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省督抚是死了。只待我查出任职记录,还看这厮往哪里逃?”王御使撇嘴狠狠道。
眼见此行目的已经达成,冯举人热情挽留我们四人用餐。我与几位同伴相视一笑,便不推辞,与冯举人、红玉、乐当家一同,七人围坐一桌,一同庆贺冯家即将沉冤昭雪,讨回公道之事。王御使在席间连连发誓,回了府便要拟好文稿以上报处置。随即,我等一同把酒言欢。觥筹交错、举杯尽兴之后,我四人与冯家、乐家告辞,回了衙门府,早早睡去。
第六章 幕后推手
第二天,我早早醒来,穿好衣装便走向书房,我见得王御使早坐在案前奋笔疾书,他听我推门,便停下笔,与我相互道了早,随即讲道:“严飞兄,我正草拟冯家陈情状。待我上报潜逃至此的宋狗贼已被侠客斩杀,朝廷定得对冯家犒劳一番,还个公道。我更打算出榜请斩杀奸贼宋平云一家的侠客前来领赏,如何?”我听了连连称妙。
正与王御使交谈间,我听大门又响,只见蒲先生面色凝重,跨进了房间。与蒲先生道过早,我忽然想起蒲先生先前对我的刻薄挖苦。如今岂不正是倒打一耙的机会?于是,我讪笑着上前道:“蒲先生,先前信誓旦旦出言不逊,道狐仙只是被夸大的凡人,究竟是何许人也?”
但蒲先生没有一丝笑容,道:“淄博人蒲松龄是也。并且,仍然如此相信着。”
见得蒲先生如此严肃,我心中略微吃惊:倘若蒲先生果真认栽,他定会大笑起来打马虎眼。若是他仍不愿承认,也会表情夸张地找些莫名借口。如今这却是……
案前的王御使也被蒲先生异常严峻的神情吸引,他不由停住手中的笔,注视着蒲先生。蒲先生垂眼盯着地板,又皱了皱眉,沉重说道:“不,这起案件的背后,我隐隐感到绝不是冯举人所见那么简单。”
我苦笑起来,问道:“蒲先生,莫不是出现了‘尸变’第二?”
谈话间,只见槐兄推门而入,我三人同他道了早,槐兄也觑见蒲先生面色大不寻常,便一同好奇地等蒲先生的说辞。
我心中却依旧盘算一番,与蒲先生道:“此案中罪大当诛的宋平云一家悉遭屠灭,实属天道报应。至于被刺客惊死的李县令,他勾结豪强、迫害百姓,更在府内设下奢华僭越的厢房,恐是收了宋平云狗贼的贿赂,已属贪赃枉法,草菅人命,也是死罪。如此罪有应得之人,哪有可值得同情之处?倘若蒲先生将狐仙红玉写入奇书,定将成为出彩的一笔!如今这却是为何……”
蒲先生摇摇头,道:“飞,你所言不假。狐仙传闻,如此写下已属上乘佳作。然而我毕竟想追寻案件的真相,而非某人精心设计,希望我等所见的幻影。”
见我、王御使和槐兄三人依旧不答话,蒲先生笑道:“既然三位认定此案的全部,已由冯举人道破。那么试着解答我几个疑问如何?”说着,蒲先生目光如炬,道:“其一,为何红玉要同冯举人推荐邻村卫家的女儿?她甚至牺牲了自己四十两的黄金以促成姻缘。”
我答道:“红玉原意,是为了此生不得相见的爱人寻个佳偶,这番美意,不应疑虑才是。”
蒲先生微微点头,却道:“并非无理,飞。只是,红玉又是从哪里得知卫氏的贤惠?我心中隐约的顾虑,正是认为红玉不是要为冯举人举荐佳偶,而是刻意要冯举人娶走吴村的卫氏!此行为背后,我怀疑有更深的动机。”
如此听来,我不由打了个寒战:依着蒲先生的揣测,我试着推想红玉与冯举人失散之时与重聚之后的境遇。原本因冯骜阻挠,不得与冯举人共度终生的红玉,在一系列悲剧之后,由于冯举人父亲冯骜暴亡,才得以回到冯举人的身边……如此想来,我顿时毛骨悚然。但稍加推敲,我便发现此推想漏洞百出:自从相好伊始,红玉何不寻来媒人,与冯举人光明正大地结为夫妇?拖过半年,直到被冯骜拆散才亡命天涯,这岂不很是荒谬!
思忖间,蒲先生已再度开口:“其二,宋家为何会‘买’冯举人的亡妻?倘若早知自己在广平无法无天,瞅准机会在外绑架卫氏回家,岂不少了许多麻烦?如果冯举人接受了宋家的报价,宋家岂不是白白失了不少银子?”
