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罢,蒲先生又将手册递与槐兄,槐兄记下了杨兴的住址,于是便领着我、王御使和蒲先生三人出了门,往杨兴的住所走去。

  见杨兴的住所,是间简陋不堪的木屋,家中更无半点田地。蒲先生道:“想在北京时这厮与宋狗贼作威作福。如今失去靠山,再不得狐假虎威,故落魄至此。”言毕,蒲先生上前轻叩破着洞的木门。

  听屋内一阵脚底踢踏土地的声音,一个矮小的男人出现在我们四人面前,他贼眉鼠眼,警惕地依次打量着我们四人,问道:“你等何人?”

  蒲先生道:“四年前,当朝左佥都御史宋平云在广平遭灭门的命案悬而未决,我等特受朝廷之命前来调查。”我听得蒲先生言语,心中暗暗一惊,原来蒲先生分明在钓鱼,以验得在此飞扬跋扈的宋狗贼之身份。

  而这宵小当真中计,他不假思索地答道:“悬而未决?刺客明明是那冯家儿子。他杀了落难的老爷一家,翻墙逃走!府内所有仆人都见得!谁料到李如松这睁眼瞎竟然轻易放跑了那孽种!可恨!”说着,杨兴气鼓鼓得像个河豚。

  蒲先生却淡然问道,“此话怎讲?冯相如当时在南山赶路,却怎能变化分身在此动手?”

  杨兴听得,不屑道:“定是冯家儿子买通了证人!哼,想他今日举人的功名也定是靠贿赂所得,哼!钦差大人,你们要好生调查,这冯家儿子的功名,肯定有假!”

  蒲先生不慌不忙,继续悠然道:“既如此,说说当晚你等见闻。倘若有假,必当拿你是问!”

  杨兴一听,忙赔笑道:“诸位老爷亲自前来,小人所言怎敢有假?当晚我们听得叫喊,连忙出门查看,正看见冯家儿子提着雷教头的脑袋,翻墙逃跑哩!随后我等报了官,一同去他住所寻找,见他早逃之夭夭,才往南山抓得这孽种。”

  蒲先生反问:“你等又是如何得以肯定,翻墙逃走之人是冯相如?”

  “一模一样的衣服啊!”杨兴焦躁地答道,“冯家儿子那套百年没得换的破烂衣服,我等怎不相识?哼。”

  蒲先生冷笑道:“仅仅见得衣装,又何以如此推定?你等可见得面目?”

  杨兴却不甘示弱答道:“那身破烂衣装,全县仅有那孽种穿得。全家人早认得熟。”

  见无从以此再问,蒲先生便道:“既然衣装记得清楚,当晚之事怎会相忘?且与本官速速道来,还你个说辞。”

  “老爷,如此冤案,小人怎会相忘?”杨兴油嘴滑舌道,“那晚,正如往常,老爷和雷教头又只顾对饮。雷教头高谈阔论,吹嘘从军打仗的经历,边炫耀自己本事,边拍老爷马屁。唉,哪承想老爷竟然真好这口,对他那些狗屁大话信以为真。雷教头这等只有遭刺客砍头本事的酒囊饭袋,真不知究竟是如何混进本府的。我们这些见多识广的仆从哪受得了听他吹牛?只是见老爷在兴头上,又不好打断,只得各自叹气睡去。”

  “只讲正事,勿言其他!”蒲先生威严催促道。

  “是是是,依大人您的意思!”杨兴嘴上敷衍着,却是副愤愤不满的神情。他又道:“夜里,本应酒囊饭袋负责守夜。可不但老爷被杀了,酒囊饭袋还丢了自己的性命,真是个不中用的家伙。”杨兴恨恨地说。

  “没有什么本领,却要他来守夜?宋平云若是此等昏庸之辈,那你们又怎得入府的?”我不禁反讽道。

  杨兴听得,顿时有些尴尬,他抓耳挠腮,赔笑道:“这厮却也有些功夫。他在事发前几个月,前来家中应聘保镖,当时技艺冠绝全场,甚至叫嚣着要一人同时与三名其他应征者较量,当真没过几回合,雷教头将三人统统打翻在地。老爷当即高兴得合不拢嘴,花了三倍的薪金把他留在了本府。这雷教头虽有些功夫,却是十分好斗张扬,喜欢惹是生非!守夜工作,本应四人一同,岂料他与老爷熟识之后,竟大言不惭地吹嘘,有他一人足矣。我等下人知他本领高强,无法违逆。但那四名镖客怎能轻易答应?这不是,他又一人单挑了四名镖客,将两人打成残废,一人重伤。可气的是,老爷竟然纵容了他这暴行,反倒夸他神武!竟然当真依他的意思,留他一人在院内守卫。剩下的镖客气不过,却无计可施,只得一怒之下离家不顾,老爷竟然也丝毫没得表示。这不,正是因雷教头的夜郎自大,竟被冯家那窝囊儿子所杀,还害得老爷一家和香儿丢了性命!”言罢,杨兴不住唉声叹气。

