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向阳经历的事让大家得出一个共识——还是尽量做好人。坏人也有遭遇不幸的时候,坏人不幸时拍手称快的人多,而好人不幸时总会有人同情帮助。做多少好事多大好事是能力问题,运用职权谋过私利整过人给别人穿过小鞋是人品问题。一个从没运用职权谋过私利的人,也可能运用职权整人,心狠手辣冷酷无情置对方于死地而后快。唐向阳的父亲在“文革”前后当校长期间,既与以权谋私四个字毫不沾边,也从没整过任何人,学校纪律严明、校风清正。他死后,师生们才逐渐意识到他是一位多么值得怀念的校长……

  唐向阳说:“我爸比较清正。”

  曹德宝说:“看来为儿女考虑,咱们也得尽量学着做好人啊!”

  他的话代表了大家的共同想法。

  唐向阳因父亲的死不再与母亲有任何来往。大家都看出,他无法原谅母亲的薄情寡义,他实际上更痛苦。

  好在他有了一位情投意合、品貌俱佳的妻子,是他父亲当过校长那所中学的化学老师,而他自己已是省化工研究所的科研骨干。他没带妻子来介绍给大家,保证下次聚会满足大家愿望。秉昆、德宝、国庆和赶超都没想到唐向阳还会是他们的朋友。唐向阳下乡后,他们几乎忘了他,他却分明很看重与他们在酱油厂结下的友谊,一直主动与他们保持联系,对于他们的求助也认真去办。如果说当年他们只不过认为他可交,那么现在他的孝心已在他们之间赢得了敬意。

  常进步也令大家刮目相看。他长高了些,但没高到哪儿去,比姑娘们找对象的身高要求底线高出了一点点,大家替他欣慰,否则都会忧虑他的终身大事。他的巴掌脸也长开了些,依然秀气。

  赶超见到他时佯装不识,顾左右而问:“这是哪个哥们儿的女友哇,怎么没谁介绍给洒家认识一下啊?”

  国庆趁吴倩不在旁边,小声对他说:“你要是女的,我当年就追求你了。”

  进步笑答:“我长成这样,是为了证明在某一方面须眉也能不让巾帼。”他奇迹般地恢复了听力——这要感激老太太曲秀贞的费心,最终耳科专家为他修补好了耳蜗。

  德宝与进步的关系比与其他老友们的关系还亲密。进步的父亲平反后,曾打算将他调回军工厂去。他没同意,认为做什么工人都是工人,父子同在一个厂并不好。酱油厂的领导和群众对他不错,他对酱油厂有感情,一直安心于味精车间流水线上的工作。

  此次大家相聚,德宝感慨良多。他说:“想当初,我在酱油厂有五兄弟,虽然是个不起眼的小厂,上班时心里却是高兴的。和哥们儿在一起同甘共苦,感觉挺充实。现在,吕川那小子没消息,和咱们不来往,留在北京一门心思当官。秉昆摇身一变成文艺工作者了,捧上事业单位的饭碗,还办了个什么鸟公司,一门心思挣钱。向阳成了科技工作者,往科学家的路上发展。可怜的龚宾就不说了,反正只有我和进步还窝在酱油厂,这辈子看不到任何机会了……”

  秉昆苦笑道:“别讽刺我,我没挣到多少钱,你讽刺全家住地下室的人没意思。”

  向阳也说:“我当不了科学家,靠大学里学的那点儿知识,能把饭碗捧牢就不错了。”

  国庆说:“你没资格抱怨什么啊!在春燕同志的引导之下,你入党当车间主任了,有什么不知足的?还想怎么样啊?我和赶超,我俩要不是有向阳和进步关照着那就蹲马路牙子成无业零工了。我俩还没抱怨什么呢,轮不到你抱怨。”

  赶超附和道:“说得对,德宝你那种抱怨纯粹是烧包!”

