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我愕然如同雕像,蒲先生喊道:“十年前,张青云遭宋平云陷害身亡时,魏槐与你不辞而别。九年前,逃窜的宋平云狗贼进驻广平。八年前,卫家夫妇带一男两女住进吴村,男孩没过多久消失在山中,不见尸骨。不久,魏槐在广平衙门府任职。四年前,魏槐兄自称调离广平。不久后,雷教头出现在宋平云家中。又过三个月,雷教头设计杀宋平云后脱身。第二天,魏槐返回广平。”
听蒲先生罗列一件件不可辩驳的铁证,我愈发惊诧,心中也绞作一团乱麻。没料到当年的兄长背井离乡,竟是受了如此剧变!经历如此困苦,今日我竟还无意间追查起他来,实在是令我痛心不已!
随我逐渐恢复理智,盘算起来,槐兄不但斩杀当朝要犯,更惊死与其狼狈为奸的同党,原本是大功一件,但他却并不邀功领赏,这是何故?正疑惑间,我想起,槐兄或许是不愿牵扯出他与红玉、卫氏三人为斩杀宋平云狗贼,而将冯举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之事。倘若冯举人得知,只怕他勃然大怒,再不与红玉往来,坏了红玉的终身大事。
随着耳旁风声,我打马与蒲先生说起心中想法。
蒲先生听得大声道:“飞,凭借魏槐兄的才智,只怕早在装醉间预料到你我二人此行收获。若他当真打算包庇红玉,又为香儿的枉死赎罪,只怕他……”
我顿时吓得面无血色:“会自尽!!”我与蒲先生二人异口同声吼道。
分秒必争,我霎时摒弃一切杂念,只顾拼尽全力,催马在滂沱大雨中疾行。
奔下山坡,见了雨中的张掌柜酒馆,我与蒲先生两人更加紧打马,直闯进衙门府大门。在屋檐下避雨的衙役们,见了如同落汤鸡的我与蒲先生两人,慌忙迎上前牵马。我二人纵身下马,顾不得道谢,一边全速冲向书房,一边大叫槐兄名字。
王御使听见我与蒲先生两人高叫,连忙出了书房查看。他看我两人被雨水浸得狼狈不堪,连声道:“待我与二位寻些衣……”
蒲先生早大声道:“王御使,魏槐兄现在何处?”
王御使见披头散发的蒲先生窘急相问,惊道:“方才自称醉酒不适,回房间歇下了。”
蒲先生与我一个对眼,便双双甩着湿漉漉的马褂,并肩往槐兄的寝室狂奔。王御使见状一愣,却也起身追了上来。
奔至槐兄门前,蒲先生推门大叫道:“魏槐兄,开门,开门哪!”见屋内并无动静,我不由分说,纵身便撞。蒲先生见此,也用力撞起门来。王御使方才气喘吁吁追上,见我二人拼死撞门,他也毫不迟疑,挺身撞上来。
随着木闩爆裂的声音,我抢进屋内,赫然见槐兄吊着白绫悬在房梁上,面如死灰。我哭喊一声:“槐兄!”一步蹿上桌,抽出佩刀割断悬在梁上的白练。
蒲先生与王御使两人接住槐兄,王御使便连忙将两指搭在槐兄脖颈处,急切道:“还有救!还有救!”便飞奔出门去找郎中。
彦宁医生仔细为躺在榻上的槐兄把脉,方才如释重负,扭头与我、蒲先生、王御使三人说道:“所幸魏名捕并无大碍!也亏诸位大人发现得早,不然本县真要失去一员得力干将!”听彦宁医生之言,我三人才稍稍宽心,连连与周医生道谢。
这时,我忽感周身一阵彻骨冰寒,不禁打了个寒战。