  “继续说案发当晚的来龙去脉。”蒲先生不耐烦地打着官腔怒道。

  杨兴听得,顿时惊得连声道“小人知罪”,随即讲:“当晚我等正在酣睡,却在梦中听院里传来一声打雷般的惨叫,那大嗓门,一听便知是雷教头。这厮平日里嗓门就大,被砍死的时候更大。只不过喊得响有什么鸟用?还不是照样给连肩带背砍成两截?”

  “休要多言闲话,讲正事!讲清你当晚所见!若再喋喋不休,休怪本官无情!”蒲先生愈发忍无可忍地吼道。

  杨兴唬得连忙跪倒在地,磕头求饶。看他那副喜怒无常、窝囊又跋扈的人模狗样,真是哭笑不得。

  “小人在梦中被惨叫惊醒,与四下的伙计抄起家伙,壮胆往院里跑。只见院里雷教头被砍成两截血流满地。接着我等听着响声,循着声音一看,只见得冯家儿子一手提刀,一手拎着雷教头的人头,一蹿上墙,跳出外边去了。我等面面相觑,却听一人喊‘老爷厢房的大门被打开了’。于是连忙抢进老爷一家四口所住的厢房,查看究竟,却见那场景甚是骇人!刚进门,便见香儿被断了头,嘴张着,眼睛瞪得圆滚滚,血流遍地,很是可怜。进了右边内卧,顶着蜡烛只见床幔上满是血,我等战战兢兢上前,掀开帘布,见眼前一片血海,老爷、太太躺在榻上被生生砍了头,倒是闭着眼,脸上没香儿凄惨。往另一边的伙计,也在左边的内卧见了两位公子的尸首,同样被在睡梦中断了头。

  “我们见了这等祸事,忙奔出家门报官。那狗官县令听得,竟以为我们前来取闹,反问冯家窝囊儿子怎可能出手杀人,再逾墙而走。我们便拉了他往冯家兔崽子家里去,结果,嘿!这小子还早就逃之夭夭了!那李狗官这才傻了眼,问我等冯家儿子往哪里跑了。有机灵的猜只有南边有山,像是藏身之地,我们才浩浩荡荡带着官兵去讨伐。追到南山,我们见着有点着火把夜行的,又有小鬼的哭声,当时一拥而上给这冯家的小兔崽子摁倒在地上,拖回官府。

  “这冯家小兔崽子起初不承认是他杀了人,说些他背着小鬼怎得翻墙杀人的歪理。不消讲,这定是小兔崽子设下的障眼法,我见过世面之人怎能上了他的当?他翻墙时候穿那衣装谁不认得?但我是没想到,李狗官竟然没过两天把他放了,肯定是收了这小兔崽子的贿赂!我等听李狗官要放兔崽子,当即就在衙门闹翻了。岂料李狗官的那些个衙役捕快甚是蛮横,动手把我等生生打了出去。

  “我们又嚷嚷去城里上告,要收拾李狗官和这些破捕快。不过想想既然老爷没了,我们去城里的盘缠谁管?就只得算了,真是便宜了李狗官!又过两天这些下人里边有手贼的,偷了老爷家的银子就开溜了。后来有些财迷心窍的,竟在光天化日之下拿了老爷的财物准备开溜,当即四下的人就开始哄抢起来,为了些银子宝贝大打出手,闹得不可开交。最后岂料有嫉妒的小人听到风声报了官,那李狗官就差手下人来家里镇压,把我们打散了,李狗官自己私吞了剩下的财物!那以后家里就彻底完了,那些奸人搜刮干净老爷家里最后一点油水全都跑回家了,只剩下我,啥都没有,只能留在这鬼地方过苦日子。

  “谁料到冯家的杀人凶手当今反倒发达了,真是老天没眼!但是据说李狗官前阵子病死了,真活该!”杨兴喋喋不休地说着,又恨恨地龇了龇牙。

  蒲先生听罢来龙去脉,问杨兴道:“本官大致了解了。不过你要解释解释,为何冯家的儿子要砍了雷教头的头走?”