  国庆和赶超曾当过出料工的那家小木材加工厂黄了,从前它所加工的木材主要是定点供应给省里唯一的家具厂的。前年,南方的家具突如其来出现在北方的大小城市,那种流水线上压制出来的贴膜板材组合家具样式美观,靠螺丝钉就可以拼接起来,靠改锥就可以再拆成一块块板材,搬动方便省事,看上去也很高档,价格比手工做的老式家具便宜,极受北方市民欢迎。如同洪水涌来似的,半年内几乎全部占领了北方大小城市的家具市场。本省那家由老中青木匠组成的家具厂被挤得关门停产,工人们下岗失业。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为它定点供应木材的木材加工厂便也无事可干,只能寿终正寝。

  国庆和赶超失业了两个多月,靠每天蹲马路牙子打份零工挣点儿钱养家。他俩没跟秉昆和德宝说,明知说了也白说,两个老友根本没能力帮什么忙。向阳有一天在马路边发现了他俩,于是进步也知道了。向阳和进步同时向他俩伸出了援手——向阳靠自己的人脉帮赶超进入了省里最大的胶鞋厂,而进步央求他父亲将国庆调入了军工厂,所以国庆和赶超两人视向阳和进步为有恩之友。

  德宝本可能当上副厂长,不知何故,上边对他考察了一次,没了下文。

  他继续发泄心中郁闷:“不就一副科级座椅哩,又不是要给我个局长市长当当,搞得太复杂,复杂得可笑!如果我烦了,让我当还不稀罕当了呢!”

  春燕忍无可忍地训道:“你有完没完?多大的官那也得从科级干部当起吧?组织上考验你的时间长点儿怎么了?不行啊?没别的话可聊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坐一边去,别再出声!”

  春燕一训,德宝坐一边嗑瓜子去了。

  秉昆并非奉迎之人,但对春燕这位往日的“干妹子”也格外热情。她单位租下了旁边民房,挂出了盲人按摩的牌子,由于虹负责。秉昆走了春燕的后门,把郑娟的弟弟光明培训成了一名盲人按摩师,他不但在集体宿舍有了一张床,基本上也可以自食其力了。郑娟大为欣慰,秉昆也少操了一份心。从那以后,秉昆叫“春燕”二字的语调与从前极不相同,亲近感油然而生。

  国庆与赶超二人对秉昆,正像秉昆对春燕那般——国庆的姐姐和赶超的妹妹都仰仗秉昆的关照才有了份工作,尽管不是多么稳定的理想工作,却毕竟每月可挣一份高于低保的工资,工作不苦不累。得到这种帮助,便等于欠下了很大的人情,不是寻常请客送礼能扯平的。虽然有从前的友谊垫底儿,那也还是会让欠下人情的一方暗觉矮了一截。相比而言,赶超的心态倒还洒脱些,因为光明毕竟也受着于虹的关照,双方面的帮助即使不能相提并论,那也是彼此都很重视和依赖的。

  成家了做丈夫了当父亲了,责任多了大了,各自的人生担子都重了;无论在亲人眼中还是在社会上单位里,都不再是青涩的小字辈,而是不折不扣的成年人了。而且,人生出现差距了,分出些高低了,相互之间的关系也变得有些微妙。

  秉昆事先说服大家都不要带东西来,说自己有权支配点儿集体资金,说白了就是有权用公司的钱请大家饱吃一顿。实际也是这样,他负责管账,与白笑川有约定,白笑川每月可报销五百元的“联谊费”,他自己可报销二百,白条也可。组织演出不广交朋友是不行的,起码得在一起喝上几次,否则朋友是交不下的。这在当年是谁都能理解,完全能摆到桌面上谈的通识。白笑川说那不行,他们师徒俩一正一副岂可有那等差别?他坚持必须平等,秉昆绝不接受。师徒二人为此争了一场,最终双方让步——白笑川每月报销四百,秉昆每月报销三百。实际上秉昆从没报销过三百,也不月月报销。白笑川每月报销四百其实不够,他往往还要请文化官员们吃饭,那得上档次,自己需贴钱。秉昆也倒贴过。好在师徒二人都有颇为满意的演出收入,不计较倒贴不倒贴的。

  其他人都很听话,空手而来,国庆和赶超二人还是带了东西。尽管是老友,他俩觉得那也不能真的空手而来。秉昆怎么说是秉昆的事,自己真的空手而来那可就太不懂事了。

  德宝嘲笑他俩:“你俩啥意思呀?成心显出与我们的不同啊?”

