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曦没有说话,双目凝向青年静坐之处,然后他站了起来,手扶着半人高的烛台,将唯一的烛光移到了洞府正中。

明光终于够到青年所在之处,于瞬息之间驱散了笼罩着他的暗影,昭曦终于看到了青年的脸。其实同先前并没有什么区别,依然当得上“古井无波”四个字,只是此时古井之上有潇潇雪下,青年的眉目之间含着冰。

昭曦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我其实有些好奇,这些话,你是说给我听还是说给你自己听,这些问题,你问的是我,还是你自己?”然后他看到青年执扇的右手猛地一握,带得扇柄向下一压。

有光,果然很好,昭曦想,这嚚猾青年的内心似乎也不再那么难以揣测了。他了然道:“你喜欢她。”可得出这个结论,他自己都不太相信似的,不可思议地重复了一遍,“你居然也喜欢她。”

连宋如何待成玉,作为季明枫时,昭曦一直看在眼中。的确,有一阵子连宋很宠成玉,对她几乎有求必应。大约也正是因此,成玉才那样黏他。那时从冥司归来,一度,昭曦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再不能赢回成玉的心意了。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连宋会开始疏远成玉。

他比成玉更明白这世间之事。知晓世间有那种风流纨绔的男子,女人于他们而言不过玩物调剂,他们易为貌美的容颜动念,但着实没有长性。他深深以为,连宋亦如是。成玉生得那样,即便是连宋,为她的容貌所吸引也很说得过去。但薄幸的纨绔们历来如此,再美的容颜,也不过能让他们新鲜片刻、驻足一时罢了。

平安城中早就流传着连宋的风流之名,他新鲜够了,腻了她,故而疏远了她,这其实说得过去。在成玉为此纠结和痛苦的那些时日里,昭曦一方面恨连宋欺骗玩弄于她,另一方面却又隐秘地为此而感到庆幸。

但所有这些关于青年的不堪设想,居然不过是他满含偏见的揣测,被他视作纨绔的水神,竟真心地喜欢着成玉,那些疏远躲避她的行为也并非是腻烦她后的伎俩,而是因仙凡有别,这才是水神的真心。

昭曦却无法接受这样的真相。若连宋果然爱着成玉,自己便不该欺瞒他成玉的身份,且为了成玉好,他还该竭力促成他二人的缘分。但,他又如何甘心呢?他揉着额角,尝试着说服连宋,也说服自己:“不对,你并非真正地喜欢她,真正喜欢一个人不是……”

青年却打断了他:“我们已经说了太多的题外话。”像是有些厌倦似的,“这些话说得再多也不会有意义。”那凉薄的唇绷成了一条直线,烛光之下,唇色极淡,因此显得分外无情,“你的要求我全都应允,我可以永远不出现在她面前,不过你最好也不要再去招惹她。”他抬起眼帘,“现在你可以告诉我祖媞神的下落了吗?”

昭曦重重按了一下太阳穴:“你不是确信就算没有你,阿玉也不会喜欢我?此时又何必多此一言,让我别再去招惹她?”

青年勉强忍耐似的冷声:“随你。”

昭曦放下手指,目不转睛地看向青年。他的确并非真正地喜欢成玉,他想,否则怎会答应与她永不再见,如此轻易地向自己妥协。既然如此,那即便选择瞒骗于他,也不算因一己之私,阻碍一段良缘了。

他停了一会儿:“当日尊上献祭混沌后,曾留下一口灵息,灵息化为了一枚红莲子。她曾说过,以昆仑虚中的灵泉浇灌莲子,只要浇灌得法,莲子将会很快长成,再世化神。”

“因此我将莲子送去昆仑虚交给了墨渊上神。墨渊上神将它种在了南荒,至我入轮回之时,未曾听说那枚莲子是否长成,而今它如何了,我却不知。”

