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光字片的人也回去看热闹,不少人百感交集,有些老人还直掉眼泪。
棚户区的人也来了不少,与光字片的人相比,他们的心情更复杂。
直到那时,光字片的人才觉得周秉义可亲可敬,争着与他合影。周秉义很高兴,笑容灿烂。
十月底,光字片七零八落的院落全部被推平,原来的光字片不复存在。
从二〇〇六年四月开始,周秉义专注于做两件事,即一方面继续开发新区,一方面协调开发光字片。按照当初合同,光字片划归几家被周秉义吸引来的房地产开发公司,他们将在那里建高档商品楼盘——写字楼、居民楼一应俱全。
二〇〇九年九月,周秉义超过退休年龄了。他所开发的新区已基本成熟,比预计的规模几乎大出一倍。光字片原址上建起了高档社区,成为本市房价最贵的区域之一。
像在中国其他大城市一样,越是房价贵的楼盘,销售越是热闹。底层的老百姓常常目瞪口呆,心理大受刺激。
这一年,富人似乎呼啦一下就大大增加,外电报道中国已跻身富人群体众多的国家之一。富人藏富藏得不耐烦,腻歪了,开始以炫富为能事、快事。A市也不例外。
周秉义没能如愿退休。
省市有关部门收到了许多群众来信,据说每月就会有半麻袋。本市危房区的人们,强烈要求周秉义多干几年,改善他们的住房条件。
省市两级组织部门的同志成功说服了周秉义,让他继续担起了重任。
不过,这期间周秉昆遇到了情绪很坏的事。
一天,曹德宝骑自行车去新区。他忽然站在了周秉昆面前,带给秉昆一份惊喜。
“你怎么来了?”
“想你了呗!”
德宝已骑自行车在新区绕了一圈。
秉昆问:“印象如何?”
德宝说:“太好了,除了离市里远点儿,没什么差劲儿的地方。”
秉昆说:“其实没远多少,也就三站地。公共汽车路线已经开通,进城挺方便的。”
德宝说:“对骑自行车的上班族还是不大方便。”
秉昆说:“无非多骑二十几分钟。”
德宝说:“大冬天里,再顶风的话,多骑二十几分钟就是多受了二十几分钟的罪啊!”
秉昆笑道:“多受点儿罪也是周聪的事。他年轻,受那点儿罪算不了什么,反正我是知足了。”
德宝也笑道:“你当然得知足了!你看你现在,一层店面,二层住家,一步登天了。”
秉昆说:“托光字片拆迁的福呗。”
德宝说:“也是托你哥的福吧?”
秉昆不好意思地说:“算是吧。当初我都怀疑他的能力,是他逼我带头搬过来的,成了第一户,享受到了优惠。我在光字片住时,不是也有门面嘛!”
德宝说:“你那算什么门面?也是你哥让你扩大面积的,对不?”
“你怎么知道的?赶超告诉你的?”
德宝未答,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笑得秉昆很不自在。
工作还是不好找,像周秉昆那种五十多岁又没技术特长的人更难,所以他就继续开面食店。
当时已过了饭点,他以烟茶招待德宝,郑娟在楼上睡着。
德宝问,生意怎么样?
秉昆说,还行,能将自己和郑娟缴的“双保”挣到,月月还有千儿八百的积蓄。
德宝问,为什么只卖面食?应该聘一位大师傅,雇几名服务员,开成正儿八经的饭店,那会多挣不少。
秉昆说,郑娟身体大不如前,陪她去医院检查了几次,也没查出什么毛病。开饭店完全没经验,一怕赔,二怕郑娟太受累。开饭店不可能不供应酒水,他不喜欢招待一顿饭能吃两三个小时的酒徒,也怕有人耍起酒疯来自己应付不了。
德宝说,那就真可惜你这门面了,这么好的地点!
秉昆说,多挣多花,少挣少花,钱这东西,多少是个够呢?住上楼房,郑娟身体又差了,想陪她享受一段好日子,暂不打算为挣钱太辛苦。
德宝说,那还不如租出去,赶超家的门面不就租出去了吗?
秉昆说,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啊?租出去还是不行,租金还是比自己开面食店挣得少。赶超两口子有工作,又有还债压力,所以才把门面租出去。新区的门面房比较容易租出去,住房却基本上租不出去,谁会到这里租房子住呢。
两个老友聊着聊着,德宝终于将话题引到了他来找秉昆的目的上——希望秉昆替他求求哥哥,也为他家“弄套房子”。
秉昆沉吟着问:“你是什么意思?”
