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子似乎也发现了仙波对自己的感情。目光偶然相遇的时刻,心与心,感觉仿佛拥在了一起。

  可是,仙波却没有走近她身边的胆量。他有自己的妻子。他告诫自己,只要能见到节子,自己就该心满意足了。仙波不时会把一些和自己比较熟的小姐带到“春日”去。他这样做,不光可以避免其他人说闲话,还能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其中的一人,就是三宅伸子——理惠子。

  为了见节子而跑到“春日”的客人,并不是只有仙波一个人。其中虽然不乏堂而皇之地出言挑逗的人,但每一次,节子都能巧妙地让那些人知难而退。

  然而,却也有些知难不退的客人。川畑重治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在店里,仙波曾经见过他几次。碰巧遇上的话,两人虽然还会彼此点头致意,但他们却从未开口聊过。看样子,川畑到“春日”来的频率,似乎比仙波还要频繁。

  他是个好人。店老板和老板娘异口同声地如此评价川畑。为人诚恳,性格温柔,而且还是单身。和川畑结婚的话,一定会很幸福。节子似乎也并不反对别人这么说。每次听到其他人这么说起,她总是一笑而过。这,不禁让仙波感到有些焦躁。

  一天夜里,“春日”打烊之后,节子约仙波一起去喝酒。仙波有些受宠若惊。这样的事,还是他们两人相遇后的头一次。仙波自然不会拒绝节子。两人一起走进了一家通宵营业的酒吧。

  喝酒时,节子显得很开心。一会儿提议说要开瓶香槟,一会儿看到葡萄酒没了,又立刻加点了一瓶。两人之间觥筹交错,不到一会儿,酒瓶就再次空了。仙波问她这是怎么了,她也不说什么,就只说想来个不醉不归。

  之后,仙波把喝得烂醉的节子送回了家。仙波本想让她在床上躺下,结果她却一下子搂住了仙波的脖颈。看到节子两眼中噙着的泪花,仙波的最后一道防线也彻底崩溃了。他紧紧抱住了她,把嘴唇贴到她的唇上。

  天亮时,仙波离开了节子的房间。虽然床上的节子紧闭着双眼,但仙波却很清楚,其实她根本就没有睡着。

  仙波和节子两人之间,就只有过这一次肉体接触。其后,两人在“春日”里碰面时,节子对待仙波的态度依旧一如往常。仙波甚至开始怀疑,那天夜里发生的事,会不会只是自己的一场梦。

  没过多久,仙波就听人说起,节子似乎已经接受了川畑的求婚。仙波似乎明白了节子那天夜里的行为。她那么做,或许是在为之前的一切作个了断。

  不久,节子便辞去了“春日”的工作。听说她和川畑结婚的消息后,仙波也一直在祈祷她能幸福。仙波下定决心,要自己忘记那天夜里发生的一切。

  可是,后来有一次,仙波却听人说起了一通有关节子的传闻。说是其实在举办婚礼的时候,节子就已经怀着身孕了。一听到这消息,仙波便再也坐不住了。他无数次地盯着日历,不停地确认着那个夜晚的时间。

  不会是我的孩子吧——仙波心中的怀疑日渐膨胀。听说节子最后生下了个女孩的时候,仙波好不容易才按捺住自己,没有跑到医院去看望节子和女儿。

  仙波的妻子悦子身子骨一直不是很好,许多人都说悦子估计是没法给仙波生个孩子的。因为之前仙波是明知如此,还执意要和悦子结婚的,所以仙波从来就没有奢望过自己能够有个孩子。可是,在得知了节子的女儿或许就是自己的亲生骨肉之后,仙波便再也坐不住了。

  思来想去,仙波最终还是下定决心,和节子联系了一通。不管怎么样,仙波都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久别重逢,节子的肌肤似乎比之前更有光泽了一些,但她的脸上,却彻底换上了一副母亲的表情。甚至就连说话,感觉也比之前稳重了许多。她告诉仙波,她把孩子暂时托给了家人。仙波心中那种希望能够亲眼见一见孩子的愿望,在一瞬间彻底崩碎。

