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妇人见蒲先生一惊,忙拱手道:“不敢。借问捕头大人大驾来此有何贵干?”
蒲先生道:“张大人于昔日南宫赤失火案中窥见些端倪,特差在下与夫人略问一二,不知夫人可否方便?”
那妇人闻言登时一愣,轻声道声“苍天有眼”,遂忙将我三人请入宅中就座。不等我三人开口,妇人连声道:“终盼来诸位大人,妾身深感慰藉。”
蒲先生答道:“夫人不必有所顾虑,还请尽情将所知之事道来。”
妇人连声道:“妾身之先邻南宫赤,含冤十余年无处诉说,还请大人明察!”
蒲先生听得,颔首道:“在下之见与夫人略同。昨日小官阅览府内文案时,读过南宫赤往衙门府投案其妻通奸一事,亦仔细思忖南宫赤宅中失火一案。依小官之见,南宫赤恐怕一早遭害,其后为人刻意纵火,毁尸灭迹,不知夫人口中冤情可是此处?”
妇人闻言大惊,道:“正是此处,正是此处!案发后妾身于此事每每思忖,便愈加深感此事之蹊跷。”
“不知夫人从何得出此论?”蒲先生答道。
“失火时,妾奉外子之命,招呼公婆夺路而逃。正站在街中惊魂未定,唯恐火势蔓延至本家宅邸时,妾却转眼觑见南宫先生之子与其岳母二人在宅外袖手旁观,毫不在意,悠哉目送众邻里焦头烂额忙于救火。”妇人稍加停顿,又道,“妾素知南宫先生与其妻、其岳母、其子三人不睦,时常打骂,却与二女十分宠爱。事发后,妾闻失火次日一早,南宫赤之妻便领其母与其子三人雇了马车,转眼不知往何处去了;而南宫先生与其二女却葬身火海。再观当夜其子与其岳母二人悠然之态,恐怕定是与其妻三人纵火灭迹!”
蒲先生闻言大为叹服,道:“夫人所言甚是。”言罢又诡秘一笑,问道,“不知夫人可晓得南宫赤之妻往何处去了?”
妇人斩钉截铁道:“定是投奔其奸夫无疑。”
“看来南宫赤所疑属实?”蒲先生道。
“属实。”妇人口气不容置疑,“早在数十年前,南宫先生与其妻二人在庭中大声吵闹:南宫先生痛斥其妻与他人私通,其妻却死不承认,勒令南宫先生出示证据。二人吵闹声之洪亮惹得四下邻里人尽皆知。自那时起,妾便暗中留心南宫先生之妻动静。”
“不知夫人有何收获?”蒲先生问道。
妇人点头道:“南宫先生之妻时常乘马车外出,彻夜不归,号称投奔其友。但妾观之,却是每逢南宫先生外出经商,其妻便频繁外出;待南宫先生返归家中,却老实许多。”
“或是因独守空房苦闷难耐,遂外出与友人相聚?”蒲先生问道。
妇人摇头道:“妾曾试与南宫先生之妻出门登上马车时借问何往,那妇人言称因南宫先生远行,家中苦闷无聊,遂与友人共往戏场消遣。妾假言外子外出坐馆,故亦在家中闲来无事,相问可否同往。那妇人果然谢绝,言称其友不好与外人相近。妾趁势问戏场所在何处、有什么剧目上演,言称妾当独往相看。不料那妇人瞠目结舌,毫不答话。妾本欲追问将她彻底拆穿,不想马车却疾驰而去。自此之后,那妇人与妾刻意回避,相问亦充耳不闻,不顾而去。”
蒲先生闻言道:“夫人果有些手段,小官叹服。只是小官颇为好奇,不知南宫赤何故对其独子及其岳母如此憎恶?”
妇人道:“彼时南宫先生请来岳母,是为监督其妻所行。其后南宫先生经商归来,听其岳母称其妻终日守在家中哭泣,日夜盼望南宫先生归返。南宫先生不信,遂与其二女相问,闻得其妻果真夜夜不归,当即大发雷霆,与二人咆哮不止。却不料两人竟反唇相讥,称南宫先生生性多疑,只识以莫须有罪名污蔑,惹得南宫先生怒气冲天,险些引来一场血雨腥风。南宫先生恼恨其岳母为老不尊,纵容包庇其妻所为自是情理之中。”
“原来如此。”蒲先生道,“其子又因何故遭恨?”
“因其子早产二月,又生得猥琐瘦小,与南宫先生可谓天差地别。邻里间于此又早有此类传言不止,南宫先生定是恼羞成怒,又迁怒其子罢。”
我闻言,不禁好奇道:“敢问夫人如何得知此等详尽之事?”
妇人苦笑道:“南宫先生恼恨得癫狂,早已失了心智。每外出归来,便与其妻日夜咆哮痛骂,邻里又有谁人不知?本家与南宫先生一家仅有一墙之隔,却是受累久矣!”言罢长叹一声,又道,“想昔时,南宫赤形貌昳丽,堪比潘安,又乃本城富商独子,挥金如土,引得本城不知女子为之折腰。如今却落得此番下场,实在可叹。”
蒲先生闻言微微颔首,答道:“如此看来,南宫赤之妻通奸、弑夫之罪属实。”话音刚落,我忍不住道:“既如此,夫人何不一早投案?”