德宝说,如能像批给国庆家那样批一套最好,如果不能,他和春燕两口子愿意像孙赶超家那样买一套。赶超家不是花了三万吗?他们两口子花四万五万甚至六万也在所不惜。
秉昆又问:“你来求我这事,春燕知道吗?”
德宝说:“你干妹妹当然知道啦,还是她一再催我来的呢!”
秉昆再次沉默了。
德宝说:“这个忙你必须帮,我大老远蹬着自行车来求你,你如果不帮太不够意思了吧?”
秉昆说:“春燕不是又分了一套两居室吗?你们市中心黄金地段那套房子又不收回,你们目前也不缺房子。”
德宝笑道:“你知道的也挺多的嘛。”
秉昆说,是春燕妈告诉他的。
德宝不好意思地说:“我老丈母娘嘴还真快!我们两口子不缺房子,也就是暂时不缺而已,但春燕她大姐家不是还没房子住吗?他们一直跟公婆住一起,这你是知道的呀!”
秉昆说:“光字片拆迁的时候,春燕她妈已经找过我哥一次,我哥也帮忙了。不论咱们的关系,她妈和我妈当年也是老姐妹,能不帮吗?所以我哥暗中帮忙了,她妈那边才分到一大一小两套房子。我哥如果不暗中帮忙,只能分到两小套,或一套大的……”
“打住打住,请打住。秉昆,我问你,国庆家的房子又是怎么回事?”德宝明显不高兴了。
“你如果也调查清楚了,那就别明知故问了啊。”秉昆也有些不悦。
“我就是要听你自己说!”
“说就说。国庆他爸是老工人,当年死得那么惨,国庆死得更惨,撇下吴倩和女儿,日子过得多不容易,我哥不该趁他有权的时候帮帮她们?”
“可她们母女俩也有房子住啊!”
“那是国庆活着的时候租的!”
“进步家又是怎么回事?”
“进步他父亲是烈士,与你和春燕家可以相提并论吗?”
正如曹德宝所了解的,周秉义在新区也批给了常进步家一套两居室。
曹德宝几分嘲讽几分自嘲地说道:“秉昆,我算是听明白了,敢情你们哥儿俩送人情,那还得有高级到家了的理由是不是?可我也没说要你们哥儿俩白送我和春燕一个大人情呀!我一开始就说了,我们可以像孙赶超一样买呀!他们都是你老友,我和春燕就不是了吗?朋友间什么时候分出亲疏远近了?我们求你走走你哥的后门,想价格便宜点儿买一套房子,这点儿面子你都不给吗?”
“可现在这里最便宜的一套房子已经二十多万了!”周秉昆光火了。
“我如果花二十多万在这里买一套房子,还用大老远骑自行车来找你周秉昆吗?”曹德宝拍了桌子。
“你!你这是强人所难!”秉昆一气之下,将茶杯摔得粉碎。
曹德宝瞪了秉昆良久,缓缓站起,脸色煞白,指点着声音颤抖地说:“周秉昆,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么对待我?我是你三十多年的好友啊!你……我坐在你店里半天了,你都没问过我一句吃饭了没有,只让我喝了一肚子茶水!一句话你不爱听了,居然摔杯子给我看!”
曹德宝的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周秉昆意识到自己也有些不对,却也给自己找了一个理由,“你要是说你没吃饭,我能不给你弄吃的吗?”
曹德宝接着嚷道:“我还敢在你这儿吃饭吗?”
他踢翻凳子,愤愤而去。
几天后,春燕也骑自行车来到秉昆家的小店。她的出现让秉昆心里颇为不安,不知又会闹出什么让自己下不来台的事。她倒是赶上了中午的饭点儿,在郑娟的招待下,依然宾至如归,吃了午饭。
生意安顿好之后,秉昆和郑娟请她上楼参观新居。她四处看了一遍,不住口地称赞。实际上,新区第一户居民的特殊优惠装修十分简单,房间面积也不大,七十多平方米,但比起光字片的旧家,不能不说好了许多。
三人坐下说话。
春燕看着阳台感慨道:“还有阳台!你不是喜欢花吗?以后可以在阳台上养花了。”
郑娟说秉昆也喜欢花,但他们目前还没那心思,以后肯定要在阳台上养许多花。
郑娟忽然想起了往事,快乐地讲给春燕听。当年,她和秉昆走在市中心的一条街上,秉昆看着一幢俄式小楼的二层阳台站着一个年轻女子——那是怎样怎样的阳台,那年轻女子穿的什么,怎样的姿态,而秉昆看得呆成了什么样。回到家里后,秉昆又如何向她保证,将来一定让她住上有阳台的房子。
春燕笑道:“娟,你记性可真好!”
