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真万确,我去医院查过了。你可别胡思乱想,百分之百是你的孩子。”丽子平静地说。

  宫本根本没怀疑那不是自己的孩子,只是不愿面对。的确,并非全无可能,他们自然采取了避孕措施,却越来越不严格。此时应该是一时大意所致。

  “有什么好担心的呢?明天我就去。”丽子尽量说得轻松一点。

  “要打掉?”

  “嗯,不然又能怎样?”

  “不就是一半对一半吗?”

  “什么?”

  “疾病遗传的概率啊。即便是男孩,继承有缺陷基因染色体的概率也只是百分之五十,对吧?如果是女孩,就算遗传了,也不会发病。”

  “你想说什么呀?”

  “就是说我们的孩子得格雷戈里综合症的可能性是百分之二十五。反过来说,生下正常孩子的可能性有百分之七十五。”

  “所以,”丽子盯着她的脸,“你想让我生下来?”

  “也有这样的选项吧。”

  “别胡说。我已经下定决心,你不要赖动摇我。”

  “不还有百分之七十五吗……”

  “数字随他去好了,这又不是抽签。万一是个男孩,遗传了缺陷基因该怎么办?难道说一声‘运气不好,没抽中’就行了?孩子有病归有病,也是有人格的。对我来说,要么是零,要么是百分之百,我选零。结婚前不就已经说好了吗?”

  丽子的话没错。对孩子来说,没有什么中不中签的问题。宫本无言以对。

  但他没有那么干脆。有什么东西在他心中活动起来——一个已遗忘许久的的东西。

  宫本苦恼着,思考着。堕胎不是最好的办法,他开始寻找心中萦绕不去的那东西的真实面目。

  不久,他耳边响起一个年轻人的声音——

  未来不仅仅是明天。

  对了!自己要找的就是“他”说的话。

  “生下来吧!”他恳求丽子,像恳求她父亲时一样,深深地低着头,“不管有什么结果,我都不后悔。不管生下什么样的孩子,我都真心爱他,尽力是他幸福。我会尽一切努力。”

  丽子一开始并不相信,还发了火,说他总是意气用事,但见他依然低头恳求,才明白他所言非虚。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知道,如果生下来患病的孩子,就要受苦了,对吧?没关系,我要你生下来,那孩子肯定也想降临人世。”

  丽子说:“让我想想。”之后,她整整考虑了三天。

  我也下了决心——这就是她考虑的结果。这次她根本没与父母商量。等怀孕四个月才向家里汇报时,她的双亲特别是父亲勃然大怒。

  “负起责任来!你们两人自己决定的,他们自己去解决。不论有什么后果,都不要后悔,也不要赖哭鼻子!”

  父亲最终也没有同意,双方几乎吵翻。然而,他们出门后,一直沉默不语的母亲追了出来。

  “既然你们决定要生,我也不多说什么了,但有句话你们可要记着。”她看了看他们,“如果真得了那病,他本人自不用说,你们也要苦死了,简直是生不如死啊。”

  她的弟弟因同意的疾病去世了。无疑,当时的痛苦深深地刻在她欣赏。不过,她并没有诉说那些痛苦的往事。

  “我们准备受苦,和孩子一起受苦。”宫本说完,丽子望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

  几个月后,丽子生下了一个男孩。

  “名字就叫时生。”宫本抱着刚出生的孩子道,“时间的世,出生的生,可以吧?”

  丽子并未反对。“你早就想好了?”

  “嗯,这个……”他含糊应道。

  宫本和丽子都没要求给时生做体检。宫本当时想,或许丽子也抱着同意的心思:知道了又能怎样呢?

  其实,他确信,如果检查,十有八九会得出不好的结果。这倒不是他下意识认为如此,可以说,他当时已有预感。

  时生很健康地成长着。正像结婚前憧憬的那样,宫本买了一辆四驱动的客货两用车,经常带妻儿四处兜风。最令时生开心的一次,是从东京一直开到北海道,几乎游遍了那里。在一座能俯瞰薰衣草田的山冈上,他们吃了烧烤。晚上,三人挤在狭窄的车内,打开顶棚,眺望着满天星斗,直到睡着。他们也去了令人怀念的地方——大阪的一家面包厂旁边的公园。为什么那是个令人怀念的地方,宫本却没说。

  时生上小学毫无问题。他成绩好,又擅长体育,还颇具领导才能,朋友很多。上初中时,也基本没事。所谓“基本”,是因为临近毕业时他出现了某些症状。身体的各个关节开始疼痛,有点像普通的关节痛,他还以为是玩足球玩过了头。父母并未对他说过什么被诅咒的血统。

  宫本带时生去了医院,但不是什么整形外科之类。他早已找好治疗格雷戈里综合症技术最好的医院,并与权威医生取得了联系。那位医生曾嘱咐他,一旦有可疑症状发生,马上将孩子带来。

  这正是时生一直住院的医院。

  医生的结论对宫本家来说无比残酷,但也在夫妇俩意料之中:孩子的病毫无疑问是格雷戈里综合症。

  “我将尽力抑制病情的发展,但要想完全阻止恶化——”后面的话医生没说出口。

  丽子当场失声痛哭,眼泪啪嗒啪嗒地落在地板上。

  考入高中不久,时生就住院了,因为此时他走路都开始困恼。他把崭新的教科书带到病床上,刻苦自学,以便随时都能重返学校。

  “爸爸,我总能治好吧?”时生经常问宫本。

  “当然能治好了。”宫本总是这么回答。

  不就,时生说想要电脑,宫本第二天就给他买来了。然而,没过多久,电脑也用不成了,时生的手指已无法随意活动。

  与一个电脑工程师朋友商量后,宫本买来了当时还很贵的语音输入装置,又将电脑改造得只用一个手指便几乎能完成所有操作。时生躺在床上,通过网络便可和全世界的人交流了。

  然而,病魔并未放慢脚步,黑暗的命运毫不留情地降临到时生身上。渐渐地,他无法正常进餐,排泄苦难,免疫力下降,心脏也开始出现障碍。

  不久,终于进入了最后阶段。时生明明醒着却毫无反应,奇怪的发作业越来越频繁。这是意识障碍的后果。

  所幸,意识清醒时,他似乎还听得见。因此,只要时间允许,宫本和丽子就陪在时生身边,对他说能想到的一切事情:演艺圈和体育界的事情、时政要闻、邻居与朋友的动态,等等。高兴的时候,时生会多眨几下眼睛。

  终于,发展到了今天晚上。

  护士疾步走来,宫本的身体僵硬了。但好像与他们无关,护士从他们面前走过。

  宫本已半起身,见状又坐了回去。

  “不后悔吗?”他问了一句。

  “什么?”

  “生下时生。”

  “嗯,”丽子点了点头,“你呢?”

  “我……不后悔。”

  “哦,这就好。”她反复搓着放在膝盖上的双手。

  “你觉得把他生下来好吗?”

  “我?”丽子将垂到前额的头发捋了上去,“我想问问那孩子。”

  “问什么?”

  “有没有‘来到世上真好’的感觉?幸福吗?恨不恨我们?可我问不出口。”说完,她双手掩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