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上正在落日,将天空和河水,都染成一片瑰丽冶艳的橙红。

  晏斯时说,他不怎么喜欢骑车,时常会在下课之后,沿着查尔斯河,从学校慢慢步行回公寓。

  在有些人看来,查尔斯河的落日,看久了就很无聊,他却很喜欢,大约因为,很多时候他觉得那是他唯一能够掌控的一段时间。

  “这样的夕阳,我看过无数次。”

  这句话让夏漓停下了脚步。

  微凉的风自浮光跃金的河面吹过来,对岸建筑玻璃反射夕阳光,耀眼得几分刺目。

  她自然而然地想到《小王子》,想到43次落日。

  她不知道为什么心口像是咽下了一枚青橄榄一样酸涩,为这样的落日时刻,为孤独的小王子,为过去曾独自对抗那些虚无的晏斯时。

  抑或是,她也好像变成了他回忆里的人。

  他为她敞开了所有的门扉,允许她窥探,允许她旁观他的脆弱,而由衷相信,唯独她绝对不会伤害他。

  晏斯时这时候伸手,碰了碰她的脸颊,“要不要歇一会儿,走回去还有一段路。”

  夏漓点头。

  旁边有一座木头长椅,晏斯时让她坐一会儿,他去买瓶水过来。

  长椅正对河面,夏漓坐了片刻,看见落日缓缓下落,天空竟又变成了一种深沉的粉蓝。

  情不自禁拿出手机拍照时,听见草地上有窸窣的声响。

  转头看去,是买水回来的晏斯时。

  夏漓刚要说话,晏斯时却看着她,说道:“夏漓?”

  夏漓愣住。

  他以一种分外认真的目光打量她,语气更是认真,“好久不见。”

  夏漓反应过来。

  一时之间,所有情绪如海潮汹涌,她张口,却发不出声——

  如果,如果那时候她得到确切消息,来的是波士顿而非洛杉矶,她一定会选择就在查尔斯河畔等候。

  那么,她是不是就会在那个即将放弃的时刻,遇见晏斯时。

  好久,夏漓才听见自己的声音,微笑里有种隐约的颤抖:“好久不见……他们说你在这里读书,我过来出差,顺便过来看看,能不能碰到你。”

  晏斯时在她身旁坐了下来,“那很巧。”

  “是的。”

  那水瓶被他捏在手中,发出轻微的声响,他看她一眼,递给她,“喝水吗?”

  “谢谢。”夏漓接过,好像忍不住继续沉浸在那样的想象中,“……你最近怎么样?”

  “正在慢慢变好。”

  “好像……好多年没见了。”

  “是的。不过,我想我们应该很快就会再见了。”晏斯时转头注视她,暮色与夕阳,尽数在他眼里,明翳交杂,叫她想到那个初见的夏天。

  他说:“……你愿意再等等我吗?”

  等待在真实的时空中,他与她相遇。

  夏漓至此哽咽,无法再“演”下去。

  她抬手捂住了脸,却觉得晏斯时的气息靠近,他微凉的手指拉下她的手掌,低头挨向她,看着她水雾濛濛的眼睛,只一瞬就将她吻住。

  他尝到了一点眼泪的味道,心脏一瞬被什么揪住。

  夏漓手掌轻撑他的肩膀,轻声说:“……真正老同学久别重逢才不会一见面就接吻。你演错了。”

  晏斯时轻笑了一声,声音微沉,“只要吻的是你。”

  就不算错。

  时间早与晚,自有命运安排。

  而他确切知道,命运如长河,从四面八方汇流。

  最终都将流向她的方向。

  [09]

  晏斯时他们研发的文字处理AI,其模型进入内测阶段。

  夏漓作为家属,自然有参与内测的资格。

  虽然她一再抗议,在公测之前,模型机器人仍然保留着SHERRY这个名字。

  SHERRY很“聪明”,至少比夏漓之前用过的一些聊天软件自带的机器人聪明,能够进行完整的逻辑对话。

  这段时间,夏漓经常跟SHERRY对话,让它帮忙找资料,做归纳,或是推荐电影、音乐和书籍,有时候纯粹只是闲聊。

  她承认这个问题只是突发奇想:

  ——SHERRY,你认识晏斯时吗?