郑娟也笑道:“从前是忘了的,今天见了你一高兴,忽然想起来了。”
春燕说:“我太了解秉昆了,他当年希望有一天住上有阳台的楼房,你经常穿着漂亮衣服站在阳台上望街景,好让他经常躲在外边什么地方偷窥到你!”
郑娟拍手笑道:“对对,我越发想起来了,他当年是对我那么说过。”
秉昆窘道:“让你俩这么一描绘,我简直就成了一个好色之徒了。”
春燕揭他的老底:“你以为你不是啊?那你出于什么心理,才把郑娟搞到手的?”
秉昆的脸唰地红了。
郑娟替他辩护:“他就是再好色,也只是色在我一个女人身上,这一点我心里有数。”
春燕说:“现在你家有阳台了,以后你多买几件漂亮衣服,经常穿着站在阳台上,成全他当年的梦想!”
郑娟有点儿沮丧地说:“我都老成这样了,成全不了他的梦想了!”
一说到衣服,春燕想起一件事来,她从挎包里取出一个纸袋,从纸袋里取出一件泡泡纱白色睡衣送给郑娟。她说不是自己买的,而是她们妇联组团到服装厂参观时厂里赠的,权当祝贺乔迁之喜。
郑娟抖开睡衣,欣赏着说:“活到今天,我也没穿过一件睡衣。好是好,可这是半透明的,怎么好意思往身上穿啊!”
春燕道:“我是肯定不好意思往身上穿了,你别不好意思穿。你穿上,他准爱看得不得了!是吧,干哥,说你心坎上了吧?”
秉昆的脸又唰地红了。春燕一旦贫了起来,他对她那张嘴真是无可奈何。
“春燕,你闹死了!”郑娟往她身上打了一下,笑得咯咯的。春燕给她带来了莫大的欢乐。
待她笑罢,春燕忽一板脸,凛凛地说:“娟,他欺负我们德宝了,我今天也是向他来问罪的。”
郑娟并不知道德宝来过的事,自是吃惊。
春燕就将秉昆摔杯子给德宝颜色看的事,讲给郑娟听了。她讲得不是多么具体,对德宝因何而来只字未提。
她问郑娟:“娟,我们德宝都被他气病了两天,你说他该不该向我道歉?”
秉昆没料到她会当着郑娟的面说那事,又不愿让郑娟明白为什么,只有低下头沉默。
春燕极其干脆地说:“干哥,你不道歉也可以,那我以后再也不登你家门了,咱俩干哥干妹妹的关系也就拉倒了。”
郑娟急了,装出威严的样子斥责秉昆,逼他立刻道歉。
秉昆只得乖乖道歉,承认那天是自己不对,因为什么烦心的事,情绪一时失控了。
春燕笑道:“这还像个干哥的样子,我对德宝也好交差了。”
她还要去她父母家看看,让秉昆送她。
二人走在路上时,春燕向秉昆敞开了心扉。她说自己这辈子肯定就是个副处级了,再怎么积极表现也无济于事,所以得提前为退休以后的生活保障做点儿必要的投资。
“儿子一天天大了,将来上大学需要钱,娶媳妇更需要钱。这不正赶上现在你哥手里握着实权嘛,要不我和德宝也想不到求你。刚才我让你道歉那纯粹是开玩笑,不过你既然道歉了,接下来还得有悔过的行动。反正,我们要在这里买房子投资的事拜托给你和你哥了,这种忙你们不帮可不行!”
秉昆皱眉说道:“我哥已经基本上与这里的事脱离干系了呀!”
春燕也皱眉说道:“别找借口!找借口就不可爱了。市里还没让你哥正式退休呀,他现在负责全市危房区的改造。权力不是小了,而是更大。我们那点儿事,对于他还不是一次电话一个条子就办成了吗?”
