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听了这话才又憨憨地笑了起来,取过小酒盅,连连与槐兄敬酒。

  蒲先生见大汉早忘却了我等前来拜访的本意,便偷偷用手肘杵了杵槐兄。槐兄心领神会,与大汉道:“天奇,不妨与我同僚讲讲虎儿当晚所见冯举人之事?”

  壮汉一听,连拍大腿:“这臭小子,怎还没出来?”接着又扭过头去,连连大叫:“虎儿!虎儿!可别要恩公久等了!”

  正呼喊间,只见一少年嘭的一声推开后门,倚住钢叉,连连奔上前来,喊道:“爹!唤孩儿何事?”

  大汉哈哈大笑,用力拍拍少年的后背,道:“虎儿,恩公要问你当晚见得冯举人之事,可要以实相告,不要出了差池,引来恩公责备!”

  少年听得,对我们四人连连抱拳道:“害诸位大人久等,小民深感惶恐!”

  我们连连笑着摆手,要他不必在意。我打量眼前少年,只见他身长八尺,约莫弱冠年纪,两眼炯炯有神,浑身挺拔有力,斑斓虎皮缠在腰间,花白束布系于头顶,好一副少年打虎将的派头!想到这对父子,我禁不住暗暗称奇。

  礼毕,少年见我四人皆翘首以盼,便连忙讲道:“当晚我记得清楚。爹先前与邻人因牛起了纠纷,隔壁那厮一口咬定我爹窃了他家耕牛,竟告上衙门。爹被李县令扣在衙门几日不得释放,我只好自己带着几位弟兄打猎。那天黄昏时分,打南山回家,我正将打来的猎物掷在院内与兄弟几个查数,却忽然听见有人在院外喊话,道:‘张公子,我乃下凡之仙女。见令尊受了歹人陷害,心有不忍,特来相告。那恶邻走失的牛正被拴在南山,速速前去领回,以解令尊之厄!’我和几个弟兄听到这话,一时只顾在院中面面相觑,不知真假。踌躇片刻,我才与几位弟兄出门查看,嗅到门前一阵淡淡清香,我心中更生困惑,却想不妨姑且一试。便与几位弟兄几人备上火把,往南山去。”

  话至此,蒲先生问道:“如此荒唐言语,怎竟信以为真?”

  但虎儿却连连拱手道:“大人有所不知,我事后也深感此事灵异,便逮着机会有幸问得冯举人之狐仙伴侣。她与我道:‘此是另有狐仙见你家清廉自爱,故相助耳。’我听了,便求她若寻着与同族相见的机会,请务必当面与我问个分明,道声万谢。后狐仙又见着我,与我戏言:‘几日前偶遇姐妹说起,正是四妹见俊俏公子的父亲落难,故出手相助。倘若公子有意,愿以身相许。’我听了,慌忙连称不敢跑开。她却在我身后隐隐笑哩!说来实在羞愧!”

  蒲先生大笑三声,道:“竟没有动心?”

  虎儿羞得满面通红,连连摇头,忙推辞道:“不敢,不敢。”

  蒲先生便不与他再寻乐子,而是恭敬道:“不必在意,至于冯举人之事?”

  虎儿正了颜色,道:“行至南山跟前,我一众见了些牛蹄印,直往南山里去,便愈发相信狐女之言。见天色将晚,我等便点了火把,径直往山中走去。没走出半里地,我隐隐见得在前方疾行的人影,听到孩提的哭声。便连忙与弟兄几人小跑上前查看:想在夜幕时,竟有人敢独自上山,更无半点照亮,这堪称自寻死路。等我一众上前,见得是冯举人身背福儿,正一心赶路。我问话,他也只是敷衍几句,自称有急事往亲家去,并不肯细说其中缘故。我心中甚是惊奇,虽急着赶路,寻牛救爹,又生怕冯举人背着儿子,在荒山野岭遭遇不测。他本是闭门苦读的秀才,哪知这野路的危险?

  “我见说不动他,只得喊老三将手中火把给了他,有些光亮,也能驱散些野兽。他接过火把,连连道谢,便继而赶路。我没了办法,只得随他去,却又实在怕他在此间有个三长两短。若真出了祸事,我等一众,岂不成了见死不救?即使逃了官司,却怎受得了一生的良心折磨?更何况,爹的性子也不能允许我为了救他而置他人于危险不顾。于是我呼喊着几位弟兄,一边留神脚下的牛蹄印,一边注意身后匆匆赶路的冯举人。一旦有失,当即刻掉头,出手相救!