每一句话都是真话,便是连宋有意挑错也挑不出什么,这的确也可算是祖媞的一种下落。

但若是青年不满意,逼问他祖媞的现世踪迹,他该如何回答?昭曦在心中飞快地盘算,无论如何是不能告诉他真相的……

“原来如此。”在他尚且犹豫不决之时,青年却开了口,也听不出来是信了还是没信,但像是知晓这已是能从他口中得到的最好答案似的,他并没有尝试再多问什么,而是压了压扇端,为这一番长谈做了个了结,“此林中有一口灵泉,灵泉中泡三个时辰能涤尽浊息,尊者且去,三个时辰后本君来为尊者解印。”

直到被国师送到洞口,昭曦还有些不真实之感,他本已做好了准备,将会同这巧诈机变而又城府极深的青年再交锋数个来回,不想这事竟这样就了结了。他在洞口停了停,国师垂目看了眼他手中握着的那份地图。那是国师方才亲手呈递给他的灵泉地图。国师微咳,跟着连宋称呼他为尊者:“尊者可是看不大懂这份地图?”他惭愧道,“贫道画得是简略了些,”又热心道,“要么贫道亲自领尊者前去吧!”

昭曦抬手止住了国师,转身面向洞中,看到青年仍保持着方才的坐姿,垂眼不知在想着什么,微光之下,那表情竟似冬季湖面的薄冰,寒冷、坚硬,本质却很脆弱似的。昭曦一时有些恍惚,他突然想起了曾在轮回中所见的连三。

那一夜是凡世的上元节,远处有热闹灯市,他所在之处是一个寂寞孤塘。他是一尾鲤鱼。连三是在后半夜出现在荷塘边的,与他同行的还有一位可人的青衣少女。

那少女娇声抱怨:“青鹤明明说上元节时凡界做灯会,必然会展示那种极美的冰灯,可我们已去了五处凡世,都没见着那种灯,殿下,是青鹤在胡说还是我们走错路了呀?”

少年答非所问:“的确,已走了五处了,你不累?”

少女嘟嘴:“是有些累,可我就是想看那种灯嘛……”

少年瞥了一眼身旁的孤塘,忽地抬了抬手中玄扇,池水一震,一只凤凰蓦地破水而出。那凤竟是以池水结成,内中嵌了七彩明珠。水凤绕塘而翔,极是绮丽华美。少女惊喜地啊了一声,旋身化作一只青鸟,一鸟一凤相互追逐,在子时的夜空中嬉闹不休。

然不及少女尽兴,水凤突然化作一片急雨,飒飒坠入土中。青鸟可惜地叫了一声,重化为少女飘落在少年身旁,抱住少年的手臂撒娇:“殿下不愧为水神,做出的水凤真是有趣极了,可也太不禁耍了呀,殿下再化一只给我,我还没有玩够哪……”她大胆地将唇印在少年执扇的手背上,而后脸红地偏头看他,娇蛮又妩媚地小声央求,“好不好嘛殿下……”

少年微微垂眼:“再有趣也不过是个刹那就会消失的玩物,再化一只出来依然只能存于刹那,何必执着呢?”

少女紧紧挨着他,爱娇地将脸贴住他的手臂,细声细气:“可知刹那也有长短,有长的刹那,也有短的刹那。”突然有些感伤似的,用脸蹭了蹭他的手背,轻声道,“就如我和殿下在一起,明知难以永恒,这一段缘分于殿下而言可能也只是刹那,但我也要抓住这刹那,还要想方设法让它长一些,因这刹那多长一尺,于我便多一尺的欢愉,多长一寸,于我便多一寸的欢愉。”她低头再次亲了亲他的手背,“即便你我之缘只有刹那,却也阻挡不了我对殿下的执着心,殿下可爱我这样吗?”

