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曹广志和村里合作,在村西头的青南河边建造了一座工厂,生产一些日用化工品。据说他们村办企业生产的产品,销售情况相当不错。因此,这座工厂也给整个村子带来了福利。

  根据建厂初期村长曹永明的要求,因为厂子建在村民的田地上,所以曹广志需要给村民们每年分红。那些被征用土地建厂的村民,分红会多一些,其他村民则会少一些。根据资料记载,这两年,厂子每年能给普通村民分红100元,而那些被征用土地的村民能分到300至400元。要知道,在这个年代,这相当于一个公务员半年的工资,可以说是相当可观的一笔收入了。也难怪村长在介绍曹广志的时候,说他是在造福村民。

  不过,吸引冯凯的并不是这个企业能给村民带来多少好处,而是中午时分他翻到的一份土地征用的协议书。协议书上,有23户村民的签字和手印,其中就有蒋劲峰。

  协议书上写明,蒋劲峰这一户一共有7亩田地,要征用他3亩田地建厂。所以他可以在普通村民分红的基础上,多获得一些分红比例。这份协议书的下方,是蒋劲峰的签字,上面还有一个又大又圆又清楚的指印。从这个指印的浓重程度上,就可以看出蒋劲峰当年按下这个手印时的欢愉心情了。

  “从指腹大小来看,这很显然是一枚拇指指纹。”冯凯指着协议书上的指印,说,“指尖纹线左高右低,说明这是一枚左手拇指指纹!”

  “可以啊,凯哥,你真成一个技术员了!”卢俊亮也凑过头来看。

  “什么啊,我和你师父在一起连夜看指纹的时候,你还在满地摸泥巴玩儿呢。”冯凯笑着说,“不错!之前一直没有蒋劲峰的左手拇指指纹,现在终于收集了十指指纹卡,可以召唤神龙喽!”

  “召唤什么?”

  “不重要。”冯凯笑嘻嘻地说,“你以后就懂了。不过,这份宝贝资料,我还是得好好保存的。”

  说完,冯凯把这份协议叠好,甚至还用一个塑料袋仔细地把它包裹好,然后放到了自己的警服口袋里。

  又工作了几个小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该是冯凯和卢俊亮打道回府的时间了。

  冯凯骑着摩托车,琢磨着等顾红星看到他找到了蒋劲峰的最后一枚指纹,也一样会十分高兴吧。虽然蒋劲峰还没有找到,但他的工作基本已经做完了。今天晚上不管那位顾局长有多忙,都必须请自己好好吃一顿。

  “晚上吃什么?你师父请客。”冯凯揉了揉饥肠辘辘的肚子,说。

  “板面?牛肉面?”卢俊亮问。

  “你能不能有点出息?”冯凯说,“没必要给你师父省钱吧。”

  “那就铁锅炖!”卢俊亮说,“猪肉、牛肉、羊肉都点上,好好宰师父一顿。”

  “这就对了,他天天说要给我报功,我看不如请我吃顿饭。”冯凯和卢俊亮一边笑谈着,一边驶入了城南镇的镇中心街市。

  一直在城南镇工作,冯凯轻车熟路,穿过镇子的主干道,路过城南镇派出所的门口,就上了去青山区中心区的大路,再骑个二十分钟,就能抵达分局了。想到这里,冯凯的肚子应景地咕噜了两声。

  “救命啊!救人啊!”一声尖叫忽然从某个地方传来。

  冯凯猛地一捏刹车,本能地辨认着声音的来源。顺着镇子上居民的目光,冯凯注意到大路旁的一个巷口,有个老妇正在捶胸顿足。

  冯凯二话不说,右腿支撑地面,一加油门,摩托车转了90度,向事发巷口驶去。

  当他们驶近了,冯凯这才发现,那个正在哭喊的老妇,居然就是赵林的母亲。之前老两口来城南镇派出所报案,冯凯和他们重逢时,场面多少还有些尴尬,但也多亏了他们的举报,他们才能抓到那个藏有很多炸药的男人。

  听到赵母的哭喊,冯凯心中一惊,连忙停下车,询问情况。

  “冯,冯公安,是小偷,小偷啊。”赵母说道。

  冯凯的心放下了一半,说:“阿姨你别急,我们警察就是抓小偷的,你别急,先说说是怎么回事?”

