是他生日。

  这日天气很好,空气微冷,却是出了太阳,薄薄的落日,将整个校园都笼罩在一层淡金色的光里。

  听完广播里播放的《男孩看见野玫瑰》,晏斯时终于起身,下楼。

  他想搞清楚,究竟是真有人与他心有灵犀,还是有人送了他一份特殊的生日礼物。

  但问了广播台值守的播音员,没问出结果来。

  说完全不失望是假的,但他又能领会,这份匿名的用心。

  不打扰的祝福。

  回到楼上空教室。他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体味过“心情好”的滋味,今日有些久违。

  夏漓这时候来了,分享给他一只红豆面包。

  或许因为心情好,他认可她对其“小卖部最好吃的面包”的评价。

  一道下楼时,夏漓特意叮嘱他,晚上过来这教室千万记得熄灯,因为她逃课被查过。

  这也验证了他此前对她的判断,一个并不算是守序的好学生。

  到了楼下,夏漓问他是不是心情很好。

  他没想到自己的神色已经一望即知,这一刻是分享欲促使他开口:“今天生日。听了首喜欢的歌。”

  夏漓对他说“生日快乐”,那瞬间她的眼里荡起某种由衷的喜悦,好似某种得偿所愿。

  她眼睛明亮如灯,在暮色四合的夜里,让他微微愣了一下神。

  [06]

  明中将在四月迎来百年校庆。

  这种大型活动晏斯时一贯兴趣缺缺,班主任让他做学生代表发言,他直接拒绝。

  班主任又去找王琛。王琛是个做事很讲究“建设性”的人,在他看来这种发言就毫无建设性,也选择了拒绝。

  最后是陶诗悦接下了这份差事。

  所有人都在忙着准备校庆活动时,晏斯时在教王琛打篮球。

  王琛这人和篮球这项运动就挺不沾边的,但他学什么都挺投入,这让晏斯时这个老师也没有敷衍教学。

  球飞出去,差点砸到人,是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场外的夏漓。

  跑近确认她是否真的没被砸到时,意识到第一次这样近地观察她,她目光微微躲闪,肤色是暮色天光里,梨花般微冷的白。

  在校外买水时,王琛提及尚智书店。

  那瞬间她飞快转过头来看他。

  他立即领会了她的意思,有些抱歉在告诉王琛之前,没有提前询问她的意思。

  人人都有自己心目中的秘密基地,她分享给他,却不见得愿意分享给任何人。

  而他意识到,在她那里,他拥有比旁人高得多的优先级。

  是出于什么动机,很难条分缕析,他决定让这个秘密基地的所在,今后彻底变成他和她的秘密。

  那个校庆日,晏斯时至今不愿回想。

  霍青宜差点出事,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都似行于钢丝绳索之上,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他向学校请了假,那一阵就待在家里,很害怕哪天不在,就发生无可挽回的状况。

  一直到四月末,楚城的春天,似在不知不觉间就已经结束了。

  那天去学校,经过书报摊顺便问了问新一期的杂志,老板告知最后一册被买走时,他也很难生出失望的心情,似是已经适应了那种一切都在向着衰败发展的,常态的颓然。

  但下午最后一节课下,跟王琛吃完晚餐,回到教室,却发现桌上多了那本他没有买到的《看电影·午夜场》。

  黯淡生活里的意外之喜。

  “天气不错,祝你心情愉快。”

  感谢那位匿名的“S”同学,让他拥有了难得的,两小时的愉快心情。

  王琛有个笔记本,那上面印着一行字,Life goes on.