妇人长叹一声,道:“大人有所不知。南宫先生在世时曾屡赴衙门状告其妻通奸,却迟迟不被县令受理,更遭众衙役嘲弄,逐出府外。失火后,妾身曾与外子商讨投案之事,但外子言:‘南宫赤亲自投案尚且遭拒,我等外人又有什么法子?’妾答:‘但南宫先生遭其妻设计谋害与此不同,衙门当受理才是。’不想外子道:‘此案已有些时日,证物难寻不提;那贼妇亦远走高飞,又往何处寻得?
古人有云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若娘子坚持相问,将衙役惹恼,本家今后可如何在金华过活?’见妾犹豫不决,外子又道:‘娘子或不知之,南宫赤诘问其妻通奸,正是因此间邻里疯传其子与他毫不相像引起。娘子若坚持为南宫赤遭害一案闹上衙门,却不忧心被传出流言不得脱身么?’妾闻外子之言甚合情理,遂只得将此事作罢。实不曾想今日诸位大人竟亲自上门相查,想南宫先生在九泉之下,当瞑目矣。”
听此一番话,我心中甚为唏嘘:想南宫赤因报官无路,落得含恨而亡之下场,此事听来金华之衙门难辞其咎;但若非南宫赤行为疯癫、言辞荒谬,又怎会引得众衙役如此轻率以待?
正思忖,蒲先生早拱手道:“多谢夫人相告。小官定不负所托。”言罢起身与妇人告辞,领我和玲二人出了门,上马而去。
见蒲先生走马出了北门,我打马随上,问道:“蒲先生此行收获如何?”
不料蒲先生却一声轻笑,道:“飞,实不相瞒,此行无有所获。”
我大惊,问道:“何出此言?莫非董氏言中有诈?怎会?”
蒲先生摆手道:“并非此意。只是董氏所言早在我狐鬼居士意料之中,又怎有收获之谈?”
我闻言也一声笑,道:“此话却是不假。然董氏推断南宫赤之妻投奔其奸夫之事,不知蒲先生有何见解?”
“当属实。”蒲先生毫不犹疑道。
“何以见得?”
“凭南宫赤之妻将二女卖至馨梦阁,以绝后患之举。”蒲先生道,“岂忘方才董氏所说:失火时独不见了南宫赤之妻身影?恐怕南宫赤之妻正是趁失火大乱之机,将二女带往馨梦阁变卖,其后又谎称二女葬身火海。依婆婆所言,二女亦正在深夜时为其母卖至馨梦阁,两者正相呼应。”
我正欲称是,却听玲轻声问道:“或是南宫赤之妻正往衙门报官?”
蒲先生笑道:“彼时南宫赤之子与其岳母二人正在宅外袖手旁观,可见大火定乃刻意所纵。如此一来,南宫赤之妻又怎会前往衙门报官救火?岂不当容大火尽情将宅邸烧个精光才是?”
言罢,蒲先生又自言自语道:“其后,二女虽被卖往青楼,却时刻不忘父仇。过了六年,二女见机溜出青楼,寻去北郊荒寺将奸夫淫妇一家全数斩杀报得大仇,后一女嫁与宁采臣,与世人留下鬼妻传说相颂。”
我闻言先是一愣,随后哈哈大笑,与蒲先生叹服道:“此传说之悲壮堪比‘赵氏孤儿’,亏蒲先生想得出。”
不料蒲先生道:“传说?飞,莫非你认定我方才一番话乃是信口开河?”言罢,蒲先生得意一笑,道,“实不相瞒,聂小倩与宁采臣二人出与天下之谜题,我狐鬼神探已得其解。”
我听得一怔,拱手道:“依陈阿婆之言,聂小倩并非其女才是。”
蒲先生一声苦笑,道:“如此幼稚之雕虫小技,却恨我狐鬼居士未曾霎时间将其拆穿!”
“不知蒲先生有何分解?”我好奇道。
“飞,你且想来:我等笃信聂小倩非为婆婆千金,是因婆婆见聂小倩之梅花图,断言其画风并非出自长女阿霞之手。但岂忘婆婆有千金二人,长女阿霞擅作梅,次女燕儿擅作兰?”蒲先生话音刚落,我登时恍然大悟,不禁大为懊恼,掩面道:“那梅花图,当是出自次女燕儿之手!”
蒲先生苦笑点点头,道:“正是!我竟被如此简单之障眼法蒙蔽一时,实可谓无地自容。想王特使与婆婆皆曾有言,画中梅之风骨颇为独特,不显傲然却显谦逊,岂不正本是兰花品格?”
我闻言却只是掩面叫苦,道:“有理,有理!只是此等雕虫小技竟将我一介捕快蒙在鼓里,今后可如何见得乡中父老?”言罢,我又问道,“只是聂小倩何故如此?莫非是为作弄我等?”
蒲先生嘿嘿一笑,道:“非也。飞,你想聂小倩身在馨梦阁时,乃是本省当红绘兰画家,若轻易显山露水,岂不定引来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