秉昆只得违心地说:“那我跟我哥提提看。”
在春燕她父母家楼前,春燕四顾无人,拥抱了秉昆一下,还与他贴了贴脸颊。
“你答应了啊,我可等你回话,别让我等急了!”她大声说完此话,野猫似的蹿进楼去。
然而,周秉昆并没为她的事专门找过哥哥。一天,周秉义陪同省市领导到新区视察,抽空儿到他家坐了会儿。他看着哥哥身心疲惫、强打精神的样子,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二〇一一年九月的一天,一阵剧烈的胃痛过后,周秉义昏倒在一处危房区拆迁现场。当时,现场并没有发生任何不顺利的事,一切都那么和谐,比光字片拆迁进展快多了。因为有了光字片拆迁经验,新区的建设越来越成熟,可供选择的楼盘越来越多,各方面管理也跟上了,服务功能正日渐完备。
周秉义昏倒在心情极佳的例行视察过程中,离六十四岁生日仅差几天。实际上,他已不是实职干部,身份是什么“市利民工程委员会”的顾问。
医院诊断出他患了胃癌。他接受了医生建议,做了胃全切除手术。手术很成功。即便在A市,胃全切除手术也算不上多么复杂、难度很高的手术。
术后,他在家中休养时向组织部门写了退休申请。郝冬梅替他交的,交时还哭了鼻子。她心知肚明,但并未说丈夫由于工作太投入而延误了病情检查和及时治疗。
组织上很快就批准他退休,写了不少令他欣慰的评语。
第十四章
二〇一二年,周秉义度过了他一生中最轻闲快乐的一年。
在公私两方面,他都不再有什么压力了。退休前,他又完成了两处“老大难”危房区的拆迁工作,为接手的同志开展工作铺平了道路。在亲情方面,他同样获得了解放。周蓉从民办中学副校长的职位上退休了。她当教师两年后就被校董事会聘请为副校长,负责教学管理和科研工作,她还一直兼课。私立学校老师退休不受年龄限制,是她自己执意要退休,要给自己的人生留一段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做自己最想做的事。学校三番五次说服她接受返聘,虽然尚未完全获得自由,属于自己的时间还是多了不少——她利用那些时间创作小说。她的退休金加上返聘工资,不比退休教授们的退休金少,她已很知足。
蔡晓光与周蓉前后脚退休,他已不再做电视剧导演,或者说不再有什么机构主动给他机会了。高大上主题的电视剧收视率滑坡,政府和民间的投资热情骤降。脱离现实题材、以收视率为王的商业化倾向越来越严重,蔡晓光既嫌恶又想跟进,却又总是跟不上,摸不准方向。导演一些思想低俗、没心没肺的娱乐剧,他更不愿意,实际上也变不成那样。他和那些老哥们儿凑一块儿挖空心思地研究出过几份剧情梗概,却四处碰壁找不到投资。
“还行,不错,能看出你们几位老师下大功夫了。可惜你们弄出来得太晚了,二十年前拍倒是一部好剧。”这是他们经常得到的最好评价。
从此以后,他们就不再为难自己,默认自己彻底“过气”了。
蔡晓光闲不住,常常被一些大学请去做影视讲座,偶尔有人找他拍广告或宣传短片。那些事永远不会让他有什么成就感,但钱来得挺快。影视圈绝对不屑于挣这些“小钱”,但对他而言,能挣点儿“小钱”总比一点儿不挣要好。蔡晓光和周蓉的退休金数额大体相当,而他内心希望自己的实际收入比妻子高些,那会感觉更好些。夫妇俩的实际收入加起来,足可确保他们晚年过上本市中产阶级的生活。大多数人退休后收入下降,生活质量肯定下降,他们不愿意这样。尽管他们一向更倾向于精神充实而非物质追求,对金钱他们既不想理睬,又没法不理睬,诚惶诚恐,不敢掉以轻心。二人都不愿管钱,都想做财务总监而非主管。
蔡晓光曾对周蓉说:“夫人,还是你管吧。我太粗心,管不好的。而且,我见了钞票的第一个想法那就是:为什么不把它花掉呢?我对数字又不敏感,见了就头晕,我尽量可持续地往家里划拉着就行呗!谁家都是男主外女主内嘛!”
