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玉听着这段两百多年前的旧事,仿佛在听一个遥远的传说,彼时她并没有将它当回事。可谁能料到,就在这段对话结束后的第三天夜里,两百年难遇一次的绛月沙漠的洪水,便被他们给遇上了。
沙地震颤,驼铃慌乱,绛月之下,不知从何处生起的洪流携着黄沙向送亲的驼队涌来,像一匹恶劣而狡猾的兽,踩着优雅的步伐,不紧不慢地吞食身旁的一座又一座山丘,以此震慑吓唬目光尽处的猎物。
四面都是洪涛,送亲队近千人就像是被兽群包围的羊羔,成玉在绝望奔逃的人群中急惶地寻找朱槿、梨响、姚黄和紫优昙,脑中昏昏然想着,在这天罚一般的困境前,仅靠人力他们绝无可能获救,靠花妖们的力量,或许还能解此危难。可她跑得腿都要断掉,叫得声音都要哑掉,却四处都寻不见花妖们的踪迹。
就在她满心绝望之际,有两名侍卫找到了她,将她拖抱着带去了最高的沙丘。侍卫们扶着她在那高丘之上站稳,她转身回望,见急涌而来的洪流蓦地便吞掉了丘下的驼队,前几天还和她玩闹的驼队向导的小女儿哭着向她求救:“郡主姐姐救我!”她立刻便要冲下沙丘,却不料一个浪头打来,那小女孩转瞬便消失在浊流之中。她无法自控地大叫:“不!”
然后她喘着粗气醒过来了。
有人握着她的手,在她耳旁一迭迭柔声安慰:“没事了,阿玉,没事了。”
成玉睁开眼睛,朦胧火光中,看见了近旁的白衣身影,她本能地低唤了声:“连三哥哥。”
那人垂下头来定定看着她,良久,语声有些哑:“你竟还在想着他。”
成玉一怔,努力睁了睁眼,这才看清,坐在她身旁握住她的手安抚她的人,并非连宋,而是季明枫。
记忆在一瞬间回笼。
回过神来的成玉方忆起,适才那梦,是梦也非梦,梦中发生的一切,俱是真实。不祥的绛月,噬人的洪峰,兵荒马乱,人仰驼翻,人间炼狱。当她立在高丘之上,眼睁睁看着那六岁的小女孩被洪流吞噬之时,一直颤巍巍悬在心中用以支撑最后一丝理智的那条线,突然就断了。她蓦地崩溃,大力甩开侍卫相拦的手,就要跳进洪流中去救那小孩子。
就在她不管不顾的一瞬间,绛月之下,洪流绵延的远方,忽有白衣青年踏浪而来。青年单手结莲花印,银光自指间漫出,于瞬刹里覆盖整个大地,银光所过之处,这片由沙洪筑成的地狱一寸一寸静止。青年微一抬手,葬身洪流的驼队和小女孩似被什么大力裹挟,猛地自泥沙之中跃出,坠落在小丘之上,不住地喘气咳嗽。
成玉见诸人得救,高高悬起的一颗心砰地坠下,情绪大起大落间,来不及真正看清青年的容色,便昏了过去。
而今醒来方知,千钧一发里,救他们于将死之境的人,竟是季明枫。
季世子在那句有如控诉的“你竟还在想着他”之后,仿似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也没再继续那个话题,只温声告诉缓缓坐起来的成玉,此时他们安身之处乃附近沙山上的一个石窟。洪水已退,朱槿、梨响他们全都无事,其余随行之人,能救的他也都救下了,但毕竟来得晚了些,还是任流沙带走了几十兵丁和十来匹骆驼。
听闻有兵丁罹难,成玉怔了会儿,而后双手合十以大礼谢了季明枫,道能将大部分人保下来,已经是她不敢想的好结果。季明枫挡了她的礼,扶着脸色苍白的她重新靠倚在石床上,她才想起似的,又问季明枫缘何能这样及时地赶到,又能使出那样强大的术法,竟能在如此天灾之前救下他们。季明枫潦草地回答她是因他前些日子有一段奇遇,她也没有再多问,只点了点头,就那样接受了这个说法。
洞中很快安静下来,唯余架在洞口前那堆篝火里燃着的柴枝,偶尔发出毕剥声,扰乱夜的清静。
成玉目光空洞地看着那堆篝火。劫后余生,本该是感性时刻,后怕也好,庆幸也好,终归不该似她此时这般心如止水。她同季明枫也该很有话聊,送亲队伍此时扎营在何处,物资损失几何,明日能否出发,是否需要调整路线,她需要关心的事其实有很多。但连成玉自己也无法理解,此时为何没有半点关心他事他物的欲望,心中唯余一片空荡。
在成玉空洞地望着那堆篝火之时,季明枫也在一瞬不瞬地看着她。良久,季世子开口,打破了二人间的沉寂,他问她:“你是在失望吗,阿玉?”