王御使笑道:“宋狗贼家财万贯不虚,但毕竟是遭朝廷追杀的要犯。想必他不愿太过张扬,便先试图买卖,一计不成,方才强取豪夺。”
蒲先生却答:“但宋狗贼竟随后差人大闹冯家,打出了人命。从低调忽然变得如此张狂,这其中似乎另有蹊跷。更为可疑的是,如果宋狗贼当真贪恋卫氏美色,又怎得不慎至此,竟让卫氏寻得机会投缳自尽?难道他不该时刻蹭在卫氏身边,讨她的欢心?却怎会给了她如此充分的时间,从准备白绫到上吊咽气之间不曾过问?”
我、槐兄和王御使三人听了这番话,顿时面面相觑,相互没了主意。
而蒲先生又道:“其三,诸位也曾见得宋狗贼灭门案的记述。其间实则大有蹊跷,只恨衙门府未曾紧紧追查。想必是李县令自认受了刺客的威胁,不敢再调查的缘故。我们三人当调出此案现有的记述,再寻到当年在宋狗贼家当差的仆人询问一二,方是稳妥之策。”
槐兄连声答应,便转身寻起卷宗来。
“其四,诸位可曾将冯举人从出家门,直到南山的全部不在场证明一一串起,与证人的证词相对应?其中疑点重重,不可不仔细调查!”言罢,蒲先生抄起案角的卷宗,快速翻阅了数页,道:“出门时为乐当家所见,”说着他翻过几页,“行至村口,为酒店的张掌柜所见,”言毕他再摸过数页,“临近南山,为猎户张家儿子所见。冯举人的不在场证明完整得不同寻常,诸君可有想法?”
“难道是刻意布置下的?”我登时惊讶起来。忽然想起先前依据蒲先生要求,槐兄所查起的三起案件。排除了宋平云的灭门,其余符合条件的两件是张掌柜客人行李被抢、猎户张家邻居的耕牛走失。既是在李县令遇刺后得以迅速解决的案件,又是冯举人不在场证明的关键一环!更想到,这些证词可是在刺客威吓李县令之后,才被收集起来。想至此处,我再也按捺不住,只顾紧皱眉头思索起其中玄机来。
蒲先生见状,又将冯举人的不在场证明,配合上两起案件中的细节为我们三人复述起来:“背福儿出门时,冯举人见得邻居乐当家。走向村口时,努力追赶盗贼的张掌柜从背后见得冯举人一次,又在追捕不得,返回酒店的时候与冯举人打了照面。循着牛蹄印记步入南山的张家,始终追在冯举人身后不远,注视着他的火把,信誓旦旦称冯举人始终在他身前不远处行走。”
蒲先生言毕,叹了口气,嘭的一声合上卷宗。留下了王御使和我二人面面相觑。王御使惊叫出声:“这不在场证明,恐怕其中定有蹊跷!张家与张掌柜怎会同时卷入案件,却又同时在案件中为冯举人做出了至关重要的不在场证明!此事绝对另有隐情,天哪!”
然而,话虽如此,如若张掌柜与张猎户的儿子二人并未扯谎,冯举人的不在场证明即使可证得是经人为产生,却又是真实存在,得以证明冯举人与此案并无干系的!
王御使冷不防地在我思忖间惊呼起来,大声道:“有了!难道说,冯举人在出门后,寻着机会将福儿交给了另一名与自己衣着相同之人,随后他潜入宋狗贼家中,完成了刺杀?”我与蒲先生听得此言,顿时大为震惊。我连忙试将此法代入实践:天色渐晚的黄昏,有人打扮作冯相如的模样,背着孩子赶路,再穿上同样的衣服,被误认的可能性极高!尤其是在张家随冯举人进山,冯举人取得火把之后!倘若他将火把和福儿悄悄交给另一人,自己则返回宋家,刺杀狗贼全家,岂不是……如此想来,我顿感脊背发凉。莫非真是风度翩翩、谈吐清雅的冯举人亲手屠灭了仇人宋平云一家?他真有如此的武艺吗?
暂且假设他有如此实力。那么还需一名同伙方可。此人在冯举人进山后要寻着冯举人,接过火把和福儿继续前行,待到冯举人循着火把的亮光返回,二人再次对调便可造就冯举人始终在张猎户儿子前行走的假象。难道为冯举人提供第一出不在场证明的乐当家是同谋?除去这家共患难的知己,又有谁人肯为冯相如出这样的死力呢?
蒲先生却已开口讲道:“虽是有创意的想法,但实行却有许多风险。先不提冯举人从小被父亲冯骜逼着在家终日读书,丝毫未得习武的机会。其次,若冯举人将宋家灭门,他得手后要火速奔往南山,与同伙再次对换。这期间,一旦同伙的火把意外熄灭,张家上前查看便会穿帮;一旦在南山寻不着同伴也会穿帮;一旦在往返南山和宋宅的途中撞见其他的居民更将穿帮;若误认错火种,撞见张猎户的儿子,那便真是活见了鬼。风险如此之高,一旦出现半点差池被人识破,恐怕冯举人无论如何狡辩,必将遭判刑处决吧!”
