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烦你别再这样了,不然我就去告诉我爸了。”

  听到成实的话,那女人长大了嘴,故意摆出了一副吃惊的模样。

  “你尽管去告。我会把真相都告诉你父亲的。至于之后的事,我可就管不了了。到时候,估计你和你母亲都得扫地出门了吧。嗯,也罢,你就去转告节子吧。我还会再来的。干吗,你那表情?瞪什么眼睛?看你还能再得意几天?”

  那双血红的嘴唇,在成实的眼底化作了残像。残像消失时,三宅伸子已经离开玄关了。

  成实的脑子里一片混乱。自己该怎么办?成实拿不定主意。尽管如此,她的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成实抄起菜刀,向着那女人追去。

  虽然成实的脑子里已经一片混乱,但潜意识里,却总有个挥之不去的想法。果然如此。自己大概真的不是父亲的女儿——这是一个从很久以前起,就一直缠绕在她心间的疑问。

  一切的根源,都起始于那个夜晚。那天夜里,重治参加了一场同学会,回来的时候喝得酩酊大醉。重治当时走路都踉踉跄跄,他想要倒杯水喝,却倒在了公司住宅的厨房里。节子想让重治醒醒酒,结果他却已经醉得什么都听不进去了。非但如此,他还重重地扇了节子一耳光。以前,父亲都从来没有在家人面前扬起过手的,他当时的举动,吓得成实愣在了原地,而节子也彻底呆住了。

  “少废话,你给我少废话。”父亲的声音,让成实感觉到不寒而栗。之后,重治从怀里掏出钱包,拿出夹在钱包里的照片,扔到了地上。成实知道,那是一张他们一家三口一起拍的全家福。“跟我长得一点儿都不像。大伙儿都在笑我。确实不像。”

  之后,重治就晕晕乎乎地睡着了。节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丈夫。

  翌日,重治又变回了往日那个慈祥的父亲,温和的丈夫。他向节子和成实道歉,说昨晚他喝得太多,甚至不记得自己到底都做过些什么。

  打那以后,重治就再也没有发过一次酒疯。而那天夜里说的那些话,重治也再没提起过。成实和节子什么都没问。可是,成实却从来都没有忘记过那天夜里发生的事。

  三宅伸子的那番话,重新唤醒了沉眠在成实心底的那段回忆。这样下去的话,自己一家人的平静生活就彻底结束了。

  女人的背影浮现在街灯的灯光下。成实两手紧握着菜刀,往前猛地冲了过去。她的脑袋里,根本就没有过杀人犯法,而自己也会被关进监狱的想法。

  之后的事,成实自己也记不大清了。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蜷缩在自己房间的床上了。她浑身颤抖,整夜都没能睡着,就这样一直挨到了天亮。

  翌日清晨,面对节子的盘问,成实虽然尽力讲述了发生的一切,但说的话却前言不搭后语。因为成实自己的记忆也是一团模糊。

  节子命令成实换过衣服,带着成实离开了家门。当时,成实根本就不知道节子要带着自己去哪儿,之后又会发生些什么。

  几天之后,成实才明白那天节子带着自己出门后,究竟都发生了些什么。令成实感觉到吃惊的是,警方竟然已经抓住了杀害三宅伸子的人。凶手是个陌生的男子。

  节子告诉了成实那个人是谁,也告诉了她那个人为什么要替成实顶罪。节子的每一句话,都让成实感到无比惊讶,难以置信。然而,直至今日,成实依旧没有被警方逮捕这一点,就是节子那番话的最佳证明。

  “这件事是我们两人之间的秘密,你不可以告诉任何人,包括你爸。”节子的目光从未如此严厉过。

  成实无法抗拒。自己让一个无辜的人被关进了监狱。一想到这一点,她就感觉到无比的心痛。而她的心底,却也仇恨着那个人。明明已经有了妻室,却还和其他的女人发生了关系。就是那个人的这种行为,引发了今天的这场血案。

  其后的成实,每天都在与自我厌恶的情绪战斗着。她觉得,自己把亲生父亲送进了监狱,之后又欺骗了养育自己的父亲。与其如此,自己倒不如从来没有出现在人世间的好——每次遇到事,成实都会心生这样的想法。重治回到家里时,成实有时甚至都不敢去正视他的脸。

