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御使见此,连声答应槐兄不再追究,更发毒誓表明不会对外人提起。随即他笑道:“实不相瞒,我们正在此草拟李县令癔症不治的奏折,魏名捕大可不必忧心。”言罢,王御使拽着槐兄,让他审视了草稿一遍,槐兄阅罢连连称谢。

  于是,我们三人便盛情邀请槐兄道来铲除恶贼宋平云中的一切玄机。蒲先生更连声道:“魏槐兄无须多虑,只是我想核查自己的推论是否准确。”

  槐兄见我三人连声恳求,也便盛情难却,待他在藤椅上坐定,便将此事娓娓道来。

  “先前与飞兄扯谎,深感愧疚,只愿飞兄宽恕这背叛之罪!”槐兄说着,与我连连抱拳,又道,“先让我与飞兄说明儿时之事吧!我本是北京左都御史府内仆从,卫惠文之养子卫槐。至于我父母两人,均是张青云大人抱养的路边弃婴。因此张青云大人对我父母二人而言不只是主仆,更是有救命之恩的再生父母。二老对张青云大人一片赤诚,从未有过半点违逆,更是每事必先顾及张青云先生的利益。

  至于张青云大人,他为人为官,向来耿直无私;对贪官酷吏毫不手软,更不曾收取分文贿赂。时下,被拥戴他的百姓唤作铁面判官,享有美名。张青云大人育有两子两女,长子与次子清云、德延二兄弟在朝中为官,都是清廉为政、仁而爱民的守法良官。两位千金,分别唤作红玉、碧玉,与我只是稍有年长。张青云大人命我与四人以兄、姐相称,从不提主仆。想八岁那年,我护着二位小姐上街玩耍,却不想撞见宋平云狗贼家的恶仆,那贼眉鼠眼的小厮欺我年少,竟将我推开,去抢碧玉姐姐手中的孔明锁,摔在地上碎了。碧玉姐姐被夺了心爱玩具,只站在原地大哭。我不禁怒火中烧,扑向那小厮拼死相争。撕扯间,我连遭重击,情急之下伸手戳瞎了那泼皮双眼。见那泼皮满地打滚,我便连忙抽身护着两位小姐匆匆回家。

  没想到我回府与父母说起这事,二老竟训斥我为张青云大人惹出祸端,将我一顿毒打。张青云大人回了府,见我正被二老悬在房梁上死打,连忙劝住。待我父母二人与他道明实情,张青云先生惊愕连连,称我果真惹上事端,更道那宋平云狗贼之势,深不可测,只怕我被追究,害了性命。于是他连夜将我送往山东淄博一处中年无子的朋友家寄养。于是,我才与飞兄相见。”

  槐兄见我满脸惊讶,笑笑与我道:“那时候,飞兄还是五岁稚童。一次偶然间,我与他分享了两枚糖果,却没料到飞兄竟从此终日追在我身后,称我为兄。这也真是天赐缘分。”我头次听说与槐兄相识的经历,不禁好奇问道:“槐兄当年给我糖果是为何故?”

  槐兄笑答:“只是见飞兄那时憨态可掬,很是乖巧。至于临行那年,飞兄不知从哪里学了功夫,身手极其敏捷,丝毫不输大他两三岁的玩伴。”我刚要答话,槐兄却忽然收敛了笑容,垂眼道:“只是十四岁那年,一日黄昏时分,我正要回家进门,却见门口立着一位浑身黑衣的男子,似乎在等人。他见了我,不容分说便走上前,递给我一封父母署名的密函,道:‘本家生了剧变,你当连夜赶往开封,与小姐会合。待接着小姐,一同潜往兰陵老家,听候父母指示。’言罢,男子又低声道:‘西村外的灌木中,拴着为你备好的马驹,待你回家整顿,当即刻出发,片刻不得耽误!时间紧急!’言毕,男子当即快步离去。”

  蒲先生惊问:“魏槐兄,这黑衣男子是什么人?”

  槐兄叹道:“徐梦龙,是张青云先生的密友。我在北京时曾见过,只是那时他衣着怪异,一时没认出来。那时张青云先生尚未昭雪,徐梦龙本应牵连被诛。可惜他回报时,被京城的卫兵拦下搜身,眼见身份要被拆穿,他跳上马打算逃走,却被城门上的弓箭手射死。实在可怜!”

  听了槐兄的话,我们三人纷纷垂眼哀叹。片刻,王御使问道:“魏名捕,徐梦龙所指的小姐,莫非正是红玉与碧玉?”