“大人,身着湿透的衣装极易伤寒感冒,还请速速更换!”听我牙齿打战,彦宁医生手指我湿透的马褂道。
我听了彦宁医生建言,连连点头称是,便与蒲先生两人转身抱臂,哆哆嗦嗦往自己屋内跑,换上干净衣服。
出了门,再次踏进槐兄屋内,只见王御使热情端来两杯热茶。见御史大人亲自上茶,我与蒲先生两人忙称不敢,恭敬接过。随即彦宁医生仔细嘱咐了我们三人,称槐兄明天定将安然无恙,无须挂虑。见我和蒲先生依旧冻得面色苍白,他又与我俩叮咛几句,便拱手告辞,出了门撑伞离开。
随即我与蒲先生二人便依着彦宁医生的叮嘱,裹了厚被子,一同盘腿坐在炉边取暖,活像两个烤火的大粽子。
火炉旁,王御使上前道:“多亏二位及时返回,否则真要误了大事!我竟丝毫没有察觉,几乎害得广平失去一位得力干将!实在让我无地自容!”王御使说着,痛心疾首状连连摇头。
蒲先生道:“不怪王御使,只怨我和飞没能早早回来。魏槐兄这些年来独自承受太多,令人痛心。”
王御使连声问道:“蒲先生,这究竟是何人,竟胆敢潜入衙门府内,在光天化日之下将魏名捕悬在梁上扼杀?”一听,我才想起还未与他说破这一系列事件的真相。
蒲先生长叹一声,便将我二人在返程路上的推论如数告知王御使。王御使听毕大为震惊,手中茶水早浑然不觉间洒在地上。“没想到我当年去张青云先生府上吊唁时,接待我的两位忠厚仆人夫妇,竟会日后下了如此的决心复仇!”王御使感叹道,“这夫妇二人本可与官府告发宋平云狗贼下落,让官府发落。不想竟非手刃狗贼不可,换来如此惨痛的代价。”
蒲先生却摇头道:“并非如此简单。想宋平云狗贼在十年前,竟能在查案间得到半数钦差的庇护,更在皇帝批下抓捕的短短时间内听了风声逃之夭夭。恐朝中上下多有包庇他的同党。若夫妇二人轻易向官府告发,极可能早在皇上获知前,便被人拦下。不只如此,更怕遭到宋平云同党出手灭口!想来冯举人告到省督抚无果,更说明省督抚也同样是包庇宋平云的党羽。”
王御使狠狠道:“我定要叫那省督抚死无葬身之地!待我寻到四年前何人任此职位,他就要死了!”
等王御使言罢,蒲先生与王御使拱手道:“王御使,关于魏槐兄之事。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王御使连忙抱拳回礼:“蒲先生何须与我客套,直说便可。”
“宋平云一案的真实情形,只求王御使务必与他人保密。”蒲先生道,“若冯举人得知真相与红玉翻脸,此生永不相认,成为仇敌,正是魏槐兄所担忧之事,也是他寻死相护的缘由。”
王御使连声称是:“依蒲先生所言!宋平云的灭门案早已尘埃落定,冯举人和红玉二人恩爱度日,魏名捕更是守护此地数年,兢兢业业。我们便顺其自然,替魏名捕圆上红玉的狐仙传说为好!”
蒲先生感激道:“王御使多费苦心。只是我有些担心,怎样回报朝廷为好?”
王御使笑道:“蒲先生大可不必为我烦心?我便写李县令患了癔症,久病成疾,终不治身亡便可。朝廷并不会再多过问,勿念。至于冯相如举人,我自然会为其单独拟出沉冤昭雪的状子,拿下宋平云的同党,蒲先生和严飞兄也不必担心。”
我与蒲先生两人听得,连声作揖称谢。
王御使又与我二人回礼,忽然问道:“蒲先生,我却有些好奇,卫氏夫妇为何选了冯相如作为美人计中宋平云狗贼的仇家?”