  正因为如此,在重治说准备辞职,搬回乡下去继承旅馆时,成实才没有反对。相反,成实自己也很想能够尽快离开这里。每次看到那天夜里自己杀人的那地方,成实的双腿都会一阵发软。

  搬到玻璃浦的一个月后,在朋友的邀约下,成实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绕道去了趟展望台。在展望台上看到的大海,美得让成实倒吸了一口气。之后,她又想起了仙波交托给节子保管的那幅画。

  那一瞬间,成实感觉自己似乎已经看到了活下去的目标。

  自己的人生是别人用人生换来的,岂能随便糟践?一定要把自己的一生奉献给些有意义的事才行。什么才是有意义的?已经很明显了。就是在恩人回来之前,一定要守护好他深爱的这片大海。成实暗自下定了决心。

  汤川脚蹼上的动作很优美,丝毫没有半点多余的动作。虽然他自己说过,他根本就没有携氧潜水的执照,但说不定,其实这话也只是一句谎言吧。

  带着汤川去了几处成实自己喜欢的潜水地点之后,两人又回到了先前下水的地方,回到了岸上。

  汤川摘下潜水镜,说道:“真是不错。难怪你会如此引以为豪。日本人可真是愚蠢。身边明明就有如此美丽的大海,却还故意往远处跑。”

  说着,他看了成实一眼,接着说:“谢谢。我会永远记住今天所看到的美景的。”

  成实摘下脚蹼,在岩石上坐下。

  “你的感想就只有这些吗?你不是说,你还有话要和我说的吗?”

  汤川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在成实的身旁坐下。两人的视线前方,就是海平线。

  “夏天也要结束了啊。”

  “我说,汤川先生……”

  “我那个在警视厅任职的朋友找到仙波英俊先生了。”汤川突然说道,“昨天我才刚去见过他。他患了脑肿瘤,住在医院里,听说已经没多长时间可活了。”

  听完汤川的讲述,成实感觉心口堵得发慌。一股无法下咽,也无法吐出的感情,沉沉地压在了她的心头。成实一脸僵硬的表情。

  “区区一个物理学者,为何会连这些事都知道?我知道你肯定想这么问。其实,我也觉得自己这是在多管闲事。反正事不关己,我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成实寻思着自己究竟该如何回答。她必须想办法圆场。可同时,她也知道自己这么做不过只是在白费心机。自己面前的这个人,其实早就已经看穿了一切。

  “之前,支撑着仙波先生的生活的人,就是十六年前逮捕他的那位冢原先生。尽管冢原先生已经从警视厅里退休,但他却一直对那起案子耿耿于怀。虽然我也不清楚他们两人之间究竟都聊过些什么,但我却能想象到,当时冢原先生一定曾经试图说服仙波,想让他把事情的真相都说出来。之后,仙波最终作出了让步。毕竟,仙波他一直受到冢原的照顾,而且也觉得冢原是个可以信赖的人。而实际上,得知了真相之后,冢原也并没有把事情公之于众。冢原知道仙波已经离死不远了,所以,他希望能在仙波死去之前,让仙波的心愿成为现实。仙波用自己的人生换来了女儿的人生,他一直希望,临死之前能够见女儿一面。不过,仙波自己应该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件事。”

  汤川淡淡的话语,缓缓地沉淀到了成实的心底。她回想起了说明会上,自己和冢原彼此对视的那一瞬间。时至今日,成实终于明白了冢原当时的目光为何会如此的慈祥温和。

  “冢原的所作所为,正是生而为人的正道。但他的行为却伴随着危险。他想要开启的,感觉就像是一道沉在海底的大门。打开那扇门之后,究竟会出现些什么?又会发生些什么?一切都无从预料。正因为如此,之前才从没有人去碰过那扇门,更没人去打开过它。如果出现了想要打开它的人,自然就会出现想要阻止他人打开那扇门的人。”

  成实扭头看着汤川:“你的意思是说,他的死,并非只是一场事故?”

  “你觉得呢?”汤川用冷冷的目光看着成实,“单纯的事故?你真的相信这就是真相吗?”

