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汤川讲述了一阵,成实不禁感到有些绝望。汤川的讲述很有说服力。至少,和认为这是一起事故的说法比起来,他说的更加合乎情理。

 

  “做这事的人心里到底有几分杀意,这一点很难查明。即便堵住了烟囱,这计划也未必就会成功。但愿能够成功——或许那人当时就只是这样想的吧。可话说回来,杀意毕竟还是杀意。杀意的背后,必定存在着动机。所以,我就跟警视厅的那个朋友说,让他调查一下你们一家人的情况。”汤川站起身来,把手里的小石头抛进了海里,“其结果,我发现,要想查明这件事,就必须先弄清楚十六年前发生的事。所以,我跑去见了仙波一面。只不过,他却什么都没有承认。”

 

  回过神来,成实才发现自己浑身发抖。她并没有感觉到冷。今天阳光也像平常那样强烈,西装上的水汽,只需一会儿就能晒干。

 

  “恭平打算把这些情况告诉警察吗?”成实颤抖着问道。

 

  汤川绷起嘴唇,摇了摇头。

 

  “就是因为做不到,所以他才会觉得苦恼。想要证明你父亲的杀意,就必须提到恭平做过的事。当然了,或许他并不会受到处罚。但是,无法否认的是,他面对的是一个痛苦的抉择。他很苦恼,不知道该不该说真话。不,应该说他很痛苦。因为他现在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到底都意味着些什么。”

 

  成实倒吸了一口凉气,说:“是吗?”

 

  “为了他好,现在最好什么都别问。不管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都会让他陷入到自责中去的。”汤川低头看着成实,“所以,我想求你一件事。”

 

  成实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背,说道:“什么事?”

 

  “从今往后,恭平就会背负着一个重大的秘密活下去了。迟早一天,他肯定会想要知道,为什么姑父当时要让自己那样做。如果有一天他跑来问你,请你不要隐瞒真相,把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他。然后,再让他自己选择该怎么做。心中深埋着人命秘密的那种痛苦,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更清楚。”

 

  汤川的一字一句,全都深深地浸透到了成实的心中。虽然内心感到伤痛,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她站起身来,看着汤川的脸说道:“好,我答应你。”

 

  “太好了。有你这句话,我也就放心了。”

 

  “那个……”成实调整了一下呼吸,“我难道就不该接受责罚吗?”

 

  一瞬间,汤川的目光晃动了一下。但随即,他的唇边便浮现出了温和的笑容。

 

  “你的任务,就是珍惜你自己的人生。而且还要比之前更加珍惜。”

 

  成实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她强忍着泪水,把目光投向了远方。

 

63

 

  浏览报告时,多多良一直深锁着眉头。草薙在会议桌下擦了擦两手,抹去了掌心里的汗。

 

  “简而言之,”多多良抬起头来,重重地叹了口气,“就是还没有任何证据是吧?”

 

  “实在是万分抱歉。”草薙低下了头,“正如报告中所写的,川畑节子和成实很可能与三宅伸子被杀一案有关。可是,只要仙波不肯讲述事情,我们就很难证明此事。”

 

  多多良用手杵着腮帮,低声沉吟道:“没办法,这事甚至就连冢原先生也没能查明。而且,三宅伸子一案早就已经彻底结案了。事到如今,我们警视厅也已经是无可奈何,无从插手了。你们做得很好。至少,我自己也算心满意足了。”

 

  “那,那件案子又怎么办呢?”草薙问道。他说的就是玻璃浦发生的案件。

 

  多多良再次沉吟了一阵。之后,他从内兜里掏出了手册。

 

  “玻璃警署联系过我了。看样子,他们是准备以事故来结案了。相关人员的供词内容没有任何问题。鉴定人员也认为,他人故意引发事故的可能性很低。只不过,他们却没有提起过冢原先生和川畑一家之间的关系。既然你没有跟他们说过,也难怪他们会对此只字不提。”

 

  “怎么办呢?要我通知他们一下吗?”

 

  听到草薙的问题,多多良睁大了眼睛。他抱起两手,两眼盯着草薙的脸。

 

  “通知了他们又能怎样?我可不打算再对三宅伸子被杀一案展开再搜查了。”

 

  草薙缩了缩脖子,说道:“那,我们该怎么办呢?”

 

  多多良拿起报告,缓缓地撕破了报告纸。

 

  “接受县警作出的判断。冢原太太那边,由我亲自出面跟她说明情况。”

 

  “这样子——”

 

  草薙硬生生地把“行吗”两个字咽了回去。

 

  多多良紧紧攥着那份被撕破的报告,两眼直视着草薙说道:“辛苦你们了。从现在起,你们回归到正规任务当中。”

 

  草薙起身行了一礼,之后便转身向着房门走去。走出房间,关上房门之前,草薙偷偷瞥了一眼屋里的多多良。满头白发的管理官正怔怔地望着窗外,他的侧脸上,流露出了一丝遗憾的神色。

 

64

 

  敬一在前台结算住宿费用的时候,恭平一直在大堂里来回走动着。尽管早已知道一切都是白费,但他还是朝休息室和泳池边看了一眼。到处都看不到汤川的人影。

 