“失望?”成玉有些茫然地转头看向季明枫,不理解似的重复了一遍,“你是说失望?”然后她飞快地否认了,“我没有啊。”口中虽是这样回答,胸中那先时还如镜湖一般毫无涟漪的一颗心,却突然咚咚、咚咚,渐渐跳得激烈起来。
季明枫又看了她一阵,唇角微抿了一下,极细微的一个动作,含着一点不易让人察觉的苦涩:“你的确是在失望。”他一字一句,眸光清澈,仿若看透她心底,“你失望的是,在你危难之际,赶来救你的是我,不是连三。”
就在季明枫说出这话的一瞬间,成玉的心失重似的猛跳了一下,她愣住了,方才知晓,劫难之后她为何如此反常,原来是因为这个。这是正确的答案,却是她不能、不愿、无法承认,也无颜面对的答案。
“我说对了吗?”季明枫蹙眉看着她。
他说对了,但她无法回答他。
她的沉默已是最好的答案,她说不清季明枫有没有生气,他只是不再看她了。他转过头去,目光停留在洞外的暗夜中,像是在思索什么,良久,重新转回头来,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抬手扬了一扬。随着那简单的动作,半空中出现了一面巨大的水镜,几乎占据了半个石洞。
季明枫看着她,仍旧蹙着眉,声音却是温和的,含着循循善诱的意味:“我知道,对他死心很难,但他已不将你放在心上,你却不能断情,苦的只会是你自己。阿玉,你若还不能清醒,我帮一帮你。”
说完这话,季明枫站起身来,抬指轻轻碰触了一下半空的水镜,便见镜中迷雾散开,出现了一片雪林。成玉认得,那是大将军府。如今冰雪满枝秋色不复的雪林正是此前她曾闯过的枫叶林。隆冬时节,退去红叶挂枝的璀璨,唯余嶙峋的枝干被冰雪裹覆住,蔓生出一种幽玄之感。
便在这片处处透着幽玄之意的冰天雪地中,成玉看见了久违的连宋,还有国师和烟澜。
成玉定定地望着那镜面。
是日雪霁,是个晴天,雪林中有一白玉桌,连三同国师正对坐弈棋。烟澜身着一袭白狐狸毛镶边的鹅黄缠枝莲披风,陪坐在连宋一侧。鹅黄色衬得她皮肤白润,精气神也好。烟澜右侧搭了个临时的小石台,方便她煮茶。石台上茶烟袅袅,烟澜提壶分茶,分好茶后,小心地端起一只盛满茶汤的白釉盏递给连宋。连宋接过一饮,将空杯重放回烟澜手中。他的目光一直凝在棋桌之上,未曾抬头,但一人还杯,一人接杯,还杯的动作熟练,接杯的动作流畅,就像烟澜为他递茶已递了千百次,而他还杯也还了千百次,才能有这样的默契。
不多时,天步出现在了镜面中,打破了这一幕无声的静画。天步凝眉上前,轻声相禀,说琳琅阁的花非雾前来求见,道有关郡主之事想同殿下商议。
水镜之前,成玉用力地握了一下自己的右手,一瞬不瞬地紧盯着连三,似乎想要看透他的每一丝表情变化。
但三殿下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手中拈着一粒白子,似在思考着棋路,口中淡然地吩咐天步:“不见,让她回吧。”
烟澜淋壶的动作一顿,唇边勾起了一抹浅淡的笑意。
天步恭敬道是,退了下去。连宋手中的白子在此时落下,将国师的大龙一步斩杀。棋桌之上,黑子颓势如山倾,国师将手中的棋子一扔,直抱怨:“不下了不下了,今日运道不好,总输给殿下,再下也没意思,还是等改日运道好了再来同殿下讨教。”说着便要起身。