  他俩只能嘿嘿一笑。

  其实,他俩也就带了点心、罐头、烟酒茶而已。

  一九八七年,A市买茶叶方便多了,也买得到“凤凰”“牡丹”两种上海出的高级过滤嘴烟。

  秉昆埋怨道:“你看你俩,我说得明明白白,你们却偏不空手来,还给我买了一条高级烟!我好意思吸你俩给我买的烟吗?”

  国庆替赶超说:“我俩也不是买给你的,是孝敬大伯的,一年不就过一次春节哩!”

  秉昆说:“那也应该我孝敬。”说着想给他俩烟钱。

  赶超立刻涨红了脸,生气地说:“你是你,我们是我们,我们表示点儿心意不行吗?你非当着大家的面臊我俩啊?”

  秉昆只得作罢,然而替他俩心疼买烟的钱。他心里明镜似的——两位老友还不是为了对他表示感谢哩!他既心疼他俩那份买烟的钱,也心疼他俩把他的帮助太当成件事。

  秉昆已经三个月没报销过“联谊费”了,他为这次与老友们在地下室之家的联谊花了二百多元,买到的食品丰富了不少——粉肠、血肠、肉皮冻等,只要肯排长队,连久违的俄式红肠和大列巴普通人也可以买到了。

  他想联谊的心情比哪一位老友都强烈,希望冲淡被坑了一千六百元造成的晦气。他甚至买了拉花和多幅年画,这两样东西让地下室之家有了很浓的春节气氛。他也买了鞭炮,想和老友们半夜燃放,为的是迎来新年的好运。地下室空间够大,有闲置的桌椅。他预先把两张办公桌对接了,各种各样的食品摆了一桌。需要现做的东西也都摆放有序,只等愿意做的老友们大显身手。

  郑娟领着两个儿子到光字片去了。三十儿他们周家的儿女孙儿女们都回去过了,初一哥哥和嫂子也回去了半天,初二姐姐周蓉也又回去了半天。周蓉与父亲和解了,蔡晓光却没敢出现在周家老两口面前。周蓉那是多么活络的人,只要她想主动与父亲和解,父亲不愿意都不可能。丈夫的哥哥、嫂子、姐姐都回去了两次,郑娟当然也不能只回去一次。比起在家陪丈夫招待客人,她更愿意去公公婆婆那边。婆婆一见到她就很黏她,而她极享受作为媳妇被婆婆黏的那种感觉。

  大冬天里,居然香蕉、苹果也能买到了,这让主人和每一位客人都心悦诚服地承认——社会的确有变化了。

  德宝扎起围裙做“拔三丝”时,主人与客人开怀畅饮。

  酒过三巡,秉昆开始表演。有了白笑川那位名师,又与曲艺界人士厮混久了,秉昆独自一人就可以不间断地表演两个小时——一会儿说书,一会儿快板,一会儿绕口令,一会儿单口相声,让老友们特开心。他居然也会变“手彩”了,赶超却多年不练怕露怯不敢一试;春燕说德宝也多年不摸大提琴,琴盒都落了一层灰。

  秉昆正表演在兴头上,周秉义大驾光临。老友们都争着敬秉义一杯,秉昆只得在无人喝彩的情况下结束表演。秉义与弟弟不同,在北大荒喝兵团自酿的高度酒喝出了没底儿似的海量,他一视同仁,谁敬都喝,喝白开水般的。这也是他在省市机关受欢迎的原因之一,主要领导下基层考察时往往都点名要带上他这位“酒司令”。酒可融洽气氛,促进干群关系,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似乎酒喝好了,什么就都好了。

  秉昆家搬到地下室来住,他并没告诉哥哥秉义。周蓉跟父亲和解了,秉昆心里对哥哥还结着疙瘩。

  秉昆冷淡地问:“谁请你了吗?”