周蓉却说:“我的夫君啊,你别忘了,咱们大半个中国,丈夫都有一种称谓就是‘掌柜的’。‘掌柜的’管钱,是你们的天职啊。”
夫妇俩谁都不愿担那份责任,便像两个孩子似的由“石头剪子布”决定——结果周蓉输了。
蔡晓光说:“你管!这是天意。”
周蓉耍赖,说当然应该由赢的一方管。
蔡晓光很不情愿地管了一阵。
后来,周蓉发现他存款到期了都不转存,银行发行高息债券也不上心去买一笔,叹道:“我夫果然不善理财。”她只好快快地接收了财务大权。周蓉的财商也高明不到哪儿去,虽然在法国生活了十余年,这方面一点儿也不开窍,只知将钱存到银行去,而且一向认准的是“老字号”。她比蔡晓光有责任心的体现,不过就是到期了会在当日转存,若是银行代发具有国债性质的债券,也愿意大清早去排队买一笔。初次排队的感觉很不好,她回到家里对蔡晓光抱怨说,自己排在了一堆老头老太太中间。晓光却说:“夫人,别忘了你也六十多岁了,跻身老夫人行列啦!”一句话噎得她哑口无言。再经历时,心态摆正,竟乐于与一些老头老太太聊长叙短了。
有钱人一般不买国债,他们都有来钱更快获利更多的门道,即使偶尔买一些,也无须大清早排队,必会受到特殊礼遇,在贵宾室享受专属服务。那里有沙发,还有茶点款待。随着人们平等意识的增强,有人批评银行的贵宾室现象,于是许多银行的贵宾室不叫贵宾室,改叫“大客户接待室”,空间依旧,沙发依旧,茶水依旧,“贵宾”改成了“大客户”,争议居然少了。提意见的多是知识分子们,周蓉是知识分子,却从不参与这些事情。她早已不是北大读书时那个周蓉,也早已不是副教授周蓉,她现在自称是“退休女人”。她甚至认为,普通人如果对国家对社会意见太多,肯定损寿。她如果有看法有意见,更喜欢向蔡晓光诉说。若他认为她的意见有道理,那么她会借笔下虚构人物写在小说里。
蔡晓光却喜欢做代言人。现在城市人家大多有了电脑,手机更是无所不能,自媒体时代已经来临,网络上各类代言人如雨后春笋、过江之鲫,他们前仆后继、层出不穷。晓光不但喜欢在网上代言,同样乐于被网民封为意见领袖,只不过尚未戴上一顶“冠冕”。他对意见领袖这一顶“冠冕”心向往之,却也不是孜孜以求,封上了高兴,没人捧场也不失落。他的博客点击量挺高,其实他发表的不少意见都是周蓉的意见。他常将周蓉的意见有所取舍地公布在网上,当然主要是民生方面的意见。他对夫人周蓉心怀感激,她的意见足以让晓光的博客点击量只增不减。周蓉的点赞,让他非常受用。
一天,蔡晓光参加完一个会议回到家里,他很高兴,说在会上得到了某位领导的表扬。
周蓉问:“那位领导怎么说的?”
他说:“与你表扬我的话差不多,说我是懂规矩守底线的博主,说我在博客中表达的意见无论操作性如何,都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懂规矩守底线’不就是‘明智’吗?夫人,你与领导对我的看法不谋而合,相当一致啊!”
周蓉笑着听完,没说什么。她不上网,连写作也不用电脑。她说如果手中没有笔,面对的不是稿纸,就一点儿也找不到创作的感觉。每天晚上,夫妇二人上床后,往往背靠床头聊一阵,照例是她问网上有哪些她应该知道的事,他一一讲给她听。遇到感兴趣的话题,二人就会讨论起来,有时还会争论。
那时,蔡晓光感觉异常幸福。
“这才是我要的生活,我要的生活就是这样!美人在侧,相谈甚欢,欲拥便拥,欲吻便吻,幸福若此,夫复何求?”他说着就会搂抱她,亲吻她,而她就不好意思继续争论,也觉得很幸福。
虽然周蓉已光彩不在、容颜失色,蔡晓光似乎看不出来,仍将她视为貌美如花的妻子,哄着她爱着她,以使她高兴为能事。
“我夫有恋‘旧物’的雅好。”周蓉常常这么调侃他,他心里很舒服,她自己心里也美滋滋的。
一天,周蓉从银行归来,情绪低落。
蔡晓光已将家里收拾整洁,正在上网,头也不回地问:“又排队买债券去了吗?”