  ——当然。他是创造我的工程师之一。

  ——关于晏斯时,你都知道些什么?

  ——晏斯时,1992年2月19日出生,毕业于麻省理工……

  ——这些公开的资料我都知道,我想知道一些查不到的。

  ——那你要跟SHERRY保证,不可以透露以下的内容。

  ——我保证。

  ——晏斯时自称,关于晏斯时,很多事情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的妻子是他一生挚爱。

  她是他的鱼,他的野玫瑰,他无数次的落日,他鼠灰色细条纹的麻质和服。

  他永恒的夏天。

第67章 番外(05)

  《云雀之夏》

  [01]

  那天刚下过雨, 空气并不太热。

  但南方的夏天很潮——相对于北城,楚城是绝对的南方——从江城到楚城的一路,沿途那些树木, 绿得似能滴下水来。

  晏斯时一路都在睡觉——有时候是装睡,有时候是真睡着了。

  去机场接他的人是霍济衷的下属, 叫罗卫国, 行事周到细心, 缺点就是热情太过, 而流于阿谀。

  他不喜欢,也不擅长与这样的人打交道。

  车开到了楚城,从郊区的工厂经过。罗卫国进厂里办点事, 出来时碰见了正在等车的, 似是他亲戚朋友的女儿。

  罗卫国想做个顺水人情送人一程,问他的意见。

  实话说他是个怕麻烦的人,但有时候怕麻烦过了头, 反而大部分事情都懒得多说一句。让人搭顺风车这事儿, 可有可无, 没重要到让他提起精力去发表多余意见,就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那个女生上车时, 有种给人添了麻烦的局促。

  他能觉察到她在偷偷观察他, 但那目光没有审视的意味,只有一种单纯的好奇。

  原本以为,有第三人在场,罗卫国会收敛那份多余的热情, 但或许因为一路上他都在睡觉, 此刻才“醒”, 反而让罗卫国觉得得抓紧机会表表忠心。

  他心里烦得不行,但看在外公的面子上,无法以强硬言辞拒绝。他想继续听歌,但想起自己的iPod早就没电了了。

  这时候,他看到了女生拿在手里的MP3。

  原本以为女生会拒绝,他们只是萍水相逢。

  但她很爽快地就借给了他。

  进城的这段路,晏斯时并没有睡着,只闭眼听歌。女生的歌单里有很多日文歌,或许是什么动画或者剧集的主题曲。

  他有时候微微睁开眼,会看见她正紧紧地盯住那MP3的屏幕,很是紧张的神情。他不知为什么,也没多问。

  车先将女生送达,他递还MP3,道谢。

  女生下车前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似是有话要说。但她没有,只跟罗卫国道了声谢。

  这最后的一瞥,让他看清楚了她的眼睛。

  漂亮干净的一双眼,自然而然叫人想到了浸在白瓷盆装的清水里,黑白分明的围棋棋子。

  [02]

  车上的这次小插曲,并没有让晏斯时放在心上。

  太多的事让他耗尽心力,尤其霍青宜。

  晏家对霍青宜的状况讳莫如深,实则外公外婆也是。对外,他们只称霍青宜是病了。他们的理由是,小城市对精神疾病的接受度更低,如果叫人知道霍青宜“疯了”:“小晏,你的学习和生活也会受到影响”。

  外公的一番良苦用心,让晏斯时没有太多置喙的空间——为了让他接受更好的教育,外公牵头出资,在楚城最好的明章中学设立了国际班,老师也都是花了大气力,从江城或是其他大城市请过来的。