  秉义笑道:“我到你这儿还用请吗?”

  秉昆说:“我不记得告诉过你地址。”

  秉义毫不计较,仍然笑道:“我是文化厅的,想知道你的新住址太容易了。”他左右看了看,又说,“邵馆长为你提供的这地下室还不错。”

  秉昆一下子光火起来,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地顶了秉义一句:“比你住的还好吗?”

  秉义说:“那要看怎么比了,我到现在还没有自己的家呢。”

  秉义说的也是事实——冬梅母亲住进自家小楼以后,当然愿意与女儿共同生活。他们一家三口“文革”期间难得一见,如今丈夫不在了,女儿是唯一的亲人,自己也离休了,人之常情啊。冬梅也愿意与母亲住在一起,学校也就不考虑她的住房了。母女俩住一半小楼,上下两层,还有面积宽敞的阁楼,若再分给她房子,学校分房委员会的人也许会挨揍。秉义如果不随冬梅住到岳母大人那里去,那他们夫妻俩就等于分居。既然他也搬到那花园洋房里去了,文化厅同样也就不考虑他的住房问题。八十年代,分房是单位人必争不让、一旦争到名下便可终生拥有的福利。从公务员、各类知识分子到工人以及所谓服务行业的“八大员”,单位分房之前摩拳擦掌、虎视眈眈,为了争到福利房六亲不认,也可以与任何人翻脸。分房委员会的成员是最不好当的角色,偏偏秉义又是文化厅分房委员会副主任——因为他是副巡视员,主任之类角色轮不到他当。他很善于调停冲突化解矛盾,类似的临时权力部门需要他这种干部来做副主任,替主任们抵挡明枪暗箭、擦屁股挨骂。他明智地放弃了申请要房的权利,也是为了便于开展工作,冬梅很支持。

  冬梅的母亲也同样高风亮节,“秉义,对待干部级别的事以后要在乎起来,别那么少心无肠的。如果你自己都那样,组织上会误以为你根本没有进步要求。至于房子嘛,你们现在和我住在一起,我愿意,你们住得挺宽敞,我的身体又好,再活一二十年没问题,不争也罢。不争显得境界高,组织是会看在眼里的。”

  由于妻子和岳母都支持,秉义比较情愿地放弃了单位分房。说比较情愿,是指也有很不情愿的地方。他自己没房子,就无法与父母共同生活,实现能在父母身边尽孝的夙愿。让父母也搬到岳母住的半边小楼里住,那是想都不要想的事。现成就空着一间屋,但空着可以,自己父母住进去万万不可。自己那样的父母怎么能与岳母共同生活呢?双方都会不适。父母能与妹妹周蓉生活在一起吗?也不能。父母起夜时,尿盆是不可或缺之物。难道要父母带着尿盆和妹妹住在一间屋里吗?目前看来,父母也不可能与弟弟共同生活了。长子是副巡视员,女儿是大学副教授,老两口却住在全市脏乱差的街区,看不到什么改善希望地死守着两间洞穴般的土坯屋。从父母的角度想一想,周秉义这个长子很内疚。

  秉义的内疚没法说。

  能对弟弟妹妹说吗?自己都没做到的事,身为兄长,有何脸面来说呢?

  他从没对其他人说过,也没对冬梅说过。若说了,你什么意思呢?让冬梅怎么想呢?

  弟弟一家住进了地下室,他心里其实挺不是滋味儿。弟弟对他明显不欢迎,这让他更加有苦难言。然而,他克制着自己,绝不发作。

  秉昆对他哥秉义的冷淡和顶撞让老友们十分惊诧,不明缘由,也不便插话,一个个困惑不解、愣愣怔怔地听着看着而已。

  秉义试图缓解一下气氛,抚弄着弟弟的头发笑道:“说什么呢,也不怕你朋友们笑话!是咱俩想换就换得成的事吗?不换人只换房子,你嫂子她妈肯定不同意吧?连人一块儿换的话,你嫂子同意吗?郑娟同意吗?”

  大家也都笑了。

  秉昆仿佛又听出了弦外之音——你和我一样吗?人能互相比吗?