如此深情表白,又是出自如此一位貌美佳人,本应格外惹人动容,但少年却皱了皱眉头,片刻,他将手自少女怀中抽出,淡淡道:“明日便回你的朝阳谷吧,你不应该待在我身边了。”

少女愣住了:“殿、殿下,我、我是说错什么了吗?”方才还嫣红得仿似蔷薇花苞一般的一张脸忽地煞白,“才、才三个月……”她喃喃道,眼泪忽然落了下来,“他们说殿下无情,我本不信,殿下明明那样温柔,可今日为什么突然……”她试着去抓少年的手,泣不成声,“殿下你告诉我,若是我、我说错了或者做错了什么,我会改……”

少年并没有躲开,任由哭泣的少女拽住那素纱袍袖:“你不用改,你也没有错。”他的神态很平静,看着她时甚至很温和,“只是‘刹那’二字于你而言有许多不同,于我却没什么不同,极为短暂的存在罢了,不能恒常,也毫无意义。”他递给了她一块拭泪的绢帕,是妥帖而又有风度的动作,但言辞却透着不自知的凉薄,“你坠入这梦幻泡影雾雨雷电之中太深了,却又不自知,我及早让你解脱,是为你好。”

昭曦紧握了一下右手,自回忆之中抽身。他有些疑惑为何已过去这许多年,此时回忆,少年那时候的言辞和神态竟悉数在耳历历在目。

他凝目洞内,借着白烛的光,仔细分辨连宋的面容,那曾经端庄而含着少许青涩的眉眼如今已全然长成,如诗如画,俊美夺目。年轻的水神,虽气质淡漠,但生得便是一副风流薄幸的模样,合该不将情字放在眼中,一晌贪欢后,所有的缠绵和柔情都风过无痕,自万花丛中蹚过,翩翩然一叶不沾,这才该是他。他对成玉,怎会有什么真心呢?昭曦皱了皱眉。

国师见昭曦静立于洞口不进亦不退,低声提醒道:“尊者这是……”

昭曦回过神来,握着地图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却又退了回来,站在洞口向内道:“我曾经在轮回中见过你一次。”洞中的青年抬起头来,露出微讶的表情。

昭曦道:“你为了逗一只青鸟开心,在上元节的夜里陪着她去了五处不同的凡世,只为寻到那少女想要看到的一种冰灯。”他眉头微蹙,唇线抿直,“你不想同我谈起阿玉,认为她是一则题外话,却表现得又像是极喜欢她。但我还是想同你说一句,你其实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喜欢她。”像是问他又像是自问,“你待她好,甚至为了解开她的心结带她去冥司,同当年你为了让那只青鸟开心而带她来凡世,有什么不同呢?”

青年似乎被他问得怔住了,表情空白了一瞬,但很快便变得晦暗,像是江海之上,风雨欲来:“本君的私事,不劳尊者费心。”

这一回,却是昭曦不将青年的拒绝之语放在心上,两人的位置像是突然间打了个颠倒。昭曦淡淡道:“包括你为了尊上,答应我将永不再出现在阿玉面前这桩事。我知道你的意思,你觉得这是为了阿玉好,是让她没有机会去爱上一个神,防患于未然。”他不禁冷哼,“真是冷静理智又无私的想法,可这只能说明你的确没有那么喜欢她罢了。因真正喜欢一个人,很难那样冷静理智,也绝不会愿意与她一生不见,那太难了。”

昭曦停了停,冷然地、执着地,却又探究地注视着青年:“但我有些好奇,倘若她已经爱上了你,倘若这已经不是一件可以防患于未然的事,你会怎么办呢?以仙凡有别之名,劝她收回真心是吗?”他嘲讽地弯了弯嘴角,“毕竟你冷静理智,又很无私。”

青年紧紧抿着唇,半晌方道:“你自以为是够了吗?”

昭曦转移了目光,看向洞中明光未及处的阴影:“我是不是自以为是,你自当明白。”他静了一瞬,突然劝诱似的,“你还记得你那时候对那只青鸟说过什么吗?你说世间所有的刹那对你而言都没有意义。”他重新将目光移向青年,像是想要说服他,“其实,阿玉的一生于你而言也不过只是刹那,所以你同她也是没有意义的,你说对吗?”

