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之恒便推门出去了。

  因着老爷子就在学宫,湛云葳便能在学宫四处走。湛云葳跟在越之恒身后,此时恰是春日,学宫中的花开得很美,落英缤纷,四处都有闹腾的学子。

  剑修们在桃林练剑,符修在晒自己宝贝的朱砂。

  尽管知道越之恒听不见,湛云葳还是一路给他讲学宫中的趣事,他走到哪里,湛云葳就给他介绍哪里。

  然而十七岁的越大人,似乎已经有了后来的冷漠性子。

  他没有和任何人攀谈的意思,也似乎根本没想过要找她,甚至远离了御灵师的院子。越之恒在僻静的地方盘腿坐下,阖眼修行,等着越老爷子叙旧完一同回府。

  湛云葳抬眸一看,发现他已经来了九思涧。

  九思涧是学宫中犯错弟子被关押受罚的地方,她坐在他身侧:“怪不得我对你没有半点印象呢。”

  原来当年的越之恒,根本没和她有交集。

  湛云葳知道自己能留在命书中的时间不多了,老爷子指不定会彻夜长谈。

  等天明,太阳一出来,她就得离开命书之中。

  看不见少时这场重逢,心里难免有些遗憾。

  然而湛云葳没想到命运这么会开玩笑。

  片刻后,当她看见那个身着粉白衣裳的少女踉跄走到九思涧下,小心翼翼清洗伤口时,脸色险些绷不住。

  她终于记起来了这是哪一日!

  这一年她十五岁,为了帮封兰因师兄解围,澄清他盗窃的罪名,得罪了太虚门公子等一众御灵师。

  没多久,有人用影珠记录下来她偷学控灵术,上报至学宫,她被罚了二十下杖刑。

  控灵术本就是当世的禁术,长玡山主亲自登门为女儿道歉,承诺会好好教导自家小御灵师。

  师尊最后叹了口气,让湛云葳封了术法,在九思涧下自省了一夜。

  九思涧下,入夜会极冷,对御灵师来说,也是比较严厉的惩罚了。湛云葳是这么多年来,第一个被送去九思涧关押的御灵师。

  记忆一旦开闸,接下来发生的事就清清楚楚。

  就算打死湛云葳也想不到,当年她在九思涧下受罚,越之恒在上面看得清清楚楚。

  果然,她看向身边的越之恒。

  越大人还带着遮掩莲纹的玄色面罩,也没有避嫌的意思,就沉默地看着那少女遮遮掩掩含泪处理身上的伤。

  他视线陌生,无波无澜。

  若非湛云葳从命书一路看到现在,几乎真的以为他已经忘了她。

  可直到天色暗淡下来,底下另一个少年出现,给少女带了药和糕点,还啼笑皆非地给她擦了擦眼角的泪。

  湛云葳忍不住去看越之恒的反应。

  她确定,哪怕下半张脸看不见,她都从越大人眼中看出几分浅浅的嘲讽。

  她尴尬得用手指缠绕自己衣裙上的系带,知道接下来还有更过分的,有心想阻止,也想让越大人快离开别看了。可是命书中,她只是个看客,只能破罐子破摔,忍着头皮发麻的感觉,和越大人一起看。

  湛云葳记得,十五岁的自己,并不如后来坚强。

  受罚挨打她不在乎,可是让长玡山主亲自给师尊道歉,害得别人在背后指点爹爹教女不严,令她委屈又伤心,她亦不能理解为何天下人要御灵师做笼中之鸟,剪断他们的羽翼。

  师姐妹的疏远,看异类的目光,十五岁的自己原本还能忍住眼泪。

  可是人年少时就是这样,没有人关怀还好,能默默忍住。一旦有人关心,委屈和难过便一发不可收拾,裴玉京给她擦完了泪,低声道:“没事,师兄在九思涧陪着你。”

  明月隐去,九思涧下越来越冷。

  湛云葳受了伤,半昏迷过去,很快冷得发抖。裴玉京心知不能在此处动用灵力,便脱下外袍,裹住湛云葳。

  九思涧下,少女依偎在少年怀里,总算没那么冷,安稳了不少。

  而湛云葳已经无力去看身边越之恒的脸色。

  她就不该在命书中多留这一时半会儿的,她现在走还来得及吗?

  一年前,她见过身边少年多么期待重逢的目光,可是这场景,对当年的越之恒来说,却是更加残酷的现实。

  山涧上风很大,越之恒如今的修为便很不错,几乎没人发现他。

  他似乎也觉无趣,没那个癖好看人亲昵,眼不见心不烦,很快阖上眼,不再看九思涧中的人。

  直到一只灵鸟飞来,蓬莱急召。

  裴玉京知道再逗留下去,发现他帮湛云葳躲避刑罚,她只会在九思涧中被罚更久,他不得不立刻离开,封印住那只那暴露他位置的灵鸟。

  湛云葳坐在山涧上,看着裴玉京离开了。

  可是……她咽了咽,记忆里,这一夜并不算难熬,她一度以为天明后,裴师兄才离去的。

  那么,谁最后帮了她?