  他不耐烦地问:“哥,你到底有什么事没有?”

  秉义就郑重起来,他说不但有事,还有极其要紧的事。

  在地下室入口旁,兄弟二人都吸起了烟。秉义没带烟,吸的是秉昆的。

  秉义问:“春节一过,你们有演出计划吗?”

  秉昆说有。

  秉义说:“你们取消计划,等两个月,看看形势再做打算吧!”

  秉昆反问:“为什么?等两个月就开春了,一开春农民就没空了。我们到县里去演出一半票是卖给农民的,春节后开春前是我们演出的黄金季。不挣钱我靠什么养家糊口?”

  秉义忧虑地说:“又要搞运动了,还是针对思想文化界和文艺界的,哥是怕你们撞在枪口上,所以预先来给你打声招呼。”

  秉昆反感地提高了声音:“又搞什么运动啊?去年不是搞过了吗?就算有点儿污染,搞那么大响动,也该清除得差不多了吧?这么大的国家,吃文艺这碗饭的人成千上万,又放开了,允许成立演出公司,从城市到农村,往少了说,估计每天的大小演出一千几百场,靠搞运动能成事吗?”

  秉义板起脸低声说:“你给我小声点儿!”

  秉昆却挥着手臂嚷嚷了起来:“我又不是和你接头,小声怎么了?大声怎么了?我都他妈的住地下室了,我怕谁啊?你给我听清楚了,听明白了,我这个弟弟用不着你动不动就三娘教子耳提面命!你别总是瞧不起我,我起码是靠真本事吃饭的人!可你整天东跑西窜地调什么研啊?都是由于你这种人多了,才搞得今天运动来明天运动去的!你们当官的爱他妈怎么运动怎么运动!但请不要堵死了我们的生存之道,不要掐住我们的脖子砸我们的饭碗!”

  秉昆说的是非醉亦醉的话。他这种人根本不该沾酒,即使两杯啤酒喝下去,半小时后也会丧失理智。

  秉义就是再没脾气,这时也不禁火冒三丈。他扇了弟弟一个大嘴巴。

  秉昆被扇呆了。出生以来,哥哥从来就没跟他这么生气过。

  秉义也怔住了。自从有了这么一个弟弟,他第一次动手了。

  忽然听到有人喊“爸”,是楠楠的声音,两人扭头望去,见楠楠冲刺般跑了过来。

  两人顿感没有好事,便都迎上前去。楠楠果然传来了一个坏消息——周志刚在与聪聪下棋时,突然昏倒,已在医院抢救。当年A市刚刚有出租车,却极少,春节期间下过大雪,在光字片那种地方,拦出租车便成天方夜谭。情急之下,郑娟向春燕家求助。幸好春燕爸和姐夫都在,但她家的平板车早就坏了。事不宜迟,春燕爸和姐夫轮番背着周志刚往医院跑。恰遇龚维则在光字片走家串户拜年,经他一发动,街坊们的大男人小伙子跟上了七八个。一人背着周志刚跑,其他人伴着跑在两边,背的人跑累了换另一个人……

  兄弟二人赶到医院时,父亲周志刚已上了呼吸机。

  秉昆的老友们也都跟到了医院,只留下了春燕一人看火。两边的人加起来,医院的走廊显得很拥挤。

  一名护士不满地说:“什么重要人物啊,犯得着来这么多人?”

  龚所长便替周家人感谢街坊们,将他们一一劝走,自己却并没有走。

  秉昆的老友们没有走,理由是周志刚也许需要输血。

  抢救室里,医生说老爷子不行了,估计也就两三个小时的活头。

  周家兄弟和郑娟唰地流下泪来,都强忍着不哭出声。

  周志刚的耳朵似乎还管用,医生的话音刚落,他自己除去了吸氧罩,嘴唇微动,在说着什么。

  郑娟把耳朵贴在周志刚唇边听了听,肯定公公说的是“烟”字。

  周家兄弟互相看看,一齐把目光望向医生。

  医生说:“都这样了,就那样吧。”

  秉昆赶紧点着支烟塞进父亲口中。

  周志刚吸完支烟,嘴唇又动——郑娟听出他说的是“还吸”。

  那时医生护士都认为工作已经结束,就离开了。

  秉义再点着支烟塞进父亲口中。

  周志刚吸罢两支烟,眼睛睁开了,居然能较清楚地说话。

  他问:“什么烟?”