  槐兄点头答道:“正是。当晚我趁恩公一家入睡,悄悄起身,点起蜡烛读信。信中称张青云先生受了宋平云狗贼的栽赃,九族悉数被诛。如今二位小姐在外游玩,尚未遭毒手,我应当即刻起身,在官府找到二位小姐前,先带走二位小姐藏好,躲过官府追捕。阅读毕,我大惊失色,连忙简单备了行礼,将父母信中提及的坐标熟记于心。随即烧毁书信,径直奔往西村外的灌木丛。寻着马驹,我便连夜直奔开封,找二位小姐。待我很快找到二位小姐,便又连夜带她二人往兰陵老家飞奔,闭门躲在自家院中,靠她二人身上一点钱财,每日买些伙食度日。”

  蒲先生忙问:“魏槐兄,你去开封与二位小姐会合时,并没有父母书信作证,却怎能令红玉、碧玉二位小姐相信你?”

  槐兄一惊,他面颊微红,答道:“儿时向来与二位小姐熟识,故此未疑心我撒谎。”槐兄又连忙道:“待一个月后,父母二人不声不响返回家中。先是与小姐抱头痛哭,随后道明眼下的形势:张青云先生遭宋平云狗贼陷害,被诛了九族,到如今张青云先生虽已昭雪,却不幸离世,宋平云狗贼的事情尽数讲明。小姐听了,顿时瘫倒在地,放声大哭,随后连连咬牙切齿,发誓要为全家亲手报仇。至于父母二人,本是被张青云先生所救,见小姐正有报仇的决意,更加欣慰,连声对天发毒誓,定斩宋平云狗贼。之后,父母称官府内宋狗贼的耳目众多,报官并非出路,便尽数变卖了家产,带着我与小姐二人流落天涯,四处打听宋平云狗贼的下落,打算亲手报仇。

  “有心人,天不负,大约八年半前的光景,父亲在外探听消息时,听广平有人说起半年前搬来了宋姓的土豪,在乡里为非作歹。问起来历,乡里人却纷纷摇头不知,只说这家人从不提当家的名讳。于是,父亲认定此人定是避祸的狗贼宋平云。我一家五人,便搬到与广平相近的吴村,伺机动手报仇。待父亲与我二人往广平去了几次,认定此贼果然是宋平云。我一家便细心谋划斩杀狗贼全家。父母二人见小姐斩杀狗贼的志向无比坚定,便计划要小姐亲手斩杀宋平云狗贼以报大仇。但他二人又担心小姐本是弱女子:一旦失手,定遭宋平云狗贼所害,即使乘其不备得手,却怎能从满是恶仆的宋宅活着归来?”

  蒲先生忽然问道:“魏槐兄所指小姐,是红玉?”

  见槐兄称是,蒲先生又问:“既然如此,容我冒昧相问,红玉姑娘既然坚决复仇,想必早有必死觉悟。活命归来,怎会成为计划的阻碍?”

  槐兄抱拳道:“蒲先生有所不知,红玉是张青云先生孤种。虽她早有必死觉悟,然父母二人坚决反对,不准她轻举妄动。”

  蒲先生默默点头,继而示意槐兄继续。

  “父母二人差我前往广平衙门府当差,借机探听宋平云狗贼的状况。为避免引来怀疑,特地将姓氏‘卫’字改作‘魏’字,不只如此,二老更刻意佯装我打猎未归,命丧南山,假装下葬。实际我每月寻着机会,便要趁夜色回家与二老、两位小姐禀报形势,再趁天色未亮赶回广平。故此无人察觉。在广平衙门当差半年有余,我见宋平云狗贼行事谨慎,他自知平日横行乡里得罪不少人,因此日夜有心腹家仆守护宅邸。其中,有四名人高马大的羌人,更是凶狠好斗的得力保镖。这般形势,我思忖正面无从下手,唯有利用‘埋伏之毒’,才能破解。于是,我与二位小姐以及二老敲定:由小姐混入宋狗贼宅邸手刃宋狗贼,以血祭张青云大人在天之灵。同时我也混入狗贼宅邸作为掩护,在小姐动手的同时,斩杀除宋平云其他家眷。随后二人再一同逃出宅邸。如此计划,料想凭借红玉的国色天香之貌混入宋平云狗贼府邸不难,只是我应当如何潜入向来谨慎的宋狗贼之宅邸,实在是一大难题。