连宋笑了,俊美面容上一个隐含戾气的笑,使得那自来平静的一张脸显得有些扭曲,却又因此而含着许多生动,竟有一种暴虐的、肆意的美。此刻的他,同那游刃有余地逼迫昭曦做交易的他,同那厌倦地同昭曦说着‘本君已同尊者说了太多题外话’的他,全然不同。他敲了敲手指,面色冷酷而暴戾:“一再地提醒本君那只青鸟,尊者是想要告诉本君,因本君过去曾有过许多女人,所以根本不配喜欢成玉,也不堪为她良人,是吗?”

昭曦微怔,他本意并非如此,一时无法理解连三为何会想到此处去,然他扪心自问,发现他的确也是这样认为的,他巴不得有更多证据证明他的见解:连三并无真心,连三并非良配。

他静了片刻:“对,你没有资格喜欢她。所以及早从这梦幻泡影雾雨雷电之中抽身吧,”他认真地看了他好一会儿,“这也是你一意想要做到的,不是吗?”

即便站在洞外,国师也感到了洞中陡然而生的寒意,本以为是错觉,抬眼而望,蜡炬明明灭灭中,却见冰凌贴地而生,似一种优雅却冷酷的病菌,感染一切可触及之物。连那挣扎的烛火,也在瞬刹之内冻成了一柱冰焰,而在冰焰冷淡光芒下的连三一脸阴沉,神色中藏着他从未见过的怒意。

国师打了个哆嗦,匆忙之间拽住昭曦向后退了四五步:“殿下您冷静,这、这,”他灵机一动,一边推搡着昭曦向后退,一边朝洞内胡说八道,“这眼看着要下雨了,月色将隐,我先领尊者去灵泉,否则待会儿找不着路。殿下今夜原本已耗费了许多法力精力,不如趁此时小憩片刻。”

那冰凌已蔓至洞口,裹覆住了就近的一株悬铃木,坚冰吞没了树干,树冠恐惧地在夜风中颤抖,昭曦深锁眉头,还要说话:“你……”被国师反手捂住了口。仗着人主初醒,法力和体力均未恢复,国师近乎是拦腰拖着昭曦向密林深处狂奔。

跑了一阵,看向后方,月光之下,只有洞口两株悬铃木被封冻住了,那冰凌没有再继续肆虐,国师松了口气。

国师虽然从前对季世子不是很客气,但自季世子复苏为人主,一想到眼前这人几十万高龄,且是人族之君,国师就忍不住对他尊敬有加。然此时此境,国师不禁也有些怨言了:“三殿下和郡主之事,贫道也算旁观了许久,”他叹了一声,“郡主可怜,三殿下却也是有苦衷,尊者又何必如此怪责殿下,还非要将殿下激怒到如此地步呢?”他语重心长,“尊者此时尚未恢复法力,而贫道同三殿下相比,法力堪称低微,倘若果真惹得殿下失控,最后如何了局?”最后他总结,“尊者就算对殿下有再多不满,且忍忍吧。”

昭曦闻言,转头看向国师:“我说错或做错什么了吗?”他抚了抚眉心,“我只是让他认清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罢了。”

国师暂时将一个好道士的自我修养抛到了脑后,忍不住参与这个情感话题,叹息道:“可贫道以为,殿下是真心喜欢郡主的。”

昭曦淡淡道:“我没说他不喜欢,”他笑了一下,笑中透出凉意,“但若你果真同他相熟,就该知道,他的喜欢不值钱。至于真心,”他嘲讽地问,“依你的真知灼见,你觉得,你家殿下能对阿玉有几分真心?”