  外公常对他说,小晏,让你回这么一个小地方,是委屈你了。

  晏斯时倒不觉得委屈,只有一种无力感——有没有国际班,他都能申上想去的学校;但对于霍青宜,似乎多聪明的脑袋都无计可施。

  国际班人不多,有个叫陶诗悦的女生是他认识的。外公总希望他跟陶诗悦能玩到一起去,怕他人生地不熟的,一个人会觉得孤单。

  他在明中确实没什么朋友,但并不觉得孤单。他常有一种寄蜉蝣于天地之感,觉得自己不属于明中,迟早会离开——当然,也不属于北城。

  好像自霍青宜生病以后,他对任何地方都失去了一种归属感。

  即便从来没有刻意宣扬,国际班的来历、晏斯时的家庭背景还是不胫而走。

  许多人都拿他当特殊人物看待,有的先入为主,觉得他一定高高在上难以接近;有的接近他总似带有某些目的,窥探、炫耀或者其他。

  因为这,晏斯时更加没有什么主动与人结识的欲望。

  王琛算是这些人中的例外。王琛坐他前排,因为他英语不错,自然而然地找他讨教,而后渐渐就熟悉起来了。

  王琛这人有种沉浸在自己精神世界里的纯粹,很多人说他情商低,但他毫不在意,始终我行我素。

  如果说,还有一个人让他相处起来没有任何精神负担,那应该是“那个女生”。

  他是第二次见面才知道“那个女生”叫夏漓。

  那天是去书店买书。

  发小闻疏白有时候有些没心没肺,或者说,他会把一些善意的关心,包装成没心没肺。周末闻疏白非要让他上线一块儿打CS,游戏时,就顺便挂上了语音,两人有一搭没一搭闲聊。闻疏白拐弯抹角地问他的近况,他说还好。七扯八扯的,闻疏白提及自己最近看的电影和书籍,说看了部漫画特别治愈特别有意思,叫《虫师》,让他去瞧瞧。

  那一阵霍青宜状况持续恶化,甚至开始将他错认成晏绥章。她失去了理性沟通的能力,无论他怎样试图向她解释自己是谁,她都拒绝他的接近,只让他从她的视野里滚出去。

  外公叫人收拾出了另外一处住处,晏斯时只得暂且搬过去。

  周六去了一趟外公那儿,到时霍青宜在睡觉,听说她情绪稳定许多,他就没有留下等她睡醒,担心自己出现反而会刺激到她。

  无处可去,便想到了闻疏白的推荐。外公说洋丰路上有家书店,是民营的,应当比新华书店品类丰富。

  去了才发现只有一些畅销书,和诸如《知音漫客》这样的漫画杂志,没有他想要的书。

  在店里逛了半圈,却让晏斯时碰见意想不到的人。

  他记性很好,所以多看了两眼就认出来,是上回在车上借他MP3的女生。只是没想到世界这样小,萍水相逢的人都能再次遇见。

  他摘了耳机打招呼,女生明显也很惊讶。聊过才知她也在明中,名叫夏漓。很夏天的名字,几能想象那初夏时节,波光粼粼的明澈江水的情景。

  他不想来一趟却无功而返,于是尝试性地问她是否还有其他卖漫画书的书店——他记得她的歌单很多日本动画和电视剧的主题曲,或许她会知道。

  果然。

  那间名叫“尚智”的书店真的很小,在那个薄如蝉翼的黄昏里,它像是被世界遗忘的一个角落。

  他随意翻着书架上的书,体会到了一种久违的宁静。

  夏漓就在书架的另一侧,但她就像那自门外投入的夕阳,只是存在,却并不打扰。

  算起来,她帮了他两次,虽然她说只是举手之劳。

  他不怎么喜欢欠人人情,多小的帮助也想回报以同等的善意,是以送了她一册单行本漫画作为回礼。

  在他看来,他们的友谊应当是从这里起始的。

  [03]