言罢,蒲先生却与王御使拱拱手,笑道:“虽如此,但王御使的设想当真独到,多有领教。”而我和王御使却陷入了沉默。
蒲先生见此,继而追问:“最后的问题,为何红玉在尘埃落定的这节骨眼上,悄然回到了冯举人身边?时间把握得如此精准,甚至还带回了冯举人失散的儿子,红玉看来必须是狐仙才得以解释了!”随即,蒲先生凝重道:“或是,红玉始终在暗处观察着冯家发生的一切。”
听得此言,我全身顿时毛骨悚然:依蒲先生的意思,红玉自从伊始便处于某种目的,引着冯举人迎娶了卫氏,又始终监视着他,直到尘埃落定之后返回……
“没错,诸位,整个事件从始至终,一直被幕后推手所驱使,被凌驾其上的力量所操纵着。”蒲先生呢喃道,随即他转向王御使,“在下有个不情之请,王御使。此事可否允许我蒲松龄继续追查?虽结局无可改变,宋狗贼和李如松的死均属罪有应得。但是,我只想得到事情的真相!”说着,蒲先生深深地作了一揖。
王御使连忙将蒲先生扶起,道:“若非蒲先生,恐怕我定将受了幕后推手的蒙蔽!蒲先生无须担忧,我愿与你一同追查真相,直到水落石出为止!”
正此时,槐兄递来了记录着宋平云灭门事件的卷宗。蒲先生一手接过,笑道:“魏槐兄时机把握得完美!既如此,让我们先从宋狗贼遭灭门的案件起,破除推手所设下的幻象,重得事实的真相吧!”
于是,我们四人共同在案上展开卷宗。案件,还远未结束!
第七章 波澜再起
看罢卷宗,蒲先生皱皱眉,道:“刺客当真身手不凡:原来枪棒教头竟也惨遭毒手!至于其余被害者,有宋平云本人、正室姜氏,两个儿子宋龙宋虎,以及婢女一名。”言罢,蒲先生闭了目,沉吟起来。
少顷,蒲先生又开口道:“如此一来,便有非同寻常之处。”
听蒲先生的断言,我、槐兄和王御使三人吃了一惊,连忙恭候着蒲先生的解释。蒲先生点头道:“依着乐当家和冯举人的意思,这宋平云狗贼家中共有三十余口人,但刺客竟精准挑出宋平云和他的三名血亲袭杀,恰恰说明他对宋平云家中的情况很有研究。”言罢,蒲先生苦笑起来,拎起卷宗拍了拍,道:“官府的文案竟仅限于此。想必李县令恐惧于刺客威胁,竟没有仔细完成灭门案的记录!”说着他摇了摇头。片刻,对槐兄道:“魏槐兄,四年前的凶案,可曾有任何印象?”
槐兄面有惭色道:“说来惭愧,蒲先生。灭门案发生前三个月左右,我接到上级指令,调往河南开封协助查案,并不在广平当地。待到我回了广平,已是灭门发生第二日。当天李如松县令和那些宋狗贼家的宵小,只顾差我打冯举人板子。我听冯举人辩白,心想他身背孩提,却怎能逾墙害命?才偷偷对同僚使了眼色,要他们不得真下手,只是装作挥板子。随后李县令遭遇行刺,被唬得魂不守舍,终日惶惶不安,却更没了查案的心情。只是喝退宋狗贼的家仆,释放了冯举人,将他的证词记下不题。”
蒲先生惊叹连连:“魏槐兄仲裁耕牛纠纷,及张掌柜遭遇盗窃两案,竟是刚刚回到广平所为!仅凭卷宗内容破案,魏槐兄真不愧是广平名捕,在下领教!”
槐兄听得连连拱手称不敢:“蒲先生何必谦虚,我仅凭借雕虫小技有幸破案,何足挂齿!况且此行侦破刺客手段、挖掘冯举人案幕后推手,皆是蒲先生一人之功,我汗颜还来不及,怎能得到‘名捕’称谓?惭愧,惭愧!”
蒲先生又与槐兄抱拳客套了两句,随即说道:“既如此,不妨查证广平户口,找到当年在衙门府内当差的家仆,与他们问得一二。”
王御使顿生不屑,道:“竟要与此等宵小之徒相谈。”说着他直皱眉。
槐兄则翻来了广平居民户口的手册,简单翻阅,道:“宋平云狗贼家的奴仆,大都在宋狗贼死后树倒猢狲散,纷纷逃走。大抵是各自回乡。不过却也有少数留在广平的。”言罢,槐兄递过了手册。蒲先生接过,草草浏览之后,道:“不妨先从此人起。”说着,他摊开手册,手指“杨兴”的名字,道:“此人户口,本不在广平,是九年前随宋平云迁入。想是十年前东窗事发,宋狗贼连夜潜逃时带在身旁的心腹。很有造访的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