国师默了一默。他其实也看不懂这事。他想起冥司中成玉同连宋的拥抱,以及今日连宋为成玉的失态;可他也想起了那夜成玉知晓连宋身份后,来到他府中与连宋那场近似决裂的告别。

那一夜,成玉曾问连宋他是否曾为一名叫长依的女仙散了半身修为,来此凡世是否也是为长依,连宋均回答了是。彼时成玉伤心欲绝却强自忍耐的表情,国师到现在都还记得。

国师不懂情,不知道一个人若真心喜爱另一个人,是否能眼睁睁看着她伤心。因此好半晌,国师都没有说话。

见国师良久不语,昭曦自己回答了他方才提出的那个问题,他远望密林深处,淡淡道:“他对阿玉,大约有三分真心吧,不能更多了。”

将昭曦带至灵泉后,国师坐立不安了片刻,最后还是决定回洞中瞧瞧连三如何了。

甫至洞口,朦胧月辉之下,见两株悬铃木树干上的坚冰皆已化去,两树相依相伴地发着抖,似对半个时辰前那场突如其来的劫难心有余悸。

能抖得如此生动,说明还挺生机勃勃的,国师心下稍安。朝洞中探身,见一片漆黑,他心里忽又有些没底,咳了一声,未听到什么回应,他犹豫了片刻,燃起了火折子。

火光覆开,国师愣了一下。连宋仍坐在原来的位置,右手扶着额头撑在玉椅的扶臂上,微微闭着眼,寂然而平静的模样,倒的确像是在小憩。然周遭一切却像是刚经历了一场雷电过境,烛台倾倒,玉桌碎裂,壶杯四散,那座寒冰床更是化作了齑粉。

洞顶之上竟似在落雨,雨声滴答,打在国师脸上,有一种化冰的冷。国师拢着火光看向洞顶,的确是冰凌化冰。国师禁不住走近了几步,再瞧连三,才发现他衣衫皆湿。

未再感受到水神那带着强烈威压的怒气,国师也不再觉着紧张心慌了,一腔惊讶满腹疑虑接踵而至,他试探着唤了一声:“殿下,”问道,“您这是怎么了?”

国师毕竟伺候过先帝那么些年,察言观色是把好手,决意若是连宋毫无反应,他就给他做个避雨的结界然后默然退出,如此也算周到了。他数了十五下,正欲捏印造界,却听连三突然开口:“我在想,他说的或许是真的。”

国师捏印的手势停住了。这个“他”自然指的是昭曦,可昭曦今日说了太多话,三殿下他是觉得昭曦说的哪一部分有道理?国师踌躇了一下,问道:“殿下指的是……”

连三没有睁开眼睛,仍撑着额,所以看起来像是梦语,可他的声音却十分清醒:“当年九天之上有位仙子叫作长依,爱上了我二哥。但长依乃妖族,以妖身成仙,所以同我二哥断无可能。可即便知道两人没有将来,她也一定要待在我二哥身边。我有时候会想,这有什么意义呢?”

国师虽不懂男女之情,但也知人之常情,思索了片刻,回道:“大约时常能见到二殿下,对于这位长依仙子,便是一种意义吧。”

便听到连三突兀地笑了一声:“是了。”他说。半晌,他继续道:“我是很想她,却也能忍住不见她。所以我可能真的没有那么喜欢她。”

国师思索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弄明白了三殿下的意思。“她”指的是成玉。他说的是成玉。

国师一时不知该回什么,火折子眼看要烧尽,他将倒在地上的烛台扶了起来,重新点燃了烛焰。这倒霉的白烛今夜三番五次遭劫,此时即便饮火而燃,得以残喘,也气息奄奄,仿佛立刻又要熄灭了似的。

那脆弱的模样,有些像连宋和成玉的姻缘。

国师突然想起了那夜成玉自他府中离去的背影。天上一轮荒寒的月,她打着他借给她的夜雪漫江浦灯笼,明明穿着厚实的狐裘披风,背影看上去却依然纤细,有些摇摇欲坠的况味。与她一道离去的只有伴她而生的、那同样纤细萧瑟的她的影子。雪光灯影,皆是孤寂,雪地上留下了一串细小的脚印。

国师一直记得那时自己的心情,他觉得那样的成玉有些可怜。今日听到三殿下说他可能真的没有那么喜欢她,当日对成玉的那种心情再次漫卷心头,善良的国师再次觉得,那倾城丽色却单薄纤细的女孩子,是有些可怜的。