  杨兴不屑地哼了两声,说道:“就凭雷教头平日自视甚高的德行,我等早不爽他很久了,冯家儿子又怎么瞅他顺眼?有些家仆因他目中无人和他起了冲突,被他打坏了,老爷却不插手管教。这雷教头保不准在哪里得罪了冯家兔崽子,那晚被砍死拎走脑袋,我是丝毫不感惊讶,纯属恶贯满盈,该有此报。”

  “雷教头先前因何事到宋家做了保镖?”蒲先生平静地问道。

  “还不是因为老爷征召护卫。”杨兴小声嘀咕道。

  “征召护卫是为何故?”蒲先生追问。

  杨兴听得,顿时嘿嘿傻笑,油腔滑调道:“当初跟冯家生了些事端,冯家那小兔崽子始终琢磨杀了老爷,老爷不放心,偏要再请个护卫。这不是,才让这不干事的酒囊饭袋雷教头混了进来!”

  “事端,所指何事?”蒲先生明知故问。

  闻言,杨兴脸色一变,却还是摆出谄媚的神情道:“实话说,这本是冯家的不是。有人许给我家老爷个漂亮小妾,却被那冯家儿子半路抢了去。老爷知道了很是气愤,却依旧肯给冯家一笔重金将小妾赎回来,不打算将事情闹大。

  “岂料那冯家的老顽固甚是无礼,把我们一顿怒骂,言辞不堪入耳。我等回家禀报老爷,老爷气得一掌拍在桌上,把满桌的茶具震得统统落在地上摔个细碎,喝道:‘夺人妾已是无理,此番更相辱骂,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我等接了老爷的命令,第二天去砸开他家门,推开老顽固和他儿子,把本该是老爷的小妾生生带了回来。”

  “推开?你等狗贼,将朴实良民活活打死,竟敢说‘推开’?”王御使终于忍无可忍,彻底爆发了。他很是激动,挥舞着手臂怒吼道,“你等丧尽天良的人渣,窥得良家妇女,出资强买不说,竟将人生生打死,还敢在此歪曲事实?与冯举人恩爱两年的卫氏,倒成了宋淫贼先看上?宋淫贼如今家破人亡,我却只叹他未遭凌迟而死哩!”

  恼羞成怒的杨兴听得王御使恶言相向,更吃了熊心豹子胆,钻上前揪着王御使要打。未及我出手,槐兄早眼疾手快,劈手拿住杨兴,与王御使分开,随即如提孩童般轻轻将他拎起,一猛发力,重重甩了出去,砸在墙上发出一声巨响。我似听得骨头爆裂的声音,见杨兴全身瘫软,躺在墙角蔫了,嘴里却不依不饶道:“明明冯家抢人,官府竟不明是非。”说着,他又哼唧起来喊痛,萎靡道:“哼,实话说,那泼妇在家竟打算杀害老爷,幸亏老爷……”

  蒲先生一惊,“真有此事?”

  王御使却不假思索嚷道:“卫氏实乃贞洁烈女!可怜!可惜!”

  杨兴依旧如烂泥一般堆在墙角,吃力冷笑几声,道:“贞洁烈女?哼,那贱妇,表面上装作百依百顺,却突然拿了剪刀要捅死老爷。幸得老爷眼疾手快,一把夺下,把那泼妇活活掐死了,哈哈哈哈!”笑声未落,王御使和槐兄两人哪里按捺得住?两人咆哮着冲上前去,对着杨兴又是两脚。我和蒲先生见状大惊,急忙抢上前去,制止王御使和槐兄两人继续暴力执法。再见槐兄时,我便察觉到他自从分别后,练就了一身神力和拳脚功夫。王御使暂且不提,倘若要槐兄再补上两脚,当真要闹出人命。

  蒲先生也上前挡在了杨兴身前,阻止了槐兄和王御使,又扭过头,对杨兴悠悠吐出一句狠话:“档案明确记述道,冯举人在南山被捕时,衣襟上未沾得一毫血迹,刺客不是他。至于那刺客,哼,是神将下凡,惩戒你们这些为非作歹的恶贼!你若如此执迷不悟,污蔑良家妇女,只会与宋平云狗贼同一下场!”

  言罢,蒲先生左右一手一人,拉着槐兄和王御使出了杨兴破破烂烂的草屋,回了衙门。当晚在用餐时,王御使依旧愤愤不平,不停咒骂着杨兴的恶行和对卫氏的污蔑妄语。我、蒲先生和槐兄三人不由听得呆了。我心中暗想,王御使是如何做到副都御使之高职的?更加担心起他会在皇上面前对着贪官污吏破口大骂,大闹皇宫。

  用完了以王御使一人作为独角的晚餐,我三人便纷纷与王御使抱拳告辞,回房睡去。

第八章 不在场证明

  第二天一早醒来,我更衣洗漱,便往书房走去。推门而入,只见得蒲先生端坐在案前挥笔写字。见我进入房间,蒲先生将手中的纸张揉成一团,随手丢弃,道:“飞,关于宋平云一族灭门案,我心中已有些眉目。”

  我听得忙道:“蒲先生何出此言?案件至今已有四年,却要如何查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