  “走了不知多少工夫,我隐隐听到身后人声繁杂。扭头望去,见许多火把照耀。随即,便有些官府的衙役捕快,高叫着追上前来。我眼见他们扑倒了走在身后不远的冯举人,押住他叫嚷着杀人凶手。我一众好奇回头询问,却被混在衙役中的宋家下仆呵斥开,命我们自顾赶路,不得插手公事。四周的兄弟与我悄声道,莫非是冯举人杀了恶霸宋家报仇,故此逃命?我答冯举人始终在身后行进,被我们不断留意着,怎可能有机会出手害人?但那些衙役下仆催得紧,命我们不要逗留,我们也只得继续循着牛蹄印前行。”

  言至此处,蒲先生连忙插话道:“可曾见得冯举人被仆人扔下的独子?”

  虎儿听得一愣,摇头道:“并未。”

  蒲先生愤怒地一龇牙:“这群可恶的下仆!竟是等虎儿一行离开方才丢弃福儿!这可当真是要害命!”

  虎儿见蒲先生与他致意,便继续道:“又行了几里,我一众兄弟几人渐渐人困马乏,正相互埋怨被妇人耍了个痛快时,忽听林中传来微弱的牛叫。借月光看去,只见路旁一棵树边,拴了个结实的小牛犊。我又惊又喜,连忙跳下马,牵了小牛犊往家赶。却不承想,走回家时天色已渐渐白了。几位兄弟呵欠连天,纷纷告辞回家睡去,我躺在家中小憩,待着衙门府开门,连忙飞奔去,击鼓鸣冤。”

  接下的故事,便是王家见了寻回的牛,竟不相认,坚称走失的是壮实的耕牛。却不料被匆匆归来的槐兄牵了自家的老牛,二牛相认,轻易拆穿了谎言,自讨一顿板子。

  既问了证言,我们便与张天奇、虎儿父子简单交谈几句,打算告辞。但张天奇父子二人苦苦相劝,求我们四人留下用餐。于是我四人相互商量一番,料想既已将近中午,也更不愿再与诚心相留的张天奇父子二人推辞,便欣然应允。

  席间,张天奇不住地称赞槐兄之才,屡次直言正是因槐兄镇守,此地的无赖地痞才不敢造次生事,久而久之纷纷无趣离开。

  见槐兄应付得紧,我心中暗暗盘算起这第三件证明。定是有人早牵走了牛犊藏好,又有人哄了张虎儿前去南山寻牛救父。在寻牛的工夫,向来耿直的虎儿见形单影只,连夜前行的冯举人必然出手相护,一路护卫的同时,却又为冯举人留下了完美的不在场证据。既然耕牛早在几日前便走失,闹出官司,便是说刺客早在行凶之前,就已为冯举人做好了脱罪的铺垫,真可谓心思缜密,滴水不漏。如此想来,我心中更对刺客的才能多了几分艳羡。

第九章 案中案

  饱餐一顿,我们四人便纷纷起身,与张天奇、张虎儿父子二人拱手告辞。

  回衙门府的半路,我见槐兄面色发红,眼神迷离,步履蹒跚,定是醉了。想来刚才张天奇父子二人酒量不凡,更对着槐兄一人连称恩公,轮流相敬。槐兄哪好推辞,只得陪酒,所以才会如此。王御使见状,不忍心苛责,只是和我二人左右搀扶着槐兄,往衙门府缓步而去。

  待回到衙门府内,王御使问槐兄可须休息,槐兄却醉意朦胧摆摆手,坚持要一同查案。于是我们四人再次踏入书房,纷纷落了座。见我、王御使二人要开口,蒲先生早道:“果然不虚此行,诸位心中对三件不在场的证明,已有些想法吧?”

  见我们纷纷点头,蒲先生笑道:“好,看来对此已是无须多言。那么诸位不如先少安毋躁,待我先讲个深夜奇谈。”说着,蒲先生正襟危坐,讲道:“某年某月某日,晚,月黑风高,一缕暗影如离弦之箭,刹那间从眼前闪过。再看时,只见宋平云狗贼宅邸顶,立着一位满腔热血,路见不平的侠客。他蹲在房顶,无声观察宅邸内的一举一动。忽然,他见院内的武艺人打了呵欠,随即纵身一跃,灵巧地跳进院内,不声不响进入厢房。廊上,他偶遇一位婢女,便毫不犹豫,出手斩杀了正要大叫的她。随后,他轻轻推开两侧房间卧室的门,蹑手蹑脚地行至枕边,四刀,四条人命,四具身首分离的尸体。伸张了正义的侠客,随即偷偷再次推开厢房门。他见中庭伫立着武艺人,便蹑手蹑脚地从身后悄声靠近,逮着机会一刀斩杀。见武艺人未得一击毙命,反倒发出震天惨叫,刺客不慌不忙,再次挥舞手中利刃,割下武艺人的头颅。随即,轻轻穿过中庭,在一片下仆的叫骂声中飘然越墙,消失不见。”