第二十五章

熙朝的大军于正月初七还朝,国师随三殿下提前两日会入军中,率大军凯旋,回到了平安城。

十来日前,连三便于灵泉解开了帝昭曦的封印,昭曦恢复法力后便立刻离开了。昭曦将前往何处,他们都很明白,但连三并未阻止,也不曾过问。国师猜不透三殿下在想什么,自个儿追着昭曦到了密林边缘,告诫了他一句:“你和郡主真的不合适,你不要乱来。”昭曦却只是讥诮地朝他笑了一笑,像是觉得他一个方外之人同他谈这事很是滑稽似的,不等他再说什么,已掠风而去。

昭曦离去后,连三在密林中待了三日,其间谢孤栦来了一趟。因林中洞府被三殿下给毁了之故,没有待客的地方,二人只能在洞外谈话。国师听下来,觉得这场对话的主要内容是三殿下让谢孤栦去九重天给太晨宫带个话,请东华帝君闭关结束后来凡世见一见他。

国师琢磨了一阵,觉得三殿下应该是想将祖媞神的事移交给东华帝君。国师这人,做事讲究善始善终,没有试过做到一半的事中途交给别人,不禁心生不舍。待谢孤栦离开后,国师试探着问连三:“殿下这是不打算再继续寻找祖媞神了吗?”问出这话后想起来,“帝昭曦说当日祖媞神化为了红莲子,被墨渊神种去了南荒,”他方才恍然,“殿下如今不能上界,自然不便寻访,的确该将此事移给他人才是。”

他自问自答了半天,三殿下泡在灵泉中,只微微抬了抬眼皮,纠正他道:“是祖媞的一口灵息化作了红莲子,而非祖媞化作了红莲子。”

国师有些糊涂,但他自认为自己此前听懂了昭曦的话,搞清了两者的关系:“既是祖媞神的灵息所化,祖媞神化光后在这世间又再未留下旁的什么,那祖媞神复生的所有希望,照理来说,的确只能寄托在那枚红莲子上了。红莲子便是祖媞神,祖媞神便是红莲子,似乎并无不妥。”

三殿下不置可否:“昭曦也想让我这么认为,”他一只手靠在池壁上,面无表情道,“正因他想让我这么以为,我反而觉得,灵息是灵息,祖媞是祖媞,红莲子此时不在南荒,祖媞此时亦不在南荒,祖媞即便复生,也是从光中复生,同红莲子并无干系。”

国师喃喃:“既然通过红莲子并不能寻到祖媞神的踪迹,那殿下又一直追寻红莲子的下落……”

三殿下淡淡道:“不寻红莲子,未唤醒帝昭曦,我也不知祖媞的下落竟同红莲子并无干系。”

国师窒了窒,将他们一路行来之事在脑中过了一遍,发现果然如此,然连三此时对于祖媞真身的推测已经超出了国师的智识范围。须知当国师同凡人在一起时,通常是他让凡人觉得他说的话超出他们的智识范围。国师感到了一种风水轮流转的痛苦,他半捂着脸问道:“殿下的意思是,帝昭曦骗了我们,其实什么有用的都没有告诉我们是吗?”

“也并非什么都没有告诉我们。”连三看了他一眼,“至少看他的态度,祖媞神应该很安全,用不着我多此一举施加援手。”

国师想想也是,又忆起数月前,连三按照谢孤栦送来的冥司笔记前去通衢之阵的阵点寻找祖媞线索,重返京城后,曾和他有过一次谈话,那时连三曾揣测祖媞就复生在此处凡世。

“殿下依然觉得祖媞神是复生在我们这处凡世是吗?”国师有些不确定,“那用不用我去跟着帝昭曦?他虽刁滑,口齿严密,但难保哪一日行止上不露出什么蛛丝马迹来。”

“不用,”三殿下仰头望着顶上那一片古树,神色中泛出一丝兴味索然之意,“我并不是非要知道祖媞在何处。”他揉了揉额角,“此事复杂,且原本不该我管,做到这个程度已足够了,后续自有帝君处置。”

三殿下不爱揽事上身,国师其实也没有那么喜欢做事情,虽然对半途而废感到遗憾,但总的来说他还是同意了连三的观点,觉得此事到此打住罢了。正要退下,听到灵泉的水雾之中,三殿下忽然向他道:“回京后,你多看着烟澜一点。”

连三这个吩咐乍听来得有些突兀,国师往深里一想,惊了一跳,哑然半晌:“殿下的意思是,祖媞神的那口灵息,被墨渊神种在南荒的红莲子,有可能是长依仙子,呃不,烟澜公主?”

