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波自己也很清楚,自己是患上什么绝症了。流浪汉们一直对仙波照顾有加,可仙波的病情却丝毫不见好转。都没有去看过医生,这病自然也不可能会好的。

  就在这时,一个仙波从未想到的人,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这个人,就是冢原。长年来,冢原似乎一直在寻找仙波的下落。得知仙波患病的情况之后,也不知是怎么安排的,反正最后冢原让仙波住进了医院里。

  仙波入住的,其实并非什么正规的医院。那是一家为癌症晚期患者提供善终服务的医院。听过院长的说明之后,仙波才知道自己患上了无法治疗的脑肿瘤。

  仙波并没有感觉到半点的悲伤。相反,他却松了一口气。能在这种设备齐全的地方落下自己的人生大幕,已经算是极大的幸福了。这一切,全都多亏了冢原。

  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每次听到冢原恳求自己说出事情的真相时,仙波才会感到愧疚,感到心痛。冢原说他心里一直放不下那件案子,一直在四处追寻仙波。冢原就是这样一个人。

  “我很清楚,你是在包庇某个人。那个人对你来说很重要。可你这样做,值得吗?你难道就不想让那个人知道你现在的状况?你就不想见见那个人?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每次来探病,冢原都会坐到仙波的病床边,重复同样的问题。渐渐地,仙波也感觉到自己无法开口在冢原的面前撒谎。他的心,越来越难过。听冢原保证绝不把事情的真相泄露出去,会和仙波一样把一切深埋在心底时,仙波的心也不止一次地动摇过。

  最后,仙波终于把一切都说了出来。当时仙波已经病到了说话都不大利索的地步,讲述整件事情的经过,花费了很长的时间。可是,冢原却从来没有打断过仙波的讲述,一直静静地听他讲到了最后。

  谢谢你把所有一切都告诉了我,我会遵守自己的诺言的。

  听完仙波的讲述后,冢原说。

  冢原信守了诺言,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事情的真相。非但如此,冢原还发挥了当年做刑警时学到的技巧,打听到了节子一家如今的住处。听说节子一家搬到了川畑的故乡——玻璃浦的时候,仙波感觉心中一阵发热。

  除此之外,冢原还在网上发现了一些耐人寻味的情报。在一个名叫泽村元也,以玻璃浦为据点的环保活动家的文章当中,出现过一个名为川畑成实的人。他们的活动目的,针对的似乎就是玻璃浦的海底资源开发计划。冢原还查到,该开发计划准备在八月举行一场说明会,正在网上募集与会者。冢原问仙波,是否愿意和他一起同去。

  “也不是让你去见她。就只是远远地看一看就好了。你难道就不想亲眼看看这个你用自己的一生去守护的亲生女儿吗?没事的,我也会跟你一起去,帮你推轮椅的。”

  听过冢原的建议,仙波的内心摇摆不定。如果真的能够成行,那么就算立刻死掉,自己也不会死不瞑目了。可是,直到最后,仙波也还是没有点头。自己这样一个身患重病的人出现在会场里,一定会吸引其他人注意的。搞不好,自己的身份还会阴差阳错地被人揭穿。如此一来的话,自己就会给节子和成实造成麻烦的。

  但冢原却执意要去。他并没有征得仙波的同意,可他却私下寄出了参加会议的申请。有一天,冢原拿着一只信封来看望了仙波。那只信封里装的,就是那场说明会的参会券。之前冢原递交了两份申请,但最终抽中了参会券的,就只有其中的一份。

  “走吧,我会在会场外等你的。”冢原说。

  仙波摇头。冢原的心意,自己已经心领了,但自己却绝不会改变初衷的。而且,更重要的是,就自己现在的这身体,根本就没法出远门的。病情的急剧恶化,使得仙波已经再经受不起长途跋涉的颠簸了。

  “没办法。”冢原说。这是冢原最后一次提起这件事,同时,也是他最后一次来探望仙波。

  但冢原还是没有放弃。他独自一人前往了玻璃浦。他大概是去见节子和成实的吧?不,他肯定见到她们母女俩了。

  其后究竟都发生了些什么事?光是想想,仙波都会感觉到害怕。事实上,仙波的猜想也成为了现实。

  后悔的念头,一直折磨着仙波病弱的内心。自己当初为何不阻止冢原呢?看到冢原手上的那张参会券时,自己要是能把它抢过来撕掉就好了。

  两眼盯着那张婴儿的照片,仙波一直喃喃地念着:“对不起,对不起……都怪我,你们才会再次犯下重罪。不过,这一次我会守口如瓶,一直到死的。请原谅我这个愚蠢的人吧——”