  答案几乎呼之欲出,她眨了眨眼,看向越之恒。

  他沉默着,垂眸看着九思涧中,蜷缩在古树下的少女。

第70章 柔情啊

  将他冷硬的心肠撬出一丝柔情来

  九思涧是学宫创设来惩罚灵修的地方,每一缕寒风都往人骨子里钻。

  御灵师天生神识强大,却灵体薄弱。

  湛云葳等了好一会儿,却没见越之恒有要帮她的意思。

  越之恒很快收回了目光,不再看湛云葳。他稳稳当当坐在九思涧上,下面的少女已经冻得神志不清,他双手掐诀,开始领悟起了器魂。

  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

  “……”湛云葳看看九思涧下的自己,又看看老僧入定般的越之恒,发现自己又猜错了。

  命书翻得过快,她缺席了他改变最大的一年,已经看不透越之恒的心意。

  她不知道越之恒是几乎快把她忘光了,还是已经不感兴趣,随着成长和阅历,人的喜好也会发生极大的改变。

  就如段师姐,她每年可以喜欢五位剑修师兄,个个类型不重样。

  如今看来,少时初见,对越之恒的影响并没有那么大。

  虽然他还没有后来成熟稳重,却已经和后来性子相仿,那便是不做多余的事。

  见过越之恒是如何长大的,湛云葳便忍不住想,想必在越大人看来,九思涧受罚,算不得什么大事。

  她的确没猜错,这些年越之恒冷过,饿过,数次命悬一线,总归九思涧下的少女没什么生命危险。

  冷眼看裴玉京照顾湛云葳以后,他脑子更清醒。

  长了眼睛的都能看出来,那剑仙师兄器宇不凡,根骨奇佳,身世也很好,而越之恒将来要走的路,人人不对他拔剑就已经算是和睦。

  注定将来要翻脸,今日便不该有所羁绊。他惦记什么都比惦记注定是别人道侣的人来得好。

  云层遮盖住了月亮,山涧中漆黑一片。远处却骤然传来了鹰隼扑扇翅膀的声音,湛云葳猛地站起来,越之恒也抬起了眸。

  远处那鹰隼是朝着湛云葳去的。

  湛云葳知道太虚门心性不正,却没想到竟然到了这种地步。

  这鹰隼湛云葳认识,是太虚门掌门养的灵宠,平日里跟随太虚掌门作战,撕碎过不少邪祟。

  她很快就明白太虚山公子为何要这么做。

  恐怕不止是她帮了封兰因,拂了太虚山公子的面子。事实上,长玡山和太虚门的矛盾存在多年,长玡山山主和

  太虚门掌门同样是符修,名声却一个天一个地。

  以至于不说百姓的敬重,就连其他仙门采购符纸,生意往来,常常也会略过太虚门,首选长玡山。

  世家若有符修弟子,也会首先属意送至长玡山。

  太虚门日益没落,新仇旧恨堆起来,太虚山公子自然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知道湛云葳此时受了伤,他竟然歹毒到夜半放鹰隼。

  若真出了事,追查到他身上,他也可以推脱是灵宠乃牲畜,管控不严。而长玡山主爱女如命,往后恐怕会一蹶不振。

  很快那鹰隼就到了古树下,湛云葳看得真切,那鹰隼并非想要她的命,而是想要抓伤她,太虚门也当不起害死湛云葳的名号,怕长玡山主真的不管不顾与他们同归于尽。

  但鹰爪上的冷锐紫光一闪而过,明显就沾着邪祟的血,对于毫无防备的御灵师来说,这便等同雪上加霜的毒药。

  今晚昏迷的少女明显没有意识排除毒素,若真让毒素在体内扩散一夜,往后她的修为再难精进。

  越之恒这样的眼力,自然也一眼看出来了对方意欲何为。

  他语调冰冷:“还真是歹毒。”

  湛云葳愤愤点头,紧接着,她终于看见越之恒动了,他飞身而下,在鹰隼要碰到湛云葳时,用鞭子缠住了那鹰隼。右手狠狠一拽,鹰隼已经重重被砸在地上,发出一声哀鸣。

  湛云葳也已经到了少时的自己身边,看越之恒处理那灵兽。

  他并没有杀那鹰隼,而是反手画了一道血符,也打进那鹰隼体内。

  很快,他松开鹰隼,那只灵兽扇动着翅膀,已经飞远了。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如今这鹰隼带着越之恒的血,回敬太虚门公子。