  不是说好今天跟我说的吗——恭平心里涌起了一股怒气。大人们总是这么随意毁约。他本以为博士不是这样的人。

 

  “喂,你在干吗呢?”敬一冲着恭平叫了一声,“现在出发的话,到那边的时候时间正好。快走吧。”

 

  敬一一边看表,一边朝着宾馆的大门走去。

 

  恭平知道自己不能再任性了。他只能跟上自己的父亲。

 

  父子两人在宾馆门前坐上了出租车。恭平朝车窗外看了一眼。渔港上,依旧漂着许多的船只。远处,海水浴场的沙滩上泛着白光。

 

  啊。恭平不由得轻轻惊叫了一声。之前和汤川一起放水火箭的那道大坝出现在了他的眼前。虽然不过只是几天前的事,但恭平却总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很快,出租车便抵达了玻璃浦站。刚一下车,恭平就出了一身汗。

 

  “今天可真够热的。也不知道候车室里的空调开没开。”敬一说道。

 

  走上楼梯,前边是一间小小的候车室。候车室里的空调开得恰到好处。但是,恭平却发现了一件比候车室里开着空调更让他感觉惊喜的事——汤川正坐在候车室的角落里看着杂志。

 

  “博士。”恭平叫了一声,向着汤川冲了过去。

 

  汤川抬起头来。看到恭平,他点了点头:“正如我所料啊。你们准备坐下一班特快吗?”

 

  “对。博士你也一样吧?”恭平放下背包,在汤川身旁坐了下来。

 

  “不,我不上车。我准备和DESMEC的人一起坐巴士回东京。”

 

  “……这样啊?”恭平有些失望。他本想再和汤川好好聊聊的。

 

  “我到这里来的目的,就是为了和你见面。”说完,汤川一脸困惑地抬头看了看敬一,说道,“我可以稍微和这孩子聊两句吗?”

 

  “请便。我到外边去等。”敬一用手指比了个夹烟的动作,走出了候车室。

 

  “首先,我有样东西要给你。”汤川从上衣的衣兜里掏出一张纸来,“这是发射水火箭时的数据。没有它的话,估计你也就没法完成你的自由研究了。”

 

  “嗯,是啊。”恭平接过那张纸,稍稍看了一眼。纸上密密麻麻地记录了许多数据。不清楚情况的人,或许根本就弄不明白这些数据到底是干吗的。但恭平却很清楚。水火箭发射成功,还有发射彻底失败时的光景,全都牢牢地烙在他的眼底了。

 

  “这个世界里,”汤川说道,“有些谜是无法用现代科学来解释的。但是,随着科技的进步,迟早一天,那些谜也会被人们解开的。那么,科学是否有极限呢?如果有的话,那么这极限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

 

  恭平看了看汤川。他不明白汤川为什么要这么问。但他却知道,汤川必定是要告诉自己一些很重要的事。

 

  汤川用手指着恭平的额头,说道:“那就是人。人的大脑。比方说,在数学界里发现了新的理论时,要验证该理论是否正确,就必须要有数学家们来动手检验。然而,如今发现的理论开始变得越来越高精尖,如此一来,能够检验理论的数学家也就越来越少了。那么,如果该理论太过费解,其他人都无法理解的话,那又该怎么办呢?要让该理论有所定论,那就必须等待另外的天才出现了。正是因为这理由,我才会说科学的极限来源于人类的大脑。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恭平点了点头。但他却不明白汤川说这些到底有何用意。

 

  “不管什么问题,都必然存在着答案。”汤川两眼盯着恭平,“但是,答案却未必都是能够立刻导出的。这一点同样适用于人生。今后,或许你还会遇到许多无法得出答案的问题。为了寻求答案,很多时候你必须让自己长大。所以,人必须学习、努力,磨炼自我。”

 

  恭平玩味了一下汤川的话,之后他突然轻轻惊叫了一声。他终于明白汤川到底想要说些什么了。

 

  “这次的事,我会和你一起带着问题思考下去,直到你得出答案的一天。请不要忘记,你的身边,还有其他的人陪伴着你。”

 

  恭平回望着汤川,深呼吸了一口。他有种黑暗之中骤见明灯的感觉。一直压在自己心头的那块重石,仿佛也在一瞬间彻底消失了。他终于明白自己到底想和汤川说些什么了。一直以来,他期待的就是汤川的这些话。

 

  敬一回到了候车室里,说道:“时间差不多了,电车应该快到站了。”

 

  恭平站起身来,转身看着汤川说:“我明白了。谢谢你,博士。”

 

  汤川微微一笑,点头说道:“多保重。”

 

  恭平跟在敬一的身后,走过了检票口。恰在这时,特快电车也停靠在了月台边。

 

  临上车时,恭平又回头看了一眼候车室。汤川的身影,已经从候车室里消失了。

 

  恭平和敬一面对面地在四人合坐的座位上坐下。听敬一问汤川之前都说了些什么,恭平便拿出了那张数据,告诉父亲说上边记录的都是些发射水火箭时的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