烟澜含笑相留:“不下棋,国师也可在此赏赏雪景,方才我在小厨房炖了汤,正让婢子们守着,再一刻钟便能喝了。”
国师挑了挑眉:“公主这汤可不是炖给臣喝的,岂知公主此时是真心留人还是假意留人,臣若果真留下来喝了汤,说不定公主倒要气臣没眼色了,臣便不讨这个嫌了。”
烟澜红了脸,佯恼:“国师大人何必打趣烟澜。”眼风含羞地瞟向了身旁的连三。
成玉不愿再看。原来他真的不在意她,她的离开在他的心湖里连一丝涟漪也没有激起。她猛地闭上了眼睛,四肢冰凉生寒。可偏又忍不住,即便如此,也想要知道更多,终于,她还是睁开了眼,水镜中已变换了场景,却是在将军府外。
镜中,国师正踱步自将军府出来,一眼看到等在门口的花非雾,踌躇了片刻后,主动上前询问:“你便是那琳琅阁的花非雾?”得小花点头,国师叹息了一声看着她,“将军说了不见你,你怎么还在这里呢?”
小花手上拎着一个小包裹,将一身道袍的国师打量了片刻,有些踟蹰地问:“尊驾便是将军的好友国师大人吗?”小花这一辈子的谨慎都用在了此刻,见国师颔首,方卸下戒备,但仍是斟酌了又斟酌,斟酌出一篇话来:“奴是郡主的一个朋友,郡主前去乌傩素和亲,奴实在不放心,想着将军同郡主交情不错,想求将军帮忙想想办法,看能否让郡主回来。可奴在此等了许久,将军也不见奴,不知……”
国师打断了她的话:“看来郡主和大将军之间的事,你也知道。”
小花这一辈子的敏锐也都用在了此刻,只呆了一瞬,便立刻反应了过来,她轻轻地“啊”了一声,半掩檀口:“原来国师大人也知道吗?”
国师“嗯”了一声:“我同郡主亦是朋友。”抬眼向小花,好言相劝道,“不过你不必等在这里空耗辰光了,回去吧,将军他不会见你的。他已经做了选择,从此和郡主便是桥归桥路归路了,郡主的事,他不会插手的。”
小花怔住,喃喃道:“为什么?可他……他不是喜欢我们郡主的吗?”
国师叹了口气:“我曾亲自问过将军这事,他说……”
小花急道:“他说什么?”
国师沉默了片刻:“将军他说,”口吻有些怜悯,“他说他也许并没有那么喜欢郡主。郡主嫁给敏达也好,嫁给谁都好,是她的命数,他不便相扰。”
小花不可置信地愣在那里,手里的小包裹摔在了地上,包裹散开,露出一个香囊、几页经书。国师俯身将散开的包裹收拾好,捡起来,重新递给小花,而后摇了摇头,叹着气离开了。
迷雾缓缓聚拢,遮挡住镜中画面,一片银光闪过,水镜渐渐隐去。
成玉怔怔地坐在石床上。
季明枫收了水镜,回到她的身边。“我没有骗你。”他说。
没头没尾的五个字,但季明枫说的是什么,成玉却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是,水镜里的一切,都是千里之外平安城中真实发生过的事,并非他做出来诓骗糊弄她的幻影。
“我知道你没有骗我。你不会骗人。”她回答他,声音哑得厉害。话刚出口,便有两滴泪沿着眼尾落下。她察觉到了,像是觉得丢脸,立刻伸手抹掉了那两滴泪。但泪水却不受控制,抹之不尽。双手尽是泪泽,她皱了皱眉,放弃了。抬眼时瞧见季明枫担忧的目光,她静了一瞬,而后,主动开了口。