  当然相信。成实很想这么说,可她却始终说不出口。她只觉得口干舌燥。

  汤川再次把目光投向了远方。

  “其实我一直都不想说出口来的。虽然这次的案子,从一开始就让我觉得有些不大对劲,但我还是决定装作没看见。可是,在我发现了一件事之后,我改变了自己的想法。我觉得我不能这么做。某个人的人生,或许会从此发生改变。我必须设法阻止这事的发生。”

  成实盯着汤川的侧脸。她不清楚汤川到底有何意图。他说的“某个人”,指的到底又是谁?

  “那根本就不是什么事故,而是一起故意杀人案。”汤川扭头看着成实说,“而凶手……就是恭平。”

  一瞬间,仿佛所有的声音都彻底消逝了。甚至就连大海的表面,感觉似乎都停了下来。

  过了一阵,海潮的声音才再次在耳边复苏。一阵海风,轻轻地从成实和汤川之间吹过。

  “当然了,”汤川说道,“他那样做,也并非出于他自己的意愿。非但如此,当时,他甚至都不清楚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

  “……这话什么意思?”成实的声音听来有些嘶哑。

  汤川一脸痛心疾首的表情低头沉思了片刻,之后他抬起头来。

  “之前我也说过,警方肯定会在再现试验这一步上摔跟头的。理由很简单。因为你父亲撒了谎。要再现当时的那现象,就必须具备一个很重要的条件。要满足这条件很难,而对于腿脚不便的重治来说,这事根本就不可能做到。正因为如此,监视人员才会没有觉察到。”

  成实倒退了一步:“这到底……”

  汤川深呼吸了一口。

  “很简单,只需要把烟囱口给堵起来就行了。没有排出室外的烟气,最后全都倒流了回去。这样子,锅炉里就会发生不完全燃烧。产生的一氧化碳气体上升,从烟囱的龟裂渗入到了‘海原之间’里。从数据上来计算的话,只需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室内的一氧化碳浓度就会达到致命量。”

  “就只是这样……”

  “我是在鉴定人员去到‘绿岩庄’的时候发现这事的。看到他们一直在调查燃烧系统的情况,我就明白他们大概是在怀疑死者死于一氧化碳中毒了。但是,就像我刚才说的,当时我也在极力避免与这件事扯上关系。可后来等我听到恭平的一句话之后,我明白自己不能再袖手旁观下去了。”

  “那孩子说了什么?”

  “在鉴定人员顺着建筑的紧急楼梯下楼时,那孩子说:屋顶上有烟囱。当时我很吃惊。因为从楼下看去,是根本看不到那烟囱的。那么,他是在什么时候上到屋顶去的呢?是上次到‘绿岩庄’去的时候吗?不,当时他的个头应该比现在还小,不可能会爬到那种危险的地方去的。看起来,最大的可能性,还是这次在‘绿岩庄’放烟火的时候。他为什么要爬到屋顶上去呢?因为鉴定人员也做过调查,所以我也就不得不把两件事合到一块儿来考虑了。说不定,或许是恭平在烟囱上动了什么手脚,引发了燃烧事故。当然了,他这么做,大概也并非是有意的。因此,我必须谨慎行事。我决定什么也不问,完全依靠自己的推理和验证。”汤川微微一笑,“只不过,我却让他从中帮了些忙。之前,他曾经帮我从你们那里偷过主管钥匙。”

  “你让他偷那东西干吗?”

  “为了调查‘海原之间’。据我推测,烟囱的管道,应该是会从那间房间里通过的。而且,其他的空房间都没有上锁,却唯有那一间上了锁。所以说,我怀疑那间房间有问题,也并非全无道理的。果不其然,我在壁橱的墙壁上发现了龟裂。另外,之后我又从恭平口中听说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他说,为了避免烟火窜到房间里去,所有房间的窗户都关上了,除了窗户,那些烟火可能会窜进去的地方,也全都盖上了盖子。当时我就明白了,他为什么会跑到烟囱那里去。”

  “在烟囱口上盖盖子……”

  “我估计他是用硬纸板盖住的。就只用把硬纸板浸水润湿,盖到烟囱口上就行了。这是别人教他这么做的。”

  “是……我父亲吧?”

  汤川没有回答。他伸手捡起了一块脚边的石子。

  “要让冢原在‘海原之间’睡着,其实并非什么难事。只要随便找个借口,让他给换一下房间就行了。只不过,完事之后,必须把他的行李放回到‘虹之间’去。而那些安眠药,估计也是掺在酒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