  无论如何,生活总要继续。

  五一陪同夏漓去逛电脑城。

  她和王琛,是他在明中真正称得上是朋友的人。对于朋友,他一贯能力之内尽心尽力,况且列那两份配置清单也没有耗费他太多时间。

  她一定要请他和王琛吃饭,反倒让他觉得她太客气了。

  男生买单,在他这里是常识,是以有些不能理解,她为什么好像很不高兴。

  他好像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这样受挫的神情,下意识就想补救。

  不爱喝甜饮,但提议让她请客。

  这提议让她目光一瞬间又亮了起来。

  那一刻,他稍稍明白了她不愿意让他买单的心情。

  他跟闻疏白是从小长到大的关系,认识时间长了,很多时候就没那么讲究,而王琛在某些时候又缺根弦。

  相较而言,女孩子的心情也许要幽微得多:或许在她这里,交朋友应当礼尚往来,有去有回,是循环互利的过程。

  那么,假如他当她是朋友,就应当遵循这种平等的规则,不应该因为她是女生而有所偏颇。

  [07]

  晏斯时好像是在那个夏天,去新加坡参加SAT考试,顺便游览海底世界之后,喜欢上了海洋。

  深邃静谧,但因为有了鱼,一切都热闹起来。

  那种热闹与人群的喧嚣不同,只是存在却不打扰。

  那天他是一个人去的,没有跟陶诗悦和王琛同行。

  一个人就不必迁就他人的行程,那时候海底世界在做一个集章的活动,他得以不紧不慢地逛遍整个场馆,完成了全部的打卡集章。

  那张盖了章的明信片原本打算作书签之用,但那天早上在连廊里,听见了夏漓和他们班男生的对话,才知那天是她生日。

  临时准备来不及,又怕显得缺乏心意,就想到了那张明信片。

  送给夏漓时,她的惊喜远远超出他的预期,哪怕他搞错了时间。

  他是后来回教室后意识到,原来去年第一次跟她见面的那天,是她的生日。

  出生在夏至日的女生。

  这种巧合是否也构成了她性格某一部分的特殊性。

  暑期高三补课,晏斯时待在家,一方面照顾霍青宜,一方面开始准备申请学校的资料。

  整个暑假都过得有些没意思,好像时间只是在机械地流逝,而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开学以后,整个高三年级的气氛明显为之一变。

  国际班搬到了七班的同一层,去洗手间会经过七班的教室。

  他有时候穿过走廊,会无意识地往七班教室看一眼,但空间密压压的,每个人桌上都堆叠着山一样高的教材,让人很难一眼看出来,夏漓究竟在哪座“山”的后面。

  这样紧张的节奏里,夏漓还能抽出时间给好朋友过生日。

  但那么鲁莽,不提前做好二手准备,差一点撞到班主任的手里。

  是搬到高三教学楼之后,晏斯时对七班的班主任老庄有了初步的印象,因为他老是会在晚自习时跑去七班教室外的走廊巡逻,一脸严肃,好像只要手底下的学生放松一分钟,天就会塌下来。

  让他逮到,恐怕如夏漓这样的好学生也难逃一顿训斥,那蛋糕想要保下来,更无异于天方夜谭。

  有些不忍心见这样的“惨剧”发生,他便主动承担了打掩护的职责。

  那蛋糕放在他桌上,一直无人来认领。课间他去洗手间,才知七班在数学考试。

  国际班下晚自习很早,他早该走了,但还是等到七班考试结束,递交了由他保管的蛋糕。也分得一杯羹。

  王琛也分得一块。

  王琛吃完了自己的那块,又来觊觎他手里的:“你拿了半天了,反正又不吃。”

  “谁说的。”他提起叉子,切了小块送入口中。

  那整个秋天,是晏斯时记忆中较为轻松的一段时间,因为霍青宜的状况稍稍稳定了下来,不再那样频繁反复。

  入冬后的某天,或许是听闻了这个情况,晏绥章打来电话,说爷爷让他回北城,把霍青宜也带回去——妈妈带着儿子一直住在娘家,没有这样的道理。

  晏斯时很少生气,只有跟晏绥章沟通时才会忍不住自己的脾气。他无法理解,始作俑者为什么对当前的局面毫无反思。

  他做不了什么,唯一能做的就是不配合晏绥章那套父慈子孝的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