蒲先生答道:“一来,冯家世代书生,只顾闭门苦读,人脉寥寥,与宋家自然不会有交集。这两家之间因卫氏而起的矛盾,绝不可能协商和解。因此充分避免了计划穿帮;二来冯相如之父冯骜,是著名的火暴脾气。倘儿媳若遭人欺,定会愤而反抗,便极有可能再遭不测,惹出更大祸端。以坚定冯举人的复仇信念,威慑宋狗贼再雇用人手保卫;三来冯家是文人寒门,倘若心怀深仇大恨,大有放手一搏的可能,对宋平云是个极大威胁。若是寻个富足的人家,只怕会忍气吞声,不与宋家争斗,更甚者收了宋家礼钱,将卫氏相卖。”
王御使连连点头,道:“卫家夫妇二人果然不凡,竟深谋熟虑至此!”
我也问道:“蒲先生,宋平云狗贼既然忌惮冯举人,却不抢先出手加害,是因什么缘故?”
蒲先生笑道:“飞,怎能问出如此幼稚之言?对于他这等受人庇护的官府要犯,原本已经欠下了很大人情。自然更不愿惹是生非,引来注目,再请同党庇护。我敢断言,对于包庇他的省督府,宋平云必定出了大价钱打点。何况广平县人已见着宋家夺了卫氏,若再出手杀害冯举人,岂不是不打自招,只怕引发公愤,生出更大祸端。”言罢,蒲先生又叹道:“不提这些,想魏槐兄至今仅有一次失言,却被我抓住要害,满盘皆输。”
我与王御使一愣,忙问蒲先生所指什么。蒲先生笑道:“当初飞听了卫氏的姓氏,只与他打诨,问他可知此同姓人家。岂料他却答道:‘禁卫之卫与魏阙之魏,怎得混淆?’飞,这却多亏了你。”
王御使惊叫连连,恍然大悟道:“魏名捕既从未听过卫家,却从哪里得知这户人家的姓氏,是禁卫之卫?严飞兄无意的调侃,竟引来槐兄画蛇添足,反倒露出马脚。”但我却丝毫没有得意,反倒满是愧疚。想来我受了槐兄许多照顾,非但没有报答,竟然无意间害惨了他!我顿时对自己无意之语恼恨不已。想到槐兄早年便背井离乡以报血海深仇,如今更只剩下永世不得相认的红玉一名亲属,实在令人心痛不已。
伴着久久的沉默,我与蒲先生、王御使三人逐渐困顿。于是王御使便喊了府内的衙役,细心叮嘱他们几人仔细照顾槐兄,随后便与我和蒲先生道别,先行休息。我与蒲先生二人见此,也起身相互告辞,回屋睡了。
第二天,我早早醒来,见朝阳还未升起,听四下传来的几声鸟啼,便在清冷间起身着装,往书房走去。
推开门,只见王御使早伏在案上全神贯注写着文案。他看见我,笑道:“严飞兄今日可真是早。我正草拟李县令身患癔症而死的奏折,不知严飞兄可愿一看?”正言间,只见书房门被再次推开,蒲先生大步踏入,拱手道早。王御使见了,连忙招呼蒲先生一同上前,检查他笔下的文案可有破绽矛盾。
一同研讨了小半个时辰,我忽听见木门被猛地推开。我连忙回身查看,只见槐兄伏在地上,道:“我魏槐甘心受罚,只恳求诸位勿将此案实情与外人说起!只怕冯相如……”
话音未落,我、蒲先生和王御使三人早弃了手中文案,连忙上前将他扶起。
王御使答道:“听蒲先生说起魏名捕的履历,既然魏名捕斩杀了朝廷要犯宋平云,又除掉枉法的李如松,都当是大功一件,我却怎敢私自惩罚?”
槐兄身子几乎躬到膝盖,连连作揖道:“惭愧,惭愧!我误杀无辜婢女,更欺骗冯举人,都是不可饶恕的大罪,哪敢居功自诩?只请诸位勿与他人道破其中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