他是喜欢做家务的男人,擦洗房间的认真劲儿常让周蓉自愧弗如,赞赏有加。他则戒骄戒躁,再接再厉,定期来一次大动作,将床、桌子、柜子啊一一移开,将后边犄角旮旯都擦得一干二净。周蓉经常半真半假地大发感慨:“下辈子我还要嫁给你。”
“必须的。”蔡晓光那时就很得意。
从银行归来的周蓉说:“我不去银行,你会去吗?”
蔡晓光又问:“就为几厘钱利息,那么早就去排队值得吗?”
周蓉说:“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两万元三年期差一千多,你认为不值得吗?还说风凉话!”
蔡晓光听出了她情绪不对,看着她诧异地问:“没买着?”
周蓉躺在长沙发上,看着晓光说买是买到了,但听老头老太太所聊的话,听得心情糟透了。他们中还有七十五六岁的,柱着手杖去的。她正听他们聊着,又来了一个老妪,撑着四轮助行器,估计连三个轮子的都撑不稳,脚都抬不起,鞋底蹭着地面,根本上不了银行门前的台阶。别的老头老太太显然早就认识她,帮她上台阶,她也帮着,这样她还累得喘了一会儿。有人问她病好了吗?她说能好吗?只能说寿限还没到,在鬼门关口又缓过来,那也离死期不远,有今儿没明儿。又有人问,你儿子或儿媳妇怎么不来呢?她叹了口气说,别提他们了。大家也就再不问什么。她自己反而忍不住小声说,因为自己住了几次院,把儿子媳妇好不容易攒下的一点儿钱折腾了个精光,却还没死成。儿子媳妇都嫌弃,连孙女也给老妪脸色看,认为她浪费了爸妈供自己上大学的钱。大家听她自己絮叨,还是没人接话。
“这时,我多了一句嘴,说您老这么大岁数,腿脚又不好,以后少出门吧。为了多点儿利息,万一摔伤住院,太不值得。你猜她怎么说?”
“怎么说?”
“她小声对我说,她明白不值得。她希望哪一天自己被车撞了,直接就上了黄泉路。她旁边柱手杖的老头说,老姐姐你这想法可不对,万一没撞死,又住院了,你自己不是又受一次罪吗?你猜她怎么说?她说受罪我不怕,认了,那就赖在医院不出来。反正我说这儿还痛那儿还痛的,医院不能硬把我拖出去。有人负担医药费,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最好是经历一次车祸就去见阎王了。”
晓光起身从电脑桌前离开,坐到了沙发一角。他一坐下,周蓉就不躺着了,蜷腿坐在沙发上。
他搂着她,亲了她一下,抚慰道:“咱们到了那岁数,肯定不至于落到那种地步。十多年前,国家的GDP总量才一万多亿美元,现在七八万亿了,快超过日本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了。咱们的晚年,会比他们那一茬人好得多。”
周蓉说:“我也比较相信这一点,可听了他们聊的话,还是不由得怕老,怕生病。他们都是经常看病的老人,个个都有住院经历。这个说某种药一般不给公费医疗的人开,那个说什么什么药虽能救命也不给一般公费医疗的人用。有位老爷子讲,他与一位同样有心血管疾病的患者住院期间,医生告诉对方儿子,有一种进口药,打上几针你父亲的病情就能改善多了,保证一两年内没什么危险。一针四千多元,问他用不用?当儿子的却说,医生,凡那不能报销的,你以后根本不必对我们提。结果呢,出院没几天,死了。讲这事的那位老爷子,幸亏拆迁时不管儿女们高兴不高兴,硬是将一笔补偿款扣在自己手里了。当然也不是全部,是一部分。他说自己有先见之明,钱一到了儿女手中,再要让他们花在自己身上就不那么容易了。他把那笔钱用了,打上了那种进口的针,所以,他现在还能站在银行门口。他还讲到请护工的事,说儿女都上班,看护不了自己,只得请护工,每天两百元,另外还得给五十元的两顿饭钱。如果不想给也可以,那人家护工就得到医院外边去吃,什么钟点回来可就没保证。他一次次说幸亏自己除了退休金,还有那笔拆迁补偿款,否则也一命呜呼了。”
晓光说:“这是他们家庭内部原因造成的。如果我是他儿子,还想省下那笔护理费,那我请假也得亲自护理老爸呢!”