  秉昆说:“凤凰。”

  他说:“上海烟,听说过,没吸过,你都吸那么高级的烟了?”

  秉昆说:“赶超买了要给你的。”

  他说:“给我的你揣自己兜里一盒干什么?交出来。”

  秉昆把烟交给了父亲。

  周志刚接烟在手,竟用力坐了起来。

  郑娟急忙把枕头垫在他背后。

  他又叼上了一支烟。

  秉义制止道:“爸,你不能连吸三支。”

  他说:“你们知识分子就是事多,别管我。教育别人那也得以身作则,在我跟前你也有连吸三支烟的时候。”

  秉义低头无语了。

  秉昆默默地替父亲点上了第三支烟。

  周志刚吞云吐雾几大口后又说:“你们别听医生胡扯,我不过是因为缺觉,吸完这支烟咱们就走。”

  秉昆说:“听爸的。”

  秉义觉得事情并不那么简单,匆匆去找医生。

  医生随秉义返回时,见秉昆已扶着父亲站在抢救室外,龚维则和秉昆的老友们高兴地围着他俩。

  医生连说:“匪夷所思,匪夷所思,这怎么可能?!”

  不可能之事已被证明完全可能,周志刚要回家的决心坚如磐石,医生只得又说:“都这样了,就那样吧,我和你们都听老爷子的吧!”

  赶超和国庆不知从哪里借到了三轮平板车,龚维则代交押金租了医院一床被子。秉义蹬车,秉昆和郑娟一左一右拥住围着被子坐在中间的周志刚。

  周志刚闭着眼教诲秉昆:“人嘛,各有各的命,一代又一代当老百姓本没什么不好,习惯了,也能过出些滋味儿。当光字片的老百姓太懊糟了,如果也过得有滋有味,除非天生的猪脑子。看起来啊,不脱胎换骨,光字片哪一户人家的下一代也没好日子过。怎么能脱胎换骨呢?老百姓家的儿女,除了上大学没别的出路。比如你哥你姐,要是都没上过大学,都和春燕她姐她姐夫似的,工作不好,没住的地方,自己都有孩子了还得与爸妈挤住在光字片的小土屋里,那咱家的日子还有法过吗?我今天还不如死过去算了。所以,咱们周家的下几代,可都要尽量考上大学啊!”

  秉昆一声不吭地听着,由自己想到了国庆和赶超的日子过得多么不容易,多种忧思涌上心头,不禁鼻子发酸。

  郑娟说:“爸,你不说我们也明白。咱不说了,话多伤身,歇会儿啊!”

  周志刚这才不再说什么,往秉昆身上一歪,打起盹来。

  国庆和赶超他们回到地下室,七嘴八舌地向春燕讲了在医院的见闻。春燕迷信,说肯定是黑白无常两名鬼差工作不认真,将索命簿弄错了。再不就是判官那儿直接出错,幸而阎罗王抽查生死簿,发现了错误,及时纠正。她说此类错误在阴间不是第一次发生,人也罢,鬼也罢,哪一种工作干久了,都会疲沓的。古往今来,类似的奇事多了去了,但阴间往往比阳间还讲规则,一般情况下有错必纠,改得也很彻底,绝不遮遮掩掩,更不文过饰非。即使阎罗王本身犯了错误被无名小鬼指出来了,那也要按规则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比如让寿不该终的人以及亲人虚惊一场,按规则那就得补偿。阴间从来不讲经济补偿,只能进行精神补偿,那就是多拨给受害的人一些寿命。

  “照你这么说,今天发生在秉昆他爸身上的事,反倒是大大的好事、幸事啰?”吴倩强烈质疑。

  “你是没见到秉昆当时吓成了什么样儿,脸色煞白,浑身都筛糠了。今天我可看出他是一个大孝子了,尽管他嘴里很少说他爸。不是孝子,不会那样。”于虹间接地附和吴倩的话。

  赶超也说:“是啊是啊,我见过另一种儿子,爸妈躺床上就快死了,一口深一口浅地正倒气儿呢,儿子却斜叼着烟毫无表情地看着,歪着脸拔腮帮上的胡楂儿……”

  国庆骂道:“那连龟儿子都不如,纯粹是‘鬼’儿子,邪恶鬼托生的‘鬼’儿子!”