  冯凯的安抚并没有让赵母冷静下来,她结结巴巴地说:“家里进了小偷,被老头子看到了,老头子想要抓他,结果心脏病犯了,人不行了,哎呀,救人啊。”

  “别急,别急!”冯凯说,“赵叔叔人在哪里?”

  “在家里的院子里,嘴唇都是紫的,我抓小偷跑不过他,他往河边的方向跑了。”赵母喘息着,指着一条漆黑的小巷,说,“就是那边,往那边。”

  “交给我了,赵阿姨,我保准给他逮回来。赵叔叔也没事,我们这儿有医生。”冯凯转头又对卢俊亮说,“你赶紧骑车带赵阿姨回家,看看赵叔叔怎么样,急救措施你是懂的。再不行,就骑车去卫生院求援。”

  “你呢?”卢俊亮连忙跨上了摩托车,又转身扶赵母上车。

  “我抓小偷去,那边是河,没路,他跑不掉。”冯凯说完,用百米冲刺的速度拔腿就向那条小巷狂奔了过去。

  小巷的尽头是一片旷野,接着就是一条低矮的堤坝。堤坝那边就是青南河,因为河岸不远处就有住户,所以为了防止汛期涨水淹到住户,镇子沿着青南河建了一条一人高的堤坝。

  跑出了小巷,冯凯就看见正在往堤坝上攀登的小偷了。冯凯心里暗喜,如果这次能把小偷给抓回去,把失物给追回来,老两口应该就能和自己完全和解了。他说不清自己的心里是什么样的感受,毕竟当年他是用欺骗的手段获取了赵氏夫妇的信任,单凭这一点,哪怕他抓赵林的事情是正确的,他的心里也过不了那道坎。

  这一次,不正是最好的机会嘛。

  想到这里,冯凯又加紧追了几步,小偷的身影更加清晰了。冯凯对着小偷喊道:“老头儿晕倒不追究你的责任,盗窃也没多严重,你有必要这么拼命地跑吗?关键你也跑不过我啊!五分钟之内,我就能抓到你,你信不信?”

  这是冯凯的策略,他想从根源上摧毁小偷想侥幸逃脱的念头。

  冯凯很快就登上了堤坝,沿着宽不足1米的堤坝,向50米远处的小偷发起了冲刺。而小偷显然已经跑不动了,脚步蹒跚,速度也明显慢了下来。

  50米,40米,30米。

  只剩下一个鱼跃就能扑翻小偷的距离时,小偷突然一闪身,脚下一歪,翻滚着掉下了堤坝。紧接着,水声响起,小偷落进了水里。

  “哎,没必要……”冯凯徒劳地向前伸着手,堤坝离水面还有很远的距离,“大冬天的,你往水里跳?不要命啦?”

  “救命啊,救,救救我,救命,我,我,我不会,不会游泳。”小偷在青南河里扑腾着,越扑腾,越往河中间漂去。

  冯凯观察了一下,这才发现,在水里乱扑腾的小偷是真的不会游泳。他不是走投无路主动跳入水里的,而是被堤坝上的一块大石头绊了脚,失足落入水中的。

  “跑,跑什么跑,害我又得洗冷水澡。”冯凯埋怨着,很快从堤坝上跑到了河边。

  河边有很多草,土也很软。冯凯试了试水温,很刺骨。还好陶亮是从中国刑警学院毕业的,无论是游泳、泅渡,还是水中救生,那可都是经过专业训练的。

  “你别动,放轻松!我来救你!”冯凯一边朝河里喊着,一边迅速把警服脱了下来,扔在岸边。因为他很清楚,警服口袋里还揣着关于蒋劲峰的证据,那可是宝贝,不能损坏了。再说了,这个天气,如果穿着外套入水,反而会成为救人的负担。

  冯凯正准备往水里跳,却突然被一只手给拽住了。

  “公安同志,不能下去!”一名路过的村民可能看到了全过程,跑过来拉住了冯凯,说,“最近河神在收人,不能下去!”

  “啥河神,别迷信。”冯凯甩开了村民的拉扯,说道。他知道,如果他再不下去,小偷可能就真的有危险了。

  “真的!最近河神发怒,总是有大片的死鱼!”村民喊道,“我们去找绳子救人!你可千万别下水啊!”