  两人彼此聊了些近况,之后仙波就直截了当地提出了他心中的疑问。孩子的父亲,真的是川畑吗?节子全然不为所动,她就只是淡淡地说了句“是啊”。她的淡然,反而让仙波感觉到事情有些不大对劲。看到节子刻意装得很真诚的目光,仙波确信她刚才说的一切,其实全都是在撒谎。

  仙波并没有纠缠不休地问下去。相反,他却向节子恳求了一件事。仙波说,他想要一张孩子的照片。节子有些犹豫。她问仙波,要这么一张别人家孩子的照片,对仙波有什么好处。即便遭到了节子的拒绝,仙波也依旧没有放弃。他告诉节子,只要节子能给他一张孩子的照片,从今往后,他就甘愿和孩子断绝一切的关系。

  节子最终作出了让步。之后,两人又在另外的地方见了一面,节子把女儿的照片给了仙波。照片上的节子,臂弯里抱着孩子。那孩子长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皮肤白得就跟陶瓷一样。看到那张照片,仙波差点落下泪来。

  谢谢。仙波当时说。他看看节子,节子的双眼也已经变得充血泛红。只不过,她却一直强忍着泪水。

  自己绝对不会对任何人说起,会一直把这个秘密埋藏在心底,直到死去——仙波向节子保证说。之后,他又跟节子说,一定要让孩子幸福。节子微微笑着,说,就算不说,她也会这么做。仙波也微微笑了笑。的确。

  那张照片,就成了仙波的至宝。但同时也是一件秘宝。他不能让任何人看到那张照片。他把照片装到相框里,塞到了书房抽屉的最深处。

  仙波下定决心,自己这辈子都再不和节子见面了。虽然常会有想亲眼见见女儿的想法,但他却把这种想法封印在了心底。幸好,仙波自己的事业才刚刚起步,他把精力集中到工作上,把杂念全都赶出了自己的脑海。

  其后的十几年里,仙波一直都在与社会的大潮搏斗。事业略有小成,自己也在大潮中成为胜者的念头,就只在他的心中停留了很短的一段时间。回过神来的时候,仙波发现自己就只剩下了身患绝症的妻子和在东玻璃买下的那幢小小的别墅。

  即便如此,他也觉得自己和悦子在东玻璃度过的那段时间很有意义。失去了一切,仙波才找到了这冷静地去回首走过的路的机会。涌起在他心头的,是对妻子的无限感激。正是因为她毫无怨言地一路跟着自己一路走来,才成就了今天的自己。对于节子的事,仙波也在心底无数次地道过歉。

  悦子所剩的时日已经无多。仙波整天陪在她的身旁,尽可能地满足她的心愿。可是,悦子却并没有提出太多的要求。她告诉仙波,只要能够亲眼眺望一番故乡的大海,她就心满意足了。有一天,悦子说她想画画,画一幅大海的画,仙波立刻便为她买来了各种的作画工具。悦子把画架放到阳台上,每天都坚持着往画布上一点点地涂抹颜料。完成之后,仙波大吃一惊。他一直都不知道,原来自己的妻子竟然如此善于作画。悦子却说丢死人了,不让仙波盯着那画看。

  悦子故去之后,仙波再次去了东京。他到东京去的目的,并非是想从头开始。这时候的他,心里想的就只是如何养活自己。经由当年那些朋友的介绍,他在一家家电量贩店里开始了新的工作。

  就在这时,他遇上了一个连他自己都从未预想到的人。理惠子——也就是三宅伸子。虽然当年两人之间的关系还算熟络,但自从仙波的公司倒闭之后,仙波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三宅伸子邀约了仙波,叫仙波一起去喝酒。

  仙波当时也没想太多,便立刻答应了三宅伸子。或许,他的内心之中,其实也在一直向往着当年那段无限风光的时光。吃过东西之后,两人去了当年时常出入的那家“Calvin”。三宅伸子是个很擅长套话的女人。两三杯酒下肚,仙波便把之前的大致经过说了出来。虽然衣着方面也能大致看出些问题来,但听仙波亲口讲述过之后,三宅伸子表情中流露出了失望。她的目的,或许就是想找仙波套些钱用。