  “你那些话都是胡扯!你我可都是共产党员,是无神论者。看来你不是,满脑子封建迷信思想。科学的解释应该是尼古丁起了某种作用,所以对吸烟这件事应该一分为二辩证地看!”德宝公然指斥春燕,一副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架势。

  他说完吸着了一支烟。

  听他那么一解释,向阳和进步也向桌上的烟盒伸过手去。

  春燕厉声喝道:“你俩敢!缩回爪子去!”

  那两个便乖乖把手缩回去了。他俩不怕吴倩和于虹,即便生气也不真怕,但春燕一板脸,他俩却敬畏三分——因为春燕曾是标兵,也是“文革”后的清查对象,因而受到讥讽,人生似乎已没好戏可唱了——她居然可以咸鱼翻身,继续当选市劳模,还入了党,当上了服务企业单位的法人代表和党支部书记!在她的影响下,丈夫德宝也入了党,有望成为酱油厂副厂长。春燕这样一个女人,这样一个“姐”,她太不一般了呀!曹德宝是什么样的男人啊,别人不了解他俩还不了解吗?除了老太太那种满门忠烈、自己也为革命出生入死的党员,他瞧得起的四十五岁以下的党员不多——周秉义是他瞧得起的一个,但如果周秉义不是秉昆的哥哥,那他究竟瞧得起还是瞧不起可就两说了。这么一个孤傲偏执的丈夫,春燕居然把他影响成了党员干部,用《沙家浜》中刁德一的一句唱词来说正是“这个女人不寻常”。

  在向阳和进步心目中,春燕身上有难解的谜团,不敢不敬畏。

  “你俩要学好。世界上有些东西不能辩证地看,烟、毒品就是。姐不愿看到你俩吸烟是为你俩好。”春燕安抚了那两人几句后,瞪着德宝语气冷峻地又说,“党员曹德宝同志,你要明白,在家我们是夫妻,在外我们可就是两名党员,在朋友之间也一样。谁都得对自己的言行负责,维护党的形象。现在我郑重声明,我刚才是随便聊天,并不代表我头脑中的主体思想。你爸也就是我公公,曾要求咱们三十儿晚上在十字街头给你爷爷奶奶烧点儿鬼钱,这才叫封建迷信。作为党员,我坚决反对吧?虽是公公之命却宁可不从,对吧?而你,今天抓住我随便聊天的话,攻其一点,不计其余,乱扣帽子,这是极其错误的。再者,你说共产党员头脑中没有迷信思想也是肤浅的认识,难道你就没注意到,全市有许多卡车、公共汽车、单位小车和出租车内,挂着各种各样的毛主席头像?如果问为什么,回答肯定都说是为了辟邪。那些司机中不少是党员,有的还是老党员。特别是有些坐专车的干部,熟视无睹,将领袖头像印在各种各样的牌牌上,还挂着些坠子,吊在前车窗那儿,嘀里当啷,钟锤儿似的左摆右晃,一问还说辟邪,难道不是封建迷信思想在作祟吗?近几年烧香拜佛的党员干部还少吗?这些你怎么没看见似的,从没说过一句批判的话?反而今天攻击起也是党员的妻子来,把话说得那么绝对?”

  春燕侃侃而谈的一大番话,听得大家频频点头,真有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的感慨。

  “曹德宝,你得给我说清楚了!”春燕拍了一下桌子——大家都吓一跳。

  向阳和进步两人屏息敛气,噤若寒蝉,那不安三分真的、七分装的,为的让春燕息怒。

  德宝的脸涨得通红,甘拜下风地嘟哝道:“我那是半真半假的几句话,值得你给我上了一堂思想教育课吗?认的哪门子真啊!”