  “那就来不及了。”冯凯丢下一句话,“扑通”一声跳进了水里。

  水温很低,像是无数把尖刀在冯凯的周身刮刺。冯凯调整着呼吸,奋力向不远处的小偷游去,希望用运动来产生热量,对抗这刺骨的寒气。

  “救,救我。”小偷还在扑腾着,几乎已经漂到了河中央,他的呼救声已经极其微弱了。

  冯凯知道,不会游泳的人在水里挣扎,一旦抓住任何东西,都会激发出生命的潜能,不顾一切地抱住这个东西。所以实施救援的人员,一定要从背后抓住被救者的衣领,防止他在挣扎过程中把救援人员给抱住了。

  冯凯游到了小偷的身后,刚抓住他的衣领,小偷就不知哪来的力气,迅速翻身抓住了冯凯的手腕。

  求生的本能赋予了小偷无限的力量,冯凯感觉自己的腕骨都要被小偷捏碎了,连忙喊道:“你放手!不要抱住我,放松!我救你上去,你放心,松手!”

  可小偷根本听不进去冯凯的话,只是死死抓住冯凯的手腕。

  就这样,冯凯努力维持自己在水面的漂浮,又要努力挣脱小偷的束缚。他竭尽全力在水里扑腾着、翻滚着,却依然没有摆脱当下的困境。

  三分钟……五分钟……八分钟过去了,冯凯已经精疲力竭。好在,小偷也已经精疲力竭了。

  冯凯抓住了这个机会,趁着小偷没了力气,猛地挣脱他的束缚,绕到他背后,用力推着他的身体往岸边游去。天色更黑了,堤坝上星星点点的灯光为他默默地指示着前进的方向,差一点他就看不到这灯光了,还好只是虚惊一场。

  在冯凯的护卫下,小偷离岸边越来越近。

  可不知道为什么,冯凯忽然发现,自己离岸边的距离,却并没有拉近。

  无论怎么蹬腿,他的身体就是无法向前,好像有什么东西,死死地缠住了自己的脚腕。被拖住的冯凯和被推出去的小偷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难道……真的有河神?或是……水鬼?

  岸边,刚才劝说冯凯不要下水的村民已经喊来了两个人,还找了一些工具。他们伸出一根竹竿,把已经靠近岸边的小偷拉了上去,然后对着冯凯喊:“抓竹竿,抓竹竿!”

  “抓个啥,不够长啊!”冯凯一边想着,一边深吸一口气,潜入水底,想要看清自己被缠绕的情况。可是,水里更是一团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他的手触到了滑滑的、软软的东西,残存的理智告诉冯凯,那应该是水草……像是千万条发丝缠绕在他脚腕上的水草。

  冯凯的气快要憋不住了,他只能浮出水面来换气。寒冷让他开始颤抖,他感觉自己无法游刃有余地控制自己的身体了。

  天色越来越黑。岸边的灯光越来越模糊。

  他听见岸边有人好像在哭,又有人好像在喊。

  “求求你们,救救他!他是为了救我才这样的,求求你们救救他!”

  “竹竿不够长啊!”

  “绳子呢?刚才那捆绳子呢?”

  “扔不过去那么远吧,哎,试试!”

  “喂!你能看到绳头吗?”

  “附近有没有船?”

  ……

  人声嘈杂,冯凯想回应什么,却发现自己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

  水在往他的身体里灌,他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庆幸东西都还放在岸边的警服里,顾红星一定会看到那份协议书的。现在,哪怕他在往深处坠落,他也……

  不,他不能死。他不能就这么死了。

  他拼足了自己最后一口气,让自己的头部浮出水面,想要看清村民们抛过来的绳子。但那一刹,他感觉脚底的肌肉一阵抽搐,刺痛感让他忍不住闭紧了双眼。

  随之而来的,是彻骨的寒冷。就像是睡梦前的那一刻,像是大脑里进入了一团迷雾,冯凯渐渐失去了意识,进入到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雯雯,雯雯,我可能见不到你了。”

  这是冯凯最后想的一件事。

  

第九章 尸骨袋

  为了修高速公路,施工队在挖山的时候,挖出了一个麻袋。

  麻袋里有一具不知是何年代的白骨,还有一团散落的黑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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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暗,无边的黑暗。

  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某种物质紧紧地缠绕着,大量刺鼻的东西从鼻腔、眼睛、嘴巴、耳朵里涌进来,头顶和脚下都是空的,晃动的、旋转的……他想要冲出这让人窒息的炼狱,却不知道应该往哪边逃,这深邃的空间似乎没有尽头,再激烈的喊叫声都会被吞没……

  “雯……”