  时日过去太久,看见这一幕,湛云葳才回忆起太虚门公子后来的下场。

  他被重伤,根骨有损,伤口还会不断腐蚀血肉,被太虚门掌门连夜接走救治。

  学宫学子都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至于用鹰隼害人,却反受其害这种丑事,太虚门自是不会外扬。

  想到冰莲的腐蚀力,湛云葳只觉解气,接下来几十年,太虚门都会不好受。

  她看向越之恒,虽然……越大人并不如她想像的对她怀有情愫,但不论如何,他也护过她一次了。

  难怪后来数年,两人再无交集。

  原来这一刻,所有的亏欠已然尽数偿还。她赠玉救了越清落的命,越之恒也于鹰隼爪下回了这份恩情。

  越之恒也应当是这样想的。

  往后桥归桥路归路,他不再欠她什么。少不更事的片刻想法,也并不足以让一个人念念不忘许久。

  越之恒低眸看地上的少女一眼,多年以后再次相见,她许已经和那位剑仙结了连理,而他也在另一个地方,继续他要走的路。

  人总得在自己的命数上好好活着。

  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了,越之恒下来以后,便体会到了九思涧有多冷,也明白为何她那位师兄会违反学宫规定,来为她取暖。

  并非是他以为的御灵师娇弱,而是这鬼地方的风,着实痛得刺骨。

  越之恒走过来,单膝曲着,从怀里拿了一枚取暖的法器玉珠,掰开少女的手,放在她掌心。

  湛云葳注意到,这珠子粗糙,看上去像是越大人早期的炼器之作,远不如他后来炼制的法器精致,上面也没有银色莲纹。

  尽管卖相不好,这法器却比什么都顶用,至少这一晚,少时的自己再不会被冻伤。

  湛云葳注意到,越之恒放下珠子以后,就打算离开。而她也以为,这便是十年前他们的全部。

  可当越之恒放下珠子起身,许是终于从九思涧的寒风中汲取到了温暖,那冻得快僵硬的少女竟然有了些求生的意识。

  她张开手指,试图汲取温暖,却没有握住暖烘烘的珠子。法器咕噜噜从她掌中滚下去,她握住了少年的手指。

  月光倾泻一地,与飞流而下的瀑布声交融。

  湛云葳都没想过会有这个变故,越之恒自然也想不到。

  她注意到越之恒在看他们交握的手。

  少女纤细的手指被冻得发红,也没什么力气,仅仅只是虚虚勾着他。

  少年的手上处处都是伤痕,这一年来,有冻伤,有炼器时被熔炉火星溅射时的伤,甚至还有练习鞭子的伤痕。

  他掌心粗粝,手指修长,一时间沉默不语。

  九思涧下瀑布叮咚作响,几经想法落空以后,湛云葳已经不抱什么期待,这只是个意外,她也没觉得越之恒会有任何动容。

  直到她看见清亮的月光照亮少年的半边脸,他垂着眼睑,轻轻地回握住了那只柔软的手。

  这一瞬,风声都仿佛定格。

  湛云葳明明只是一缕魂识,她闻不见气味,按理说也没有心跳。可她第一次这般清晰地感觉到,属于另一个人的心动。

  就算这世道告诉他再不该,就算一年年,他成长地很快。

  可是甚至都不必一个拥抱,或者一次谈笑风生。只要在这样一个夜里,她浅浅又无意识的亲近,就能将他冷硬的心肠撬出一丝柔情来。

  湛云葳甚至忍不住低眸看了眼自己的手。

  这一瞬,她仿佛有所感觉,能感受到越之恒掌心的温度。

  起初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可是很快她发现,这是命书在缓缓合上。

  一股无形的吸力,将她往自己的身体中引去。

  她触到了少时自己的身体,魂识也进入了原本属于自己的地方。

  她无法睁开眼,也看不见命书中的任何场景,却能感觉到手指上传来力道和温度。

  不知过了多久,取暖的珠子被捡起来,放进她的掌心。

  那少年也终于抽出手,背对着她,离开了九思涧。

  溪水叮咚,她意识昏沉,极力想要抓住什么,却不仅落了空,还导致珠子再次从掌中滑出去,一路滚进石缝之中,再也无处寻找。

  原来这就是完整的命运,和当初的一切。

  第一缕阳光照在她的身上,她的神识和身体彻底融合,湛云葳也终于能睁开眼睛。

  恰是日出,天边美得不可方物,身边早就没了越之恒的身影。

  唯有朗朗长空,在眼前一点点晕散开来。

  命书合上的声音响在耳边,湛云葳再睁开眼,却发现眼前哪里还有什么九思涧,自己分明躺在神龛之下。眼前的命书仍旧散发着白色光芒,不染尘埃。

  容纳了魂魄的玉珠焦急地围着她:“喂,你没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