  听了蒲先生的故事,王御使连声叫好,而我则想起蒲先生与槐兄口中所说的飞贼团“霹雳火”。猛然想到莫非在宋平云狗贼家当差的雷教头,本是“霹雳火”的一员干将,却叛逃组织,潜逃至为非作歹的宋狗贼家中做了护卫,助纣为虐。查证此事的“霹雳火”首领勃然大怒,当即派了一顶一的刺客杀了叛徒,除去恶霸。至于槐兄,早醉倒在一旁的椅上一动不动。

  蒲先生却长叹起来,叹道:“莫非各位没注意到此事中的矛盾么?”

  听了蒲先生的话,我忙回想起他所述之事,乍看之下,并无异常之处,于是问蒲先生:“矛盾何在?”一旁的王御使也随声附和。

  蒲先生见我二人不开窍,只是苦笑起来,随即道:“既如此,试问二位,身手如此矫健的侠客,为何却在得手后才行至中庭,斩杀了雷教头,却令他发出惨叫?”

  我一笑,连忙将我心中所预想,“霹雳火”前来清理门户的假设讲给了蒲先生,更说道:“这雷教头,定是侠客原本计划铲除的叛贼,因此特地斩杀。却并没有再斩杀宋平云狗贼后尽速离开。”言罢,我志得意满地笑了起来。

  蒲先生却嘴噘得老高,频频摇头。

  我见状大为不解,忙问道:“蒲先生为何如此不屑?”

  蒲先生扭头道:“飞,不要轻易下此定论。你且设身处地,想想自己若是行刺的飞贼,会如何行动吧!如此,你便可得知,先前未经细心考虑的论断,是何等荒谬。”

  听蒲先生之语,我顿时窘迫不已,连忙思索起来:若我是一名飞檐走壁,熟知刺杀的侠客,接到指令刺杀宋平云狗贼一家,以及叛逃至宋宅的雷教头。我立在墙头,见庭中熟悉的高大身影正举着大刀守夜等等!

  “刺客应当先对雷教头下手,方是上策!对身强力壮,守夜巡视的雷教头置之不理,强行潜入宋平云狗贼家中行刺实在是失策。若稍有失手,引来雷教头喊醒众人围堵,只怕覆水难收!”我失声叫道。

  蒲先生轻轻点头,道:“正是。何况有如此身手的刺客,怎会失手至此?若从身后直接割喉,便可无声袭杀,却怎能引来雷教头大叫,吵醒一家恶仆?”

  我听蒲先生这句话,也连连点头称是。想这侠客,若是只打宋平云狗贼一家的主意,却也必然要除掉雷教头这一大威胁。即便如此,也当先下手为强,先刺杀雷教头。设想拥有此等身手与才智的刺客,竟对雷教头视而不见,只顾潜入厢房刺杀宋平云,未免过于冒险。况且不止于此,侠客更在大功告成之际,没有选择悄声溜走,而是与雷教头在敌人巢穴以命相搏。这是何等愚蠢?但除去这两种情形,此事还有其他的情形吗?

  至此,我只得对蒲先生无奈耸耸肩,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已经无能为力。

  蒲先生笑道:“飞,若坚信是外来的侠客刺杀了宋平云一家,的确无从解释这荒唐的行事方针。但事实却另有玄机,飞,你可知凶手何必砍了雷教头的头颅提走?”

  我连连摇头,想到令人身首分离,定当是为报血海深仇之人所为。只是有什么人,与雷教头有如此的深仇大恨?对雷教头仅有耳闻,我却哪里晓得他与什么人结了怨仇?

  蒲先生见我冥思苦想的样子,笑道:“这无头尸首,飞,你可曾想过,并非是雷教头的尸身?”

  听蒲先生这句话,我当即大惊失色,怎没能想起却如此重要之处!但我却对蒲先生摇头说道:“虽然无头,但雷教头被斩杀之际发出别具一格的惨叫,却不会被记恨他的家仆们认错吧?”

  蒲先生一笑,道:“飞,你可认为,如果此案中雷教头从没发出过一声叫便毙命,一切便在情理之中可得解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