  冯凯的嘴唇里,费力地发出了一丝声音。

  就像是套在外面的黑色塑料袋被人撕开了一个口子,空气忽然流动起来。他大口地呼吸着,身体也似乎不再被锁住了。冯凯费力地睁开眼,被眼前的白光刺得酸痛。他忍着不适感,艰难地环顾四周,努力不让自己呕吐出来。

  雪白整洁的病房,厚重的病床,一台电脑模样的仪器,通过十几条管子和他的身体连接,对面还有一台40寸的液晶电视机。

  冯凯努力地想让自己坐起来,可是身上的管子限制了他的运动,他上身明明已经抬起了30度角,却就是无法坐起来。

  就在此时,一名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两名护士突然从门口冲了进来。医生不由分说地把冯凯按倒在床上,有人翻他的眼睑,有人用笔杆刮他的腿部皮肤。

  “睁眼!张口!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能抬动腿吗?胳膊呢?角膜反射正常,呼吸、心跳、血压正常,GCS14分。不错,意识状态基本正常了。你去拿体温计,量个体温。”

  冯凯本能地回答着医生的问题,他还有些恍惚。

  “顾局长,他苏醒了,一切正常。”医生的声音里充满了喜悦。

  “好,好,好,谢谢。”一个听起来有些疲倦的声音,如释重负地回答道。

  “他长时间卧床,现在肌肉没力气,也不能随便下床,会晕倒。”医生对护士说,“你先把他的床摇起来一些,让他在床上自主翻身,过一段时间再尝试坐着,然后才能慢慢下床。对了,你们先聊,我出去一下。”

  随着一阵吱呀声,冯凯感觉到自己随着床的上半部分升起而坐了起来。可他紧接着就吓了一跳,面前出现的,居然是一张意想不到的脸。

  医生口中的“顾局长”,正是顾红星。

  只是,这又完全不是那个他所熟悉的顾红星了。

  他的头发已经花白,清秀的脸上爬上了皱纹,眼里充满忧虑与不安……时间好像从他身上瞬间夺走了几十年。

  “老……老顾?”

  冯凯伸出手去,有点慌张:“你怎么了?我……我这是昏迷了多久?”

  顾红星没有接住他伸过来的手,又忧心又庆幸地看着他,说:“二十多天,你可算是醒了……”

  “二十多天?可你怎么就……”冯凯本来想说“老成这样了”,却生生憋了回去,因为他在病床的某个不锈钢物品的反光里,陡然看到了自己的模样。

  那个人……是2020年的陶亮。

  他顿时捂住了自己的嘴。

  但紧接着,一种揪心的感觉涌上心头,他迟疑地收回手,问:“对了,我,哦不,是冯凯,冯凯他……他被人救上来了吗?”

  就像是一场暴雪突袭了草原,顾红星的眼神变了。

  他的鼻尖和耳朵都开始发红,张了好几次口,最后才缓缓地问:“你说什么?……冯凯?”

  陶亮不知道从何说起,眼前的人,是他无比熟悉的老顾,却也是他无比陌生的岳父。他有些苦涩,有些难过,自嘲地笑了笑,说:“那应该就是我这二十多天做的一场梦吧……喀喀,说起来真好笑,爸,我看了太多你的笔记,就做了一个非常荒唐的梦……我梦见你有一个朋友叫冯凯,不,确切地说,我梦见自己成了你的朋友冯凯,咱们俩破各种案,抓各种坏人。嗐,我还梦见自己为了救人掉进了水里,你说我是不是电视剧看多了……”

  顾红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那不是电视剧,那是真的。老凯他……他就是那么牺牲的……”

  陶亮的笑容还没从脸上褪去,整个人就直接僵住了。

  其实,在看到老年顾红星的那一刹,他就有种强烈的、痛苦的预感。他以冯凯的身份沉入1990年的水底,却以陶亮的身份在2020年醒来,他就已经再也回不到水面上那个灯火阑珊的昨日世界了。他曾经无比渴望逃离梦的世界,回到现实中,只是没想到,他梦里的最后一日,原来竟是冯凯生命中的最后一天。

  顾红星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在女婿的脸上看到些许故人的影子。他正有些恍惚,便听到陶亮不甘心地喃喃道:“为什么呢?我——不,冯凯他那么命大的一个人,怎么会就这么死了呢?小卢,小卢不是也在附近吗?他没有赶过来救我吗?还有那些村民,他们不是去找绳子、找船来救人了吗?还有……”