  酒过三巡,仙波犯下了他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在他掏出钱包准备买烟的时候,夹在钱包里的一张照片掉了出来——那张节子给他的婴儿照。三宅伸子拾起照片,问仙波照片上的孩子是谁。

  当时仙波回答说是朋友的孩子,但这回答却连仙波自己都觉得很不自然。看到照片上那个怀抱婴儿的女子身上的红叶花纹和服之后,三宅伸子说她记得自己曾经见过照片上的女子。仙波一怔,再也没说什么。

  三宅伸子明显觉察到了些什么。她跟仙波说,她不会再告诉第三个人,让仙波告诉她事情的来龙去脉。

  仙波最怕的就是三宅瞎猜,然后来左右自己的话。无奈之下,他只好把一切都告诉了三宅。三宅伸子听的时候似乎很动情。之前她说不会告诉别人的话,似乎也并非完全不可信。

  听完仙波的讲述,三宅伸子起身离席,说让仙波稍稍等她一下。没过多久,她把一张纸放到了仙波的面前。那张纸上,写着一串住址和电话。

  三宅伸子说,上边的住址和电话,就是节子的联系方式。她说她给“春日”打了电话,谎称自己是另一个当年和节子很熟的坐台小姐,打听来的地址和电话。

  三宅伸子对仙波说,让他干脆过去看看节子母女俩。就只是见个面,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仙波摇了摇头,说没这必要,他已经把一切都深藏在心底了。说着说着,仙波再也无法忍住泪水,顺着他的面颊滑落了下来。或许,仙波已经喝醉了。

  第二天清早,仙波便发现三宅伸子打听节子地址的行为其实别有用心。在晨间新闻里,仙波得知了三宅伸子被人杀害的消息。听说了事情发生的地点之后,仙波感觉全身的血仿佛都倒流了一般。那地方,离昨天那张纸上写的节子的住址很近。

  前思后想,仙波最终还是决定给节子打个电话。他一直担心节子会不接电话。他总有一种不详的预感,觉得杀害三宅伸子的人,或许就是节子。

  但是,电话很快就被接了起来。听到节子一如往常般的声音,仙波不由得松了口气。听出电话是仙波打来的,节子似乎有些惊讶,却并未表现出半点的迷惑。她丈夫似乎已经到外地任职去了。

  仙波跟节子讲述了前天夜里发生的事,之后又说明自己打电话来的目的,是担心节子母女两人会不会和案件有什么联系。话说到一半,仙波便发现节子似乎有些不大对劲。节子说她昨晚回家很晚,几乎就没看到女儿。虽然女儿肯定在房间里,但今早却还没有起床。

  听节子说一会儿去看看情况,仙波暂时挂断了电话。之后的时间,漫长得让仙波感到毛骨悚然。不安的心情让他感觉恶心想吐,全身上下都是鸡皮疙瘩。

  不久之后,节子打来了电话,而电话里讲述的内容,让仙波彻底感到了绝望。女儿刺死了三宅伸子,桌上还放着一把沾满血迹的菜刀——节子哭着把一切都告诉给了仙波。

  仙波甚至根本来不及问为什么。等节子电话的时候,他便已经设想到了最糟糕的事态,并且下定了决心。眼下,就只能实施他之前想定的计划了。

  仙波在电话跟节子说,让她把菜刀拿出来,他会想办法处理。虽然节子有些困惑,但眼下却已经没时间说明一切了。两人约好时间和地点,挂断了电话。

  仙波环视了一圈周围。虽然他对一切都再没有什么留恋,但有一件东西,却让他感觉难以舍弃。悦子画的那幅画。他用包袱皮包好那幅画,之后便出门了。

  在约定的地点,仙波从节子手上接过了那把菜刀。节子似乎已经明白了仙波打算怎么做,所以她表现得很犹豫。仙波告诉她,身为母亲,设法保护好女儿,完全就是理所当然的事。

  接过菜刀之后,仙波把那幅画递给了节子。他拜托节子好好保管好那幅画,直到下次见面的那一天。

  仙波转身准备离开时,节子跟仙波说,让他看看街对面的那家咖啡厅。一个留着长发、身材苗条的女孩正低着头,坐在那家店临窗的座位上。看到那女孩,仙波不禁感到一阵愕然。那女孩的模样,就跟当年那个早夭的仙波的妹妹一样。