  “为此,经历足足半年,二老谋划了惊人的策略:他们打算效仿司徒王允的连环计,以小姐为貂蝉,引宋狗贼与一家人结下深仇。如此一来,与人结下深仇之宋平云狗贼定将不安,此时我若以保镖为名,再借机糊弄几句,趁机混入宋家大有希望。如此,便可与小姐同时潜入宋家下手。不但如此,更能要宋平云狗贼再背夺妻骂名而死,岂不要他留下千古骂名?为此,经过仔细筛选,我们选定广平的落魄名门,冯相如家:因冯相如父亲冯骜执拗自用,脾气暴躁,在两家冲突中极可能伤残,以扩大仇恨。冯相如则稳重执着,不会轻易飞蛾扑火,便可持续向宋狗贼施加压力。非但如此,二老更命小姐与冯相如留存香火,以绝冯相如拼死的后路。”

  王御使惊愕不已:“手段竟如此绝伦?红玉竟也会听从?”

  槐兄长叹口气:“父母二人的复仇之火熊熊燃烧,外人丝毫劝阻不得。一旦有所违背,便要被斥为‘不顾父母恩情,忘恩负义之辈’。如此一来,小姐怎敢不从?”

  我闻言不由顿生惆怅。正感慨间,槐兄又道:“原本计划,是将小姐嫁入冯家,待到有了子嗣,便暗哄宋家,称原本许给宋平云狗贼之妾遭冯家所夺,冯家非但不放人,更出言不逊。以此引宋狗贼往冯相如家抢妻。如此,冯相如便与宋狗贼有了夺妻之恨。想冯家定不会善罢甘休,要闹上衙门,却不知宋狗贼势大,奈何不了。如此,宋狗贼便在眼下有了时刻可能与他拼死的仇人冯相如。此时,我当以保镖之名混入宋狗贼家,与小姐二人里应外合,斩杀宋平云狗贼全家。得手后,我立刻带小姐逃跑,将命案栽赃与冯举人,哄官府结案,再与父母二老复命。”

  蒲先生忽道:“只是没料到,红玉假戏真做,在勾引冯举人期间,竟然爱上了他。甚至为冯举人迟迟不肯执行计划。因她深知一旦开始美人计,冯家定将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

  槐兄仰天长叹,说道:“小姐与冯相如私通半年,迟迟不肯诱冯相如来家中迎娶,每每与父母推辞时机不成熟。然而父母二人察觉到红玉的心思,不停责备她贪恋男色,不顾父母恩情,威逼她动手。却不想正在这节骨眼上,红玉与冯相如二人私通之事,竟被冯骜察觉,红玉被骂出冯家。当晚,红玉哭哭啼啼回到家,与父母二老说起此事。二老纷纷傻了眼,不知如何是好。”

  “被冯骜察觉,莫非红玉刻意为之?”蒲先生连连皱眉,问道。

  槐兄面无表情道:“不知。但依着小姐的痴情,若真为冯相如,也不令人惊讶。”

  “只是害碧玉作为代替,嫁入了冯家。”蒲先生忧愁道。

  槐兄不禁全身一颤,随即道:“竟被蒲先生察觉?的确,二老在烦恼后,选定碧玉替了红玉嫁入冯家。”言罢,槐兄闭了眼,长叹口气;随即说道:“碧玉不曾辜负二老的期待,她嫁入冯家,与冯相如恩爱两年,留下了福儿。只是二老不承想,碧玉竟从此不再出家门,害二老无从与宋狗贼指认小妾的面貌,从而实现美人计。想是碧玉也爱上了冯相如,故此同红玉一般,不肯执行复仇计划吧。”言罢,槐兄沉默片刻,又道:“只是二老最终寻着机会,趁碧玉与冯相如二人清明外出之时,将碧玉指给宋平云狗贼看,称是原本许给宋狗贼的小妾,却不想为冯相如所夺,更遭了冯家许多讽刺。宋狗贼果然大怒,但没想到他竟没强取豪夺,而是试图以高价收买。”

  “想是宋狗贼怕再惹出是非,欠下人情。”蒲先生淡然答道。

  “正是这般。”槐兄答道,“但冯骜的一席恶言却彻底激怒了宋平云狗贼,他派出羌人侍卫将冯骜活活打死,抢去了碧玉。冯骜之死,是为冯相如的仇恨火上浇油,助推计划。但却不承想……”

  槐兄话音未落,蒲先生早答道:“碧玉竟不等魏槐兄就位,便抢先下手,刺杀宋平云狗贼。非但如此,碧玉却并未得手,反遭宋狗贼杀害。”

  槐兄面露痛苦神色,轻轻点头,随即道:“想必是为了冯相如,不愿让他受苦。因此刺杀宋平云狗贼,打算一了百了吧。”言罢,槐兄垂头不发一言。

  半晌,蒲先生开口问道:“魏槐兄,可愿开口讲明混入宋狗贼宅邸是何以实现的?”