59

  品川站出现在了眼前。周围车子很多,道路也稍稍有些拥堵。

  “停车吧。我就在这里下车吧。”汤川开始作起了下车的准备。

  内海薰把帕杰罗开到路边。汤川打开车门,说了声“谢谢”。

  “等等。我送你进站。”草薙解开了安全带。

  “不必了。这里离车站还有点距离的。”

  “你说这客气话干吗——你先回去吧。”冲着内海薰说完之后,草薙也跟着下了车。

  两人从接连不断的车子旁走过,向着车站而去。虽然八月已经接近了尾声,但阳光却依旧炽烈得有如盛夏时节。两人立刻出了一身的汗,搞得灰头土脸。

  “真相依旧还深埋在黑暗之中。”汤川突然开口说道,“虽然我之前做了不少的假设,但那些假设不过就只是些想象罢了,甚至都算不上是推理。当年杀害三宅伸子的人其实是成实的说法,其实也不过只是一种为了说明所有问题而做出的假设,却毫无任何具体的证据。此外,眼下还有许多未能查明的事。最根本的一点,我现在都无法确定成实她到底是否真的就是仙波的女儿。如果她真是仙波的女儿,那么,川畑重治是否又知道这一点呢?他知道成实曾经杀过人吗?如果他知道这些,那么他又是在什么时候得知的呢?一切全都是谜。想要查明这一切,就只能让他们这几个当事人自己把真相说出口来才行了。但我可以提前断言,他们是绝不会这么做的。”

  “那么,冢原遇害的事,到底又如何呢?”

  “冢原不是遇害,是离奇死亡。同样,当年三宅伸子被害的案件已经解决,冢原也同样不存在任何遭人杀害的理由。”

  “可是,川畑一家也存在着和冢原先生有联系的可能性啊?冢原先生当年逮捕了仙波,而仙波和节子又彼此认识。”

  “的确如此。但是,三十年前,小吃店店员和顾客之间的那点关系,到底又有多大的意义?”

  “这事可不是一句巧合就能解释清楚的。”

  “你说得或许没错,但这种程度的巧合,这世上遍地都是。不管怎么说——”汤川重重地叹了口气,“至少,只要仙波没有开口讲述真相,案件就不可能会水落石出的。而他却是绝不会开口的。他为人顶罪,蹲完了监狱,一直守护着他最爱的人走到了今天。他是绝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全都化为泡影的。他只想把这个秘密带进坟墓里去。而且,他也知道自己已经时日无多了。草薙,这一次,是你们输了。”

  听着汤川冷淡的言辞,草薙想不出任何反驳的话来。一切都像汤川说的那样。

  来到品川站,汤川说了句“我走了”,迈步向着检票口走去。

  “汤川,你不会觉得不甘心吗?”草薙冲着汤川的背影问道,“你就甘心让事情如此结束?某人的人生,不是正在被命运所扭曲吗?你难道就不想避免这样的事情发生吗?”

  汤川回头说道:“当然不甘心。”他的声音铿锵有力。“所以我才要回玻璃浦去。”

  “汤川……”

  “走了。”说完,汤川把手里的上衣搭到肩上,再次迈开了脚步。

60

  矶部警部坐在节子的对面。矶部身旁做笔录的虽然也是名年轻刑警,却并非成实的同学西口。

  “空调差不多吧?会不会觉得太冷?”矶部问道。虽然面无表情,但他那双厚厚的眼皮下的小眼睛里,却渗露着一丝为节子着想的神色。或许,他也是因为时常都得摆出这样一副表情,久而久之成了习惯,所以才会这样的吧。以前,“春日”里也经常会有这样的客人。倒也不是心情不好,其实就只是不好意思露出柔和的表情来罢了。

  “正好。”