  后来在学校里,晏斯时有两次看见过夏漓。

  一次是在食堂,他跟王琛去买水,看见她在一个窗口的队末排队买饭;一次是某天最后一节课下,他正准备走出教室,看见走廊里她匆匆跑过,不知道是去做什么。

  那天月考结束,十八班的聂楚航来找他问物理最后一道大题,他才知道,他跟她是有共同朋友的。

  这概率其实很小,因为他在明中的朋友,说起来也不过就王琛和陶诗悦,后者他接触得也不算多。

  很多人对他有误解,觉得他目下无尘。

  他懒得解释,自己只是讨厌无效社交。

  他喜欢跟真诚,且某些方面很纯粹的人打交道,譬如王琛,譬如对物理有些执着的聂楚航。

  也因此,聂楚航让他一块去吃晚饭时,他没有拒绝。

  他很少外食,家里三餐都有阿姨根据他的口味安排。

  楚城人喜辣他是知道的,但点菜的时候他在跟聂楚航探讨题目,没有留心究竟点了什么,待上菜以后才发现无一能够下口。

  踌躇着是否再加两个菜时,夏漓却起身去帮所有人拿了水,又添了一道不辣的素菜。

  她的出发点或许是因为她自己不能吃辣,但却他们所有人都照顾到了,尤其是正有需求的他。

  一种恰到好处的周到。

  后来运动会,晏斯时跑完百米决赛之后,恰好在通道里碰见夏漓。

  他其实正准备去买水,她递过来时,他很自然就接了,因为她的态度和在餐馆那时候一模一样,一种举手之劳的恰如其分——之所以没有接那些等在终点处的女生递过来的水瓶,因为很清楚那背后附带的意义。

  他并不想接受那些意义。

  拿了水准备回教室,想起手机在王琛那儿,折返时却发现夏漓靠着墙壁蹲了下来,抱膝姿势,她神情看似有些不舒服。

  算来她之前“照顾”他多次,因此他也很自然地关心起她的状况,得知她只是冷,就丢了运动外套给她。

  运动会这样吵闹的场合,实则让晏斯时很烦躁,但国际班拢共就那些人,体育委员的一再恳求,让他无法拒绝。

  他的性格是这样,答应过的事情都会全力以赴,最后100米和800米拿了金牌,跳高和接力赛拿了银牌。

  接力结束以后,他没参加颁奖仪式,自己先回教室。

  晚上学校安排看露天电影,他没兴趣,收拾东西准备走的时候,却被过来接女儿回家的陶诗悦的妈妈拦住。

  晏斯时并不讨厌陶诗悦,她虽然性格有些骄矜,但还算直爽,打起交道来不算费力。

  他厌烦的是她背后一系列附带的人情往来,厌烦总有人拐弯抹角打听霍青宜的状况。

  那些窥探只是一次一次提醒,他和霍青宜陷在这困局中的无能为力。

  晏斯时由来不是一个叛逆的人,因为精神内核足够稳定,不需要通过某种对抗来彰显自己。

  那种刻意宣示自己与众不同的“叛逆”,在他看来其实很无聊。

  而这一阵他实在过分迷茫而苦闷,像是陷在四面八方都是穷途的茫茫大雾之中,因此开始将这些苦闷诉诸于某些外力,虽然尝试过以后,客观评估,收效甚微。

  譬如香烟。他很清楚不是因为尼古丁,而是这个行为本身,能让他的无力感藉由愤怒宣泄出来。

  就在他摸了摸口袋,发现打火机不见了的时候,夏漓出现了。

  实话说他那一刻有一种独处空间被打扰的烦躁,但她在打电话,通话的对象似乎是她妈妈,那些家常关心的言辞,让他一瞬心境潮湿。

  她递还了打火机和外套。外套洗过,带有一股洁净的洗衣液的香气。

  她实在是个好学生,像是最为守序的那一类。很难说清那一刻确切的想法,他点燃烟以后问她,“会告诉老师吗?”

  他觉得她的表情有种慌乱下的强作镇定,因为回过神来细品这问题,自己像在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