“十有八九。”三殿下语气平平回他,像是叙说一件极寻常之事,“南荒,红莲,还有一副轻易便能修成仙身的好根骨,除了她,也没有别人了。”

国师倒吸了一口冷气:“既然烟澜公主便是当年那口灵息,”他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想象力,“那祖媞神若是再次从光中复生,会否就复生在烟澜公主身上,或者,”他无法平静地道,“如今的烟澜公主,其实正是尚未觉醒归位的祖媞神?”

三殿下没有正面回答他的揣测,只道了“或许”二字,像是因已打算不再管此事了,故而便真的不再关心,也不在意,对验证烟澜是否是祖媞也全然失去了兴趣,能记住吩咐一声国师好好保护她已是他能尽到的最后责任。

国师只能就此告退,但心中却有巨浪翻涌,久久难以平静。

此次与北卫礵食之战,意义着实重大,可保大熙西部与北部边境数十年安稳,即便天子垂拱而治,盛世亦是指日可待,故而大军回朝之日,皇帝悦极,亲自出城相迎,并于是夜在宫内丹晖楼设宴,大飨功臣。

宴至子夜方罢,臣工们三两结伴离开丹晖楼。国师今夜多饮了几杯,脑筋不大清楚。彼时正值翰林院修撰廖培英自他和三殿下身旁经过,小廖恭谨地同他和连三打了个招呼,国师想起这廖修撰也是认识成玉的,稀里糊涂地就同小廖寒暄了一句:“上次见你还是给众位公主评画时,你向红玉郡主求了幅字帖,可求到了吗?那字帖可合你的意?”不待小廖作答,又添了句,“对了,郡主她小人家近日可好吗?”

原本正欲作答的小廖听闻国师问成玉可好,默了一瞬,面上神情有些奇特:“国师大人难道不知……郡主她已前往乌傩素和亲去了吗?”

“和亲?”国师一怔,酒蓦地醒了,立刻看向了身旁的连三。国师看不出三殿下的表情有什么变化,只见他静了会儿,方淡声问廖培英:“和亲,怎么回事?”

廖培英有些愣愣的:“大将军也不知道吗?”神色落寞道,“熙卫之战,为使乌傩素能与我大熙顺利结盟,郡主自愿和亲乌傩素,嫁给他们的四王子敏达,和亲队伍腊月十七离的京,已去了二十日了。”说完这篇话,廖培英停了停,补了句,“郡主大义,乃宗室子弟之楷模。”虽是称赞成玉,语声中却难掩郁色和失落。国师听得出来,那是廖修撰对成玉的心。

三殿下的表情像是空白了一瞬,国师也没看得太真切。廖修撰拱手向二人告辞,国师颔首回了礼,偏头再看连三时,只见他一切如常,只是沉默地望着远处,不知在想着什么。国师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远处是一片梅林。

次日皇帝召见了连三,国师亦在座。御书房中,君臣寒暄了几句,皇帝主动提及了成玉和亲之事。成筠言说自己的无奈,称四王子敏达主动求娶,先时已拒绝了乌傩素王太子求娶烟澜,若再拒绝敏达,恐不仅不能同乌傩素结盟,还要交恶,故而只得应允婚事。

国师这才知道成玉和亲的内情。国师两朝重臣,深得皇帝敬爱,故而同皇帝说话一向利落不绕弯子。国师蹙眉:“臣原本以为,以陛下对红玉郡主的疼爱,此情形之下,会再遣十九公主前去乌傩素和亲,而不是舍郡主远嫁。”