  听到节子回答,矶部轻轻点了点头,低头看了一下之前记录。

  老实说,审讯室的环境倒也不算太差。空调冷暖适宜,刑警们也没有点烟,所以感觉空气也不是很混浊。一说到审讯室,虽然总会给人一种被人从单面透光玻璃后边监视着的感觉,但这里似乎却没那东西。

  “那么,我们就再来询问一些细节性的情况吧。”

  之后,矶部提出的问题,就是旅馆的经营状况、锅炉的检查修缮,还有费用方面的情况。因为这都是些没必要撒谎的事,节子便照实回答了矶部。

  看样子,事情的进展似乎颇为顺利。警方似乎是准备以玩忽职守和遗弃尸体来结案了。如果能够隐瞒十六年前发生的那些事,那么这程度的罪名,根本就算不得什么。

  “看起来,旅馆经营得确实很艰辛啊。”听完节子的讲述,矶部一边挠头,一边喃喃说道,“嗯,话说回来,似乎哪儿的旅馆都差不多啊?”

  节子默默地点了点头。如果“绿岩庄”早些关门的话,或许就不会发生这些事了,但现在来说这些,也已经是为时已晚了。

  “话说回来,被害者为什么会偏偏选中你们家的旅馆呢?你有没有问过他原因?之前给被害者送去饭食的人,应该就是你吧?”

  节子偏起脑袋,说:“他就只是让我稍微给解说了一下料理。”

  是吗?矶部瘪着嘴点了点头。他虽然觉得很奇怪,但看样子却并不是很重视这问题。

  矶部冲着负责记录的刑警说了几句,之后两人便离开了房间。节子瞥了一眼镶嵌着铁栅栏的窗户。窗外,黄昏已近,天空中泛起了绯红。

  那天的朝霞,是那样的艳丽——十六年前的景色,突然浮现在了节子的眼底。

  那是一个星期天。头一天,节子去见了几个老朋友,夜里回到家时,时间已经很晚了。而且,节子还喝了些酒。回家的路上,节子虽然看到路边停了不少的警车,但她却以为就只是发生了什么交通事故罢了。节子回到家时,已经是夜里十二点了。

  重治一个人到外地公干去了,自然不会出现在家里。节子偷偷地朝当时还在念初中的成实屋里看了一眼。屋里虽然关着灯,但节子还是看到了女儿蜷在被窝里的影子。节子放下了心,静静地带上了女儿房间的房门。

  第二天清早,电话的铃声吵醒了节子。节子从没有想到过,仙波英俊居然会打电话到家里。震惊的同时,节子的心中,涌起了一丝尴尬与怀念。虽然她觉得有些不知所措,却并没有感觉到半点的不快。

  可是,事态的发展,却已经不容节子再继续沉浸在那种甜美的感情中了。如果不是出了什么重要的事,仙波也就不会一大早就打电话来了。听完仙波的讲述,节子吃惊不已。当年的那个理惠子——也就是三宅伸子让人给杀掉了。而且,杀人现场距离节子母女俩的住处很近。其后,仙波还说出了一件令节子眼前发晕的事实:三宅伸子似乎已经觉察到成实的身世了。

  挂断电话,节子立刻便到成实的房间里看了看。成实依旧还在床上。床上的成实就像个腹中的胎儿一样,蜷着手脚,缩成一团。成实根本就没有睡着,她的脸颊上,还挂着泪痕。节子立刻便明白了一切:女儿哭了整整一夜。

  桌上,放着一把菜刀。就是节子平日里常常用到的那把。菜刀上沾着乌黑的痕迹,不光只是刀刃,甚至就连刀把上也沾满了血迹。

  节子一愣,呆站在了原地。不知为何,她扭头看了看窗外。清晨的霞光,把远处的云彩染成了不祥的红色。那感觉,就像是在昭示着她们母女两人今后的命运一样。

  节子开口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菜刀是怎么回事?老实回答我。”

  可是,要让一个因为杀了人而脑子里一片混乱的初中女生冷静地把事情的经过都讲述清楚,这根本就是件不可能的事。即便如此,节子还是从女儿的讲述中听出了一些究竟:之前,有个陌生女人突然跑来,缠着成实询问她的身世。那女人离开之后,成实便冲进厨房抄起菜刀,追上那女人,把那女人给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