  如此一来,自己就再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谢谢。节子说道。

  仙波从枕头下边拿出了一只袋子。袋子里装着几张照片,他拿出了其中的一张。那照片,就是当年节子给他的那张婴儿的照片。

  他对比了一下婴儿的照片和汤川刚给他的那张照片。孩提时的面容,还隐约残留在她的脸上。现在的她,到底会是个怎样的女孩呢?说话的声音是怎样的?仙波也曾想过,希望在自己死去之前,能够见她一面。但仙波自己也很清楚,这根本就是个不可能实现的梦。他甚至从来都没有奢望过。如果自己这样做了,那么之前所作的一切努力就全都白费了。

  思绪再次回到了十六年前。当时,他住在江户川区的一处破旧公寓里。

  当时的仙波早已算定一切,知道刑警很快就会找上门来。警方一旦查明了三宅伸子的身份,就自然会打听到前些天,三宅伸子曾在“Calvin”里和自己见过面的事。

  果不其然,刑警很快就来了。那是一个精明干练的男子。仙波很坚决地拒绝了刑警提出的进屋搜查的要求。他这样做,自然就是要让对方对自己心生怀疑。

  最后,刑警虽然离开了,但仙波却很清楚,对方其实根本就没有走远。他确信,那刑警一定还在附近监视着。仙波抱起包,离开了房间。他的包里,装着他从节子手里接过的那把菜刀。

  仙波走到附近的水道旁,探头探脑地看了看周围。这一切,其实全都是他演给那个跟踪着他的刑警看的一出戏。仙波的戏大获成功。立刻,刚才的那名刑警就向着他冲了过来。

  仙波拼命地跑,丝毫没有留下半点余力。他知道,就算自己能够一个跟斗翻上十万八千里,也是绝对甩不开刑警的追踪的。刑警的体力,绝对不会输给仙波。很快,仙波便被刑警一把扭住了。

  逮捕、起诉,在法庭上被判处有罪。每一个步骤,都没有任何人对仙波的供述内容表现出过怀疑。只有一个人,曾经提出过疑问。那个人,就是当初逮捕他的刑警——冢原。

  当时冢原问他,为什么没有扔掉那个包。冢原说,逃离的途中,仙波是绝对有机会把那只包扔进水道里去的。虽然警方之后会派人到水道里去打捞一番,找出那只包来,但对于仙波来说,这样做至少能够争取到一些时间。就是因为在包里发现了那把菜刀,仙波才被以现行犯的身份逮捕的。

  仙波坚持说,当时自己确实没有想到这一点。他只知道拼命地逃,甚至都忘记了包里还装着凶器。

  冢原依旧对仙波所说的话心存怀疑。但仙波却死活不肯更改供词。

  监狱里的生活,充满着辛酸。但是,自己在监狱里一天,女儿就能在外边平稳地过上一天。一想到这一点,力量就会从心底里涌上来。仙波感觉到,活着,是有意义的。

  出狱之后,仙波去找了之前自己在监狱里结交的一个朋友。那朋友给仙波介绍了一份废品回收的工作。虽然薪水微薄,吃住寒酸,但只要能活着,仙波就已经感到心满意足了。

  可是,好景却总是不长。当初给仙波介绍这份工作的男子,后来带着公司的钱跑掉了。公司彻底破产,仙波失去了工作,只能流落街头。

  就这样,仙波的流浪生活开始了。他知道那些流浪汉在什么地方,于是便跑去找了他们。流浪汉们对仙波很好,他们耐心地教会了仙波,要怎样做才能继续活下去。

  然而,上天对仙波的考验依旧没有结束。不知从何时起,仙波开始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变得有些不听使唤了。不光如此,仙波还常常感觉到头痛难耐,彻夜难眠。有时候,他甚至会说不出话,也无法去排队领取每周煮饭赈灾的饭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