“其实我一直不甘心。”她轻声,“那时候,皇兄欲令我和亲,我那样痛快就答应了,也是想看看他的反应。在心底最深处,我始终不相信他只是将我当作一个消遣,一直固执地认为,我于他是不同的。”泪水不断地自她眼角溢出,那样多的泪水,是伤心欲绝才会有的模样,但她的声音却十分平静,“我想看到他得知我将远嫁后的反应,我希望他难过、后悔,”像拿着一把刀,插进灵魂最深处,她冷静地剖析自我,哪怕这剖析带着削骨剜肉之痛,“烟澜说他没有那么喜欢我,我很难受,我就想要干点什么,让他也难受。可是,原来我真的很可笑啊。”说到自己可笑时,她的嘴角微微扬了一下,像是果真觉得自己可笑,忍不住自嘲。
季明枫看着她故作平静的脸,想要拭掉她的泪,想要抹平她唇角上扬的那一点弧,还想要告诉她,她并不可笑。可在他有所动作之前,她已闭上了眼,将脸偏向了石床里侧。
“原来,”她继续道,“他真的没有那么喜欢我。我嫁给谁都好,他都不在乎,可以轻松地说出,那都是我的命数。”声音终于不复平静,染上了一点哭腔,只是一点点,像是拼命压抑了,却压抑不住,因此不得已漏出一点伤心来。“今天我终于明白了,这世间,唯一于他不同的女子,是长依。为她,他可以散修为,可以来凡世。他舍不得长依受一点委屈,半点伤害,那才是对心上人的样子。我,真的只是个消遣。”眼角的泪益发汹涌,她抬起右手徒劳地遮住流泪的眼,“我终于明白了这一点,可以死心了。”
洞中静极。季明枫看着无声而哭的成玉,看着眼泪自她纤柔的掌下溢出,滑过脸颊,汇聚在她小巧精致的下颏,然后承受不住地坠下来,染湿衣襟。
今夜,是他逼着她面对现实,她的死心正是他想要的结果,可看着这些眼泪,他却开始后悔。那些泪坠落在她的衣襟上,就像坠落在他的心头,一点一滴,亦让他疼痛。良久,他动了动,扳过了她向内而泣的身子,拿开了她覆在眼上的手。他认真地看着她,轻声给她支撑和安抚:“这里只有我和你,没有人会笑话你,阿玉,别压抑自己,哭出来会好受一些。”
她静了会儿,睁开了眼,她看着他,平静落泪的双眼渐渐泛红,睫毛也开始轻颤起来,而后,喉咙里终于发出了小小的抽泣声。他试探着伸出手,轻拍她的背:“哭吧,哭出来就没事了。”
也许是听信了他的蛊惑,抽泣声渐大,她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那哭声悲郁,伤人肺腑,响在这绛月的夜里,有一种难言的痛。
季明枫听得难受,没能忍住,握着她瘦弱的肩,轻而缓地将她搂进了怀中。她哭得伤心且专心,没有拒绝。
第二十六章
今冬常下雪,并不常下雨。这还是天步随三殿下回到平安城后遇到的第一场夜雨。
长夜飞雪,自有它的静美,然冬夜的雨,淅淅沥沥,落地生寒,却无所谓美不美,只令人觉得烦忧罢了。
天步候在外间,透过茶色的水晶帘朝里看,见三殿下靠坐在一张曲足案旁,那案上已横七竖八排布了七八只空酒壶,天步不禁更忧虑了。
今晨,照惯例,三殿下领着烟澜公主去小江东楼喝茶。趁着三殿下有事下楼,烟澜找她说了会儿话。烟澜问她,这些时日,私下里三殿下可曾再提起过红玉郡主?天步自然摇头。烟澜有些欢欣,但兴许也知道此时欢欣不合时宜,唇一抿,压平了微勾的嘴角,细思一番后,又试探地同她道:“先时见殿下画红玉的那幅画,我还道殿下或许对红玉……可如今殿下归京,知红玉去国远嫁,却并没有什么反应,可见我之前是想岔了。不管红玉如何想殿下,”说到这里,语声略带嘲意,“可殿下对她却是没什么心思的,从前与她那些,也只是消遣时光罢了,你说对吗?”