周蓉说:“听他讲,他儿子儿媳都是临时工,请几天事假还行,时间长了工作就丢了。”
晓光说:“不是有劳动法嘛,依法主张正当权利啊。”
她说:“你太不了解情况了!依法主张权利那要打官司,临时工们有那个精力吗?不到万不得已,还不是忍气吞声?有个老太太讲,她住院的经历听来更让人哭笑不得。她说,病床的床垫上还有褥垫,那也要收费,每天十元,是一种防水褥垫,不在医院必须提供的床具范围内,所以也要专门收费。老太太舍不得多花那十元钱,跟医院掰扯,说既然不是必须的,那我就不需要,坚决不租那种褥垫,结果有几天大小便失禁,把床垫弄湿弄脏了。院方说,事先已经对您讲清楚了,不租我们提供的褥垫,现在怎么样?您必须赔床垫。这么脏的床垫,我们以后没法继续给住院的病人用了。老太太只得乖乖赔了,理亏呀。等她出院时,一想太划不来了,不能白赔,雇辆三轮平板车将床垫拉走了,要卖给收废物的。那么脏的床垫不能拉回家去,家人也讨厌啊。可收废品的拒收,说这么脏的床垫,收了没法处理。老太太没辙,说白给你了。人家收废品的说,白给也不要,别扔我这儿。这么大的脏东西,扔我这儿太碍事,您要扔请扔别处去!往哪儿扔呀,往哪儿扔不也得再让平板车继续拉着扔吗?那不又得多给钱吗?老太太心疼得都快哭了,再三哀求,又给了收废品的二十元钱,人家才允许把床垫扔那儿了。过去好久的事了,老太太讲起来还眼泪汪汪的呢。”
晓光说:“亲爱的,你得宏观一点儿看那类问题。一百多年前,全世界才十六亿多人口,而现在中国就十三亿七八千万人口了,这意味着什么呢?”他的口吻,像导师在启发自己的研究生思考问题。
周蓉明知他接下来会怎么说,却装出难测高深的样子愿闻其详,她问:“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要解决好今天中国人的生存和幸福问题,如同一百多年前解决全世界人口的生存和幸福问题,难度可想而知。中国一半以上省份,人口都抵得上现在一个国家。七八万亿美元的经济总量听起来可观,可一人均,仍排在全世界后边。从前,中国所交的联合国会费不足总数的百分之二,现在,随着中国的经济发展,承担的联合国会费总额已经翻了近十倍,这是不是也从侧面反映了中国的发展成就呢?照这样继续发展下去,等咱们八十多岁,看病住院,根本就不会出现那些老人讲到的情况。亲爱的,要向前看嘛!”
蔡晓光虽然退休,政治头衔反而升了,不但是省政协委员,还是市政协常委。他讲起宏观发展,一套一套的,各级领导可爱听了。总而言之,他是很多会议的明星。在周蓉看来,丈夫的思想进步是统战部门的一大胜利。她太了解他了,蔡晓光骨子里比她还桀赘不驯。她对他的改变却并不持批评的态度,有时还给予表扬。因为他改变后观察国家和社会的立场、角度,恰是她以前所没有的。她觉得,常听他说说对自己有启发。更因为自从退休后,她一天比一天求安避害了,唯恐他惹出什么政治是非,让他们的晚年生活陷入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危机。有政协教育他,替她提醒着他、告诫着他,她放心多了。
“如果不是二十年后,而是几年以后,我患了大病,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经常住院,请护工,进抢救室,那你怎么办呢?咱俩攒那点儿钱,不是同样不够折腾的吗?”
那些老头老太太的遭遇,对周蓉怕老怕病所造成的心理阴影挥之不去。她不同于蔡晓光,他有一级艺术职称,所享受的医疗费报销比例较高,而她是体制外的人,自恃身体素质一向很好,买的医疗保险是中等偏下的那一档。
周蓉的话让蔡晓光也有点儿不寒而栗。如果她说的情况真的发生,那么毫无疑问,他们的晚年生活肯定会遭遇经济上的破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