  槐兄闻言,连连拱手称歉,道:“那时冯相如终日咬牙切齿,屡屡上告,却不往宋平云狗贼府前闹事。宋平云狗贼忧心冯举人韬光养晦,以求报复,心中很是不安,又不敢贸然出手杀害。于是,我便假造文书,佯装调离广平,却化作雷教头,变了声音容貌,蓄起胡须,折返宋平云狗贼府上。我寻着机会,见宋平云狗贼外出时与他搭话道:‘既有心中疑虑,何不雇真正侍卫?’宋狗贼被说中心坎,连连称是。我又哄他:‘何不比武招卫?更可震慑冯小儿莫要轻举妄动。’这宋平云狗贼果真中计,欢欢喜喜设下擂台。我便光明正大混入宋狗贼府邸当差。”

  言至此处,我连忙抱拳道:“槐兄武艺高强,横扫擂台,又除了夷族悍将。如此身手,是哪里习得?”

  槐兄抱拳答道:“实不相瞒,是我十六岁在广平衙门府当差时,有位神秘老者忽然找到我,称愿以盖世武艺传授。我当时正有复仇所需,连忙满口答应。便在每日黄昏时分与他习武,空暇时便寻着无人之处自行练习。直到……”

  槐兄话音未落,蒲先生早开口问道:“魏槐兄,刺杀宋平云狗贼当晚,所有细节果真如我等推测?那无头的尸首,想必乃是四大金刚,秦野之尸首吧?”

  槐兄一惊:“正如蒲先生所说。我临近动手时,寻着机会,激怒四大金刚并趁机将三人铲除。留下其中一人在野外相约决战,并趁机将他打昏,服下药,偷偷扛回宅邸。当晚,我潜入宋狗贼两个儿子屋中,将两个孽子统统斩杀,正当我出门之时,却……”槐兄忽然停住,面色凝重无比,几乎落泪,黯然道:“不想撞见府内无辜侍女,却只能一刀斩杀。”

  “香儿?”蒲先生默默道。

  槐兄痛苦无比,轻轻点头确认,呢喃道:“唯有香儿,令我为刺杀宋狗贼之事愧疚不堪至今。”

  蒲先生木然道:“行刺半途撞见不速之客,没有不灭口之理。”又长叹道:“复仇本是化身修罗恶鬼的道路,无辜之众遭卷入,却也是……”没说完,蒲先生垂头,连连叹息。

  槐兄沉默良久,才开口道:“斩杀宋狗贼一家后,我拖出秦野尸首,一刀两段。再将平日守夜所用的长刀扔在尸首旁,随后提起秦野的头颅,边大叫边往墙边跑去。待到宋狗贼那些恶仆见着,我自一跃而过。出了墙,我便提着秦野的首级往南山跑,刨了坑埋下,随即连夜返回吴村,将得手之事告知二老,再换回广平捕快的服装,刮去胡子,重编辫子,骑马回到广平衙门府报到。”

  “但槐兄诱出冯举人栽赃,身着冯举人的衣装是为何?”我好奇问道。

  蒲先生一笑:“是为便于结案的缘故。若有凶手顶罪,此案便可一带而过,不会再遭调查,又怎至于牵出今日的事端?”

  槐兄苦笑称是,又道:“只是不承想,小姐对已是落魄不堪的冯相如痴心不改,竟然设计为他开脱。我听她一一列出所造证据,还发誓救冯相如出狱,更抱回了福儿,也便心一软,遂了她的愿。我本以为她只有此事相谈,没想到竟又道来二老自尽之事。她道二老在我走后没过多久,便双双上吊自尽。我悲恸不已,却无法再回吴村抛头露面,只好将丧葬之事全部拜托小姐。随后,我便兑现约定,用插在床楣的匕首威吓李如松,唬他不得轻举妄动。又收集小姐一早安排乐当家、张掌柜、张猎户三家人的证词,为冯相如开脱。如此一来,李如松便匆忙放走了冯相如,不敢再刁难。只是不想李如松竟被我的雕虫小技吓得丧了命,我虽有些愧疚,但这厮当真是个胆小如鼠、好吃懒做的昏官。”

  王御使忙拱手:“魏名捕所为实属义举,不必疑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