天步自幼服侍连宋,能在挑剔且难搞的三殿下跟前一听用就是两万年,说明她不是个一般的仙,论知进退和懂分寸,唯太晨宫中东华帝君跟前的重霖仙官能将天步压一头。这样的天步,自然明白烟澜的那些小小心机和小小试探,故而只是温和地笑了笑:“公主问奴婢殿下的心思,殿下的心思,奴婢并不敢妄自揣测。”
未从她这里得到连三确然对成玉无意的保证,烟澜有些失望,静了一瞬后,轻声自语:“乌傩素苦寒艰辛,早前去往彼地和亲的公主们俱是芳年早逝,踏上西去之路,基本上已等于送了半条命。红玉西去,殿下若想将她换回来,自会有办法。想当年长依身死锁妖塔,殿下散掉半身修为,也要保她一命,可如今,却任红玉去和亲了,说明红玉还是没有办法和长依相比。”说完这篇话,她还想了会儿,大约觉得自己分析得很有道理,面上容色重又好转回来。
可当真是如此吗?
此刻站在外间守着扶案醉饮的三殿下的天步,却不这么认为。
她没有骗烟澜,私下里,连三的确从没提起过成玉。初回平安城的那一段时日,甚至连她都以为,三殿下从前待郡主的不同,都是她的幻觉。但半月之前,一个偶然的机缘下,她才发现自回京后,三殿下竟然夜夜都无法安睡,几乎每一夜,都是在房中枯坐到天明。当然她无法肯定三殿下夜夜失眠一定是为了成玉,可若不是为了成玉,她也想不出他还能是为了谁。
失眠的夜里,三殿下并没有主动要过酒,酒是天步自作主张送过去的。酒能解忧。她的初衷是希望三殿下能以酒释忧,忧愁释了,便能入眠了。可谁知道一开了饮酒的口子,三殿下便一发不可收拾,夜夜十壶酒,直要喝到大醉才算完。醉了他也不睡,反要出门,且不让人跟着。天步也不知道三殿下每夜都去了何处,料想应该不远,因为第二日一大早他总能回来。似乎太阳升起时,他就正常了,便又是那个淡然的、疏冷的、似乎并不将成玉的离京放在心上的三殿下了。
子夜已过。天步又觑了眼室内,见那曲足案上又多了两只空酒壶,料想时间差不多了。下一刻,果见三殿下撩帘而出,天步赶紧将手里的油纸伞递过去:“殿下带把伞吧,今夜有雨,恐淋着您。”
三殿下却似没听到般,也没接伞,径直从她身边走了过去。天步试着跟上去再次递伞,却分明听三殿下冷冷道:“不准跟来。”
天步抱着伞站在廊檐下,看着步入雨中的三殿下的背影,长长地叹了口气。
五更。
连三自睡梦中醒来,只闻窗外冷雨声声。房中一片漆黑,他在黑暗之中茫然了一阵,微一抬手,房中便有光亮起。妆台梨镜,青灯玉屏,芙蓉绣帐,次第入眼。是女子的闺房。十花楼中成玉的闺房。他又来到了这里。
三殿下失神了片刻。
喝醉的人是没有办法欺骗自己的,无论白日里如何压抑自己,一旦入夜,万籁俱寂之时,所有关于成玉的情思便无所遁形。自第一夜大醉后在十花楼中她的绣床上醒来,他便明白了一件事,他其实比他想象的还要喜欢她得多,否则夜夜失眠的他,怎会只在躺于十花楼中她的绣床上时方能得到片刻安眠?
但这又如何呢?
他探索过她的魂体多次,得出的结论都一样:她只是个凡人。就因了他对她的喜爱,他便要诱一个凡人爱上自己,然后让彼此都走上万劫不复的前路吗?他不能。不是不敢,不想,不愿,而是不能。
就让她做一个凡人好了。做一个世世轮回的凡人,固然也会有种种磨难,但比起仙凡相恋她需要承受的苦痛和劫难,为凡人的磨难,着实算不得什么。他们就当从没有认识过好了。
三殿下缓缓地坐起来,揉了揉额角,觉着是时候离开了。然,就在他起身的一刹那,方才于安眠中偶得的一梦忽然自脑海中掠过。他又停下了脚步。
其实是个没什么逻辑,也没什么道理的梦境。
梦里,他和成玉并没有闹到现今这地步。她依然很是依赖他。大败北卫率军还朝后,他第一时间赶来十花楼看她,侍女却不知为何将他带到了她的闺房中。他便站在她的绣床前等她,就如此时他站在此处。
彼时,他站在这里,很快便听到了她的脚步声,噌噌噌地落在木地板上,像是一头小鹿轻灵地奔在山间。接着,门被一把推开了,她亭亭地立在门口,大约是跑得急了,还在轻轻地喘着气。
他望进她的眼中,看到她的眼里仿似落了星星。下一刻,她已经扑进了他的怀里,像一头小老虎似的。他因毫无准备,被她扑得倒退两步,坐在了绣床边沿。她一点都没有觉得不好意思,反倒咯咯地笑了两声。
然后,她停了笑,双臂爱娇地圈住他的脖子,头埋在他的右肩上,声音软软地朝他撒娇:“连三哥哥你怎么去了那么久,而且也没有书信回来,我因为担心,特地住进了宫里,就为了从皇兄那里打探一点你的消息。住在宫里真的好闷,我又好想你。”
言语幼稚,然一字一句,饱含眷恋,令他的心软作一团。他柔声回她:“是我不好,下次出远门,一定日日给阿玉书信。”
但即便他这样保证了,她也并不满足,离开他一点,站直了,低头看着他,不高兴地抿着嘴。
他圈住她的腰,将她拉近:“怎么了?”