  他的话听起来语无伦次,却深深戳痛了顾红星的心。

  这位在公安战线上摸爬滚打了几十年、铁骨铮铮的汉子,此时眼眶已经全红了。听到这些熟悉的名字,他仿佛一瞬间回到了30年前。这些回忆,他以为自己不会再撕开了,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有了一种强烈的倾诉欲。

  “老凯牺牲的那一天,一点预兆都没有。我甚至还记得,那天早上,我的心情很好。因为市局刚刚批复了我的申请,要授予冯凯三等功一次。”顾红星苦笑着说,“所以那一天,我是拿着这一纸批复,在办公室里等他出门调查归来的。”

  陶亮怔怔地听着。

  “告诉我这一噩耗的,就是小卢,法医卢俊亮。”顾红星黯然道,“小卢和老凯一起去调查案子,归来的途中遇到了小偷。事主因为被小偷吓到心脏病发,所以小卢留下抢救事主,老凯则去追小偷。小卢把事主送到了医院,等事主生命体征平稳之后,他就回到了城南镇派出所,准备对此事进行备案。可到了派出所,他就看到了全身湿淋淋的小偷。那个小偷手里还拿着老凯的警服,一直在哭,连话都说不清楚。等到小卢和派出所、医院的同志赶到河边时,事情早就来不及了。小卢跳到水里,疯狂地找人,冬天的水很冷,天很黑,但大家都不想放弃希望。经过半个多小时的打捞,终于把老凯给捞上来了,但是,太晚了,那太晚了。”

  “小卢一定也很难接受吧……”陶亮想到那个画面,心里一阵酸楚。

  “这件事,完全把他击垮了。”顾红星转过身,用衣袖擦了擦眼睛,“老凯出事后,小卢说什么都不愿意相信他是溺死的。他发现老凯的手腕上有伤,觉得是那个小偷故意谋害老凯,坚持要对尸体进行解剖。尽管老凯救人的过程有很多目击者,但法医是有权利根据尸表疑点,要求对尸体进行解剖的。我考虑再三,还是同意了。当时,我准备从云泰市借法医来进行解剖工作,但是小卢受到了强烈的刺激,他坚持要亲自进行解剖。”

  在陶亮的脑海里,小卢还是那个阳光、开朗、一腔热血的大男孩,他总是一口一个“凯哥”,和冯凯形影不离。想到这里,陶亮忍不住一阵心痛。

  “我拗不过小卢,而且也确实没有法律规定他需要回避。”顾红星说,“所以,我只能同意了。解剖的结果,冯凯并没有遭受加害,就是被水草缠绕而导致的溺死。但从那以后,小卢就再也拿不了解剖刀了。只要拿起解剖刀,他的手就会不停地颤抖。”

  “强烈的心理阴影啊。”陶亮叹了口气。

  “所以,他觉得自己胜任不了法医工作,便向市局领导提出了辞职。”顾红星说,“他是带着不甘心走的,但我也能够理解。刚开始,我还和他保持着联系,我知道他去了深圳,代理了一家医疗器械公司的销售权。后来,我们的联系就慢慢变少了。我知道,他在下意识地切断和过往的交集。也许……他应该过得不错吧。”

  30年,真是物是人非。

  顾红星还说了很多。陶亮逐渐确信,自己在梦中的所见,和岳父的笔记所记录的那几段人生经历,几乎是重合的。陶亮在市局工作了那么久,笔记里的殷俊、周满,他之前都听说过,却唯独没听说过市局刑科所的法医卢俊亮,原来是因为小卢已经离开了警察队伍。而每年所有的年轻民警都要去龙番山下的烈士陵园吊唁公安烈士,陶亮从来没有在烈士墙上看到过冯凯的名字,原来是因为冯凯并没有被授予烈士称号,组织上最后只认定他是因公牺牲。

  在时间的洪流里,冯凯只是一只小小的蜂鸟,曾经燃烧过,闪耀过,最后无声无息地汇入了万家灯火。

  “对了,爸——”陶亮忍不住打断了顾红星的感慨,他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有一样东西,我在梦里拼了命都想交给你,我想知道,那个东西,你收到了吗?它就放在冯凯警服的口袋里,它是真实存在的吗?”

  顾红星一怔。

  “让我想想,那个东西的名字叫……”陶亮皱着眉头,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啊,叫《土地征用协议书》!那个,那个青南村大学生被虐杀的案子,你们后来破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