  春燕则不依不饶,步步紧逼:“那好,你那一半假话的意思我不计较,请把你那一半真话的动机说出来。”

  吴倩和于虹见德宝惧内原形毕露,甚觉开心,相视坏笑。她俩是深藏不露的女权主义者,谁家老婆训丈夫她俩都会欢欣鼓舞。

  国庆就在桌子底下使劲儿踢了吴倩一脚。

  赶超急忙圆场:“深了深了,朋友聚会,两口子之间,谁对谁错,一句半句的,咱不往深了掰扯好不?”

  这时楠楠一脸疲惫地走进来。他一脸的汗,摘下棉帽子头上直冒气。

  国庆问:“你爷爷到家后情况怎么样了?”

  楠楠一路跟在平板车后跑回光字片,因为饿了,没进爷爷家的门就回到这边来的。他说爷爷没事了,路上说了好些话,肯定恢复正常了。

  春燕便自找台阶体面而下地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提议,为我干爸长命百岁干杯!”

  于是大家高高兴兴地举杯畅饮,狼吞虎咽。

  他们都饿了。

  秉昆开了门锁,秉义把父亲背进家中,缓缓放倒在炕上。

  秉昆脱去父亲的鞋子后问:“脱不脱棉袄?”

  秉义说:“别,一脱爸该醒了。”

  秉昆便用小被盖上了父亲的脚。

  郑娟用热水弄湿了毛巾,轻擦公公的脸和手。

  秉义累了,坐在椅上平喘。自从离开兵团,他没再出过这么大的力气。生活条件好了,却远不如从前有劲儿了。蹬了半个多小时的平板车,心跳早已加快。车上毕竟坐的是三个大人,还有几段坡路,他汗流浃背,脸上的汗珠子直往下掉。

  他也对父亲的奇怪表现大惑不解。

  郑娟把毛巾又洗了洗,递给秉昆擦汗,埋怨说:“你也真是的,就不知道替换替换哥?”

  秉昆说:“这会儿别责备我,我心里还乱着呢。”

  郑娟又说:“那我去春燕家把咱妈和儿子接回来。”

  秉昆说:“你给我安安静静地坐会儿,先陪陪我不行吗?”

  他怕郑娟一走,单独面对哥哥,兄弟二人无话可说地僵着。

  郑娟便顺从地坐在炕边,握着公公一只手,望着公公的脸思前想后。

  秉义终于不喘,开口说话了。他先向弟弟认了错,接着语重心长地告诉弟弟又将开展全国性运动,比“清除精神污染”来势凌厉,免不了“拍打拍打”。省里已经成立了领导小组,自己是副组长……

  秉昆说:“哥,你放心,我不会给你惹麻烦的。你信不过我,还信不过白老师吗?”

  秉义说:“你俩我都信得过。我已经跟白老师谈过了,他很感谢我预先打招呼,正是他让我再跟你打一下招呼的。我的意思是,你们干脆停工一个时期,等风平浪静了再继续干,平安无事不是更好吗?”

  秉昆抬杠说:“谁知道什么时候结束?你副巡视员知道吗?我们中不少人上有老下有小,鼓励大家为单位为集体同时也为个人合法创收,那不也是中央政策吗?”

  秉义沉默片刻,温和地笑道:“中央精神之间并不矛盾。思想要百家争鸣,文艺要百花齐放,资产阶级自由化也必须坚决抵制和反对……你看这样行不?哥先给你几个月的生活费……”

  秉昆皱起眉,将头一扭。

  郑娟忽然叫道:“秉昆,哥,爸的情况不太对……”

  兄弟二人扑到炕前,见老父亲的脸看上去是僵的。

  秉义摸了摸父亲的脉,试了试父亲的鼻息,卷起父亲的秋衣,耳贴父亲胸膛听了片刻,抬头对秉昆说:“爸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