她微扬起小下巴,大约是想做个傲慢的姿态,却又想看到他的脸,就垂了眼睫。表情矛盾,却显得很是可爱。
她抱怨:“我都说了很想你了,你为什么不回答你也很想我?”她狐疑地蹙眉,“难道连三哥哥出门这么久,竟一点都不想我吗?”三分刁,七分娇。
他被她逗乐,捏了下她的鼻子:“你说呢?”
她一本正经:“要你说出来才可以。”娇娇地催促他,“你快说啊。”
“嗯,很想阿玉。”他回答她。
她有些满意了,唇角勾了勾:“那我们很要好对不对?”
他当然点头:“嗯。”
她终于彻底满意了,又高兴起来,重新圈住了他的脖子,还爱娇地蹭了蹭他的脸:“那我们既然这么要好,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秘密?”
她的头仍搁在他的右肩上,嘴唇贴住了他的右耳,如兰的气息将他的耳郭熏得燥热。
“那夜,连三哥哥在温泉池里亲了我,是因为喜欢我吧?”低软的嗓音响在他的耳畔,他整个人立刻僵了。她却软得像是一株藤蔓,抑或一泓细流,更紧更密地贴在了他的身上。她的嗓子越发低,越发软,简直是气音了,撩拨着他的耳:“我也喜欢连三哥哥,好喜欢好喜欢。”
那一刹那,他的脑中似有烟花炸开,控制不住力道,猛地搂紧了她:“你说什么?”
她没有挣扎,轻轻地笑了声,在他的耳畔再次低语:“我说我喜欢连三哥哥,想做你的新娘。”语声天真调皮,语意饱含引诱。
“阿玉,”他静了许久,才能艰涩地回她,“这种事,不能开玩笑的。”他极力地控制住了那一瞬间的情绪,将她松开了一点,想要看清她的表情,弄明白她到底是认真的,抑或只是在戏弄人。
就在那个时候,他醒了。
一个简单的梦境,扯掉了最后一块遮羞布,其下被掩住的,是他对她的爱念和欲念,是他在内心深处对她最真实的想望。
理智上他十分明白,她最好永远也不要喜欢上自己。可当醉后、梦中,这种理智不在的蛮荒时刻,他却没有一瞬不在渴望着她能喜欢他,能爱上他。他对她有极为隐秘的渴望,他渴望她能和自己永世纠缠,哪怕万劫不复。骄矜的水神,其实从来都很自我,想要什么,总要得到,也总能得到,从没有尝试过这样地去压抑、克制本心所求。他不能再想她了,否则,他不知道自己的理智还能支撑得了多久。
雨停了。启明星遥遥在望。
国师站在十花楼的第九层,肃色叩响了面前的门扉。过了会儿,房中方有动静,门吱呀一声打开,现出白衣青年颀长的身影来。国师蒙了一下:“三殿下?!”
连三看着携了一身寒气的国师,不明显地皱了皱眉:“你在这里做什么?”
国师吃惊了一瞬,也顾不得琢磨连三为何会在此处,上前一步,急急相告:“殿下,郡主失踪了!”
三殿下愣了愣,而后像是没听清似的,凝眉问了句:“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