成筠沉吟了一下:“大将军驰援贵丹时,令国师好好看顾烟澜,将军在前线拼死作战,朕自然不能令将军有后顾之忧。”顿了顿,“再则红玉她很懂事,知道了朕的为难之处,主动答应了这门婚事,以解国之危难。”

涓滴不漏的一席话,令国师哑口无言。的确,乌傩素只看上了成玉和烟澜,熙乌结亲,只能这二女前去。连三要看顾烟澜,站在皇帝的立场,彼时做此种二选一的选择时,令成玉前去和亲,反是卖了连三极大的情面。皇帝在这桩事里的处置,确无不妥。可,这真的是三殿下的选择,是他想要看到的结果吗?

不待国师想出个所以然来,连三开口了。三殿下回皇帝的声音很稳:“谢陛下对烟澜的照看,陛下隆恩,臣不胜感激。”关于成玉,他没有提说一个字。

二人步出皇帝的书房,国师斟酌了又斟酌,终归没忍住,问连三:“我也知殿下来此世,原本便是要保烟澜公主重回九天,再登神位,所以不能令身体不好的公主前去那苦寒之地,可殿下就放心郡主前去吗?郡主自幼长在京城,身体底子虽然不错,但也恐受不住煎熬,不如我们再想想还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郡主……”

连三打断了他的话,淡然道:“那一夜我既已做出了选择,从此后便和她再不相干,她嫁给季明枫也好,嫁给敏达也好,是她作为一个凡人的命数。凡人自有凡人的命数,我不便相扰。”

国师愣住了。道理,的确是这个道理。这番话冷静又理智。正如三殿下所言,他既已做了选择,就该利落地同成玉划清界限。可真正喜欢一个人,果然能够如此平静如此淡然地面对心上人的远嫁吗?国师突然想起了那夜在大渊之森的山洞口帝昭曦的所言。昭曦对他说,“若你果真同他相熟,就该知道,他的喜欢不值钱。至于真心,他对阿玉,大约有三分真心吧,不能更多了。”他又想起了那夜连三的那句话:“我可能真的没有那么喜欢她。”

国师看着连三离开的背影,一时不能言语。他第一次有些明白,为什么许多人说连三风流无情,他也是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三殿下的心,其实有些狠。

成玉在做梦。梦中,她正前往乌傩素和亲。

和亲队伍自腊月十七离京,一路疾行,十来日后,到了熙朝的西边国门叠木关。西出叠木关,便是绛月沙漠。沙漠贫瘠,人烟寥寥,因此朝廷未设官署,只大体将这片沙漠并入了蓟郡,由蓟郡郡守代天子牧。马匹难渡沙海,因此送亲队伍在叠木关换好了蓟郡郡守为他们备好的驼队。

出叠木关,入沙漠,所见俱是连绵的沙丘,走了三四日后,始见绿洲。有些小绿洲中扎了村寨,可供驼队补给,但更多的绿洲中,只是零散着一些废墟,隐约可辨出城邑的模样。

护送成玉前去和亲的将军姓李,从前戍过边,对绛月沙漠算了解。李将军告诉成玉,沙漠之中有许多故事,潜伏着许多危机,也孕育着许多生机。一场流沙就能让一个部落灭亡,一处水源又可以令一个族群复生。

成玉远目莽莽黄沙,问李将军,水既然代表着生机,那沙漠之中,大家应该都很喜欢水了?

李将军却摇了摇头:“也不尽然。郡主可知,从前这片沙漠也是很繁荣的,位于沙漠中心的盐泽湖三角洲地区,更是富庶丰饶的所在。开朝之初,高祖还曾在那里设过郡。然有一年绛月之夜,沙漠里却突然发了洪水,整个绛月沙漠一夜之间为洪涛所据,滔滔洪流之下,所有繁华一夕成空,朝廷自此方知其无力掌控开拓这片沙漠,那之后才任它荒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