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昆问为什么?国企工人捧的不是铁饭碗吗?
他说铁饭碗太重了,快捧不住了。退休职工与在职职工差不多一比一了,等于每一名在职职工都得负担一名退休职工的退休费、医药费,企业效益怎么提高呢?农村实行土地包产到户,一家一户的农民怎么能买得起拖拉机呢?
秉昆问他,摆那小小烟摊能养家糊口吗?
他说迫不得已逼上梁山啊!好比在海上,一条大船快沉了,想活命那就得抓住个救生圈先往海里跳,活命要紧啊!厂里都接连几次向银行借钱发工资了,若不是有红头文件要求着,银行已不肯再给厂里借钱了。等船真要底朝上弄出个大璇涡下沉,那时不就同归于尽了哩!
烟摊主说得很悲壮,接着把秉昆招到跟前,小声问有没有门路能从烟厂搞到批条,进一批出厂价的烟。若有门路,提成好商量。
秉昆苦笑着摇摇头。
他没走,因为想起了郑娟和光明的母亲。那老妪在他内心里始终占着神一样的位置,他觉得她的灵魂似乎仍在此处游荡,内心里向她祈祷,求她保佑自己这个做了郑娟丈夫、光明姐夫和楠楠父亲的男人。
摊主又问他有没有能力代销几台拖拉机,说是最低价,厂里赔本赚吆喝,否则,近百台拖拉机卖不出去还得花一笔停放场地的租金。给代销者的提成不少,卖成一台能提一百多元呢!
“如果你真有门路,咱俩也真的算有缘了。你动嘴,我跑腿。一百多元你拿大头,我拿小头,咋样?如果都让咱俩给代销出去了,那你不就一下子成了万元户吗?你吃干的,我喝汤也高兴啊!”
秉昆难堪地说:“我哪儿有那么大的能耐呢?”
摊主并没有大失所望,他蹲下去在摊位底下鼓捣了片刻,直起身时捧着几个大小不一的盒子,左右看看,见没人注意,低声说:“都是拖拉机零件,绝对正品,我们厂自己生产的,你如果有地方卖的话,半价就可以,货源有保障。不过那就得反过来,我拿大头,你拿小头了。”
秉昆扔掉烟头,抱歉地说:“对不起,我连喝汤的那点儿能耐也没有,我得走了。”
“等等。”
他刚一转身,就被叫住了。
“到这里来的,不是要买东西的,就是想碰碰运气寻找什么商机的人,我以为你也是。”
“我不是他们,再说我是一个运气不好的人。”
“就是为了买盒烟?”
“还为了寻找……别的……”
“除了商机和寻找商机的人,在这种地方还能寻找到什么?”
“说了你也不明白,连我自己都不明白。”
秉昆不愿再啰嗦,转身走了。
马路对面,几乎每一幢楼的一层和门窗朝街开的平房,都改成了饭馆、旅店、杂货店或理发铺。门前都挺冷清,显然生意都不怎么好。周秉昆跨过马路,在一家小饭店吃了碗面,喝了瓶啤酒,带着些微醉意乘公交回到了市里。他估计哥哥周秉义已经下班,决定找他寻求帮助。
周秉昆的新家与哥哥家确切地说是嫂子郝冬梅的家不远,都是横街。他的新家在第一条横街上的一处大院里,嫂子的家在最后一条横街上。那条横街人家少,每个门牌号都代表一幢有院子有门房的独栋小楼,闹中取静。春天时,每一幢小楼和院墙以及铁门铁栅栏全刷过漆了,显得很新。
第一条横街与最后一条横街间隔着三条街。第一条横街一处挨一处的大院里还住着些百姓人家,多是家境较好的人家,也多为本市老户。往后的几条横街上住的人家一户比一户显赫,或者职级高,或者属于社会名流,总之家中必有社会地位高的人物。第一条街的大人孩子很少往后几条街上走,后几条街上的大人孩子也很少出现在前几条街。五条街一直被评为文明街道——“文革”时期除外。
周秉昆的爸妈从没见过郝冬梅的母亲,双方虽是亲家关系却一次也没来往。周家那样的家怎么请人家冬梅的母亲去做客呢?冬梅的母亲也从没通过冬梅向秉义父母发出过邀请。逢年过节,哥哥和嫂子一块儿回光字片时,嫂子若说自己拎去的什么好吃的东西“是我妈的一点儿心意”,周志刚和老伴便大为开心。周秉昆也没见过嫂子的母亲,只见过哥哥嫂子与嫂子母亲的合影。那天以前,他也从没去过嫂子家。
刚搬到新居后的一天傍晚,周秉昆想熟悉一下周边环境,就走到最后一条街上去了。在那条街的人行道上,他迎面遇到了两个人。坐在轮椅上的老太太衣着整洁,黑白参半的头发齐耳根剪得溜直,一丝不乱。脸上手上的皮肤很细粉儿,气色也很好,看上去极富态。
小阿姨缓缓推着轮椅,她们显然是到院子外边来散心的。小阿姨二十出头,从上到下穿得干干净净,一看就知道是农村姑娘,也不可能再适应农村生活了。
小阿姨推着端坐于轮椅上的老太太缓缓接近时,周秉昆心中不禁赞叹:“好一位气质不凡的老太太!”
周秉昆觉得她很面熟,猛然间认出来——是嫂子的母亲呀!
此时轮椅已经离他很近,谁也没见过谁,周秉昆觉得如果自己主动开口,不但冒昧,而且可笑。
他贴墙而立,恭恭敬敬地微笑着礼让。
小阿姨一言不发地推着轮椅从他面前经过。
“停一下。”
随着老太太的一声要求,轮椅在离秉昆两步远的地方停住了。
“退回到那小伙子身边。”
轮椅倒拖回秉昆面前,老太太并不看他,扭头看着小阿姨说道:“对于以礼相待我们的人,要还之以礼,说谢谢。”
小阿姨便红着脸对周秉昆说:“谢谢。”
“记住了?”
“记住了。”
“走吧。”
轮椅又前行了,老太太却始终没看周秉昆一眼。
周秉昆觉得,老太太那轩昂气质中,有某种似曾相识的东西。从自己嫂子的母亲,他忽然想到了另一位自己的恩人老太太曲秀贞。
他很久没见过老太太了。他觉得两位相貌不同气质也不同的老太太的脸上有一种共同的东西,一种郑娟的母亲、自己的母亲、春燕的母亲以及自己所有哥们儿的母亲脸上绝不可能有的东西——他一时找不到恰当的词来形容。
周秉昆认为那种东西似乎可以叫作内敛的、自豪的、红色的贵族之气,并且几乎立刻联想到了自己中学时代的教导主任,她脸上也有类似之气。据他所知,本市每所中学的教导主任几乎都是女性。在他就读过的那所中学,女教导主任的权威仅次于书记和校长,她极其忠诚于书记和校长,书记和校长深知此点,双方的忠诚和信任不言自明、心照不宣。她对事的看法,书记和校长从来都重视。当年她的身影一出现,同学们都避之唯恐不及,噤若寒蝉。“文革”时期批斗书记和校长时,每次她都是必不可少的陪斗者。他听说,“文革”结束后,陪斗经历成了她的谈资。当嫂子母亲的轮椅往回推时,他完全出于好奇尾随着,知道了嫂子家住在哪个院里。
红色的铁皮顶,金黄色的墙体,绿色的窗框——嫂子家住的那个院子的传达室粉刷得很漂亮。那条街上每个院子的传达室都一样大小,粉刷成统一的颜色。传达室的颜色也即院内小楼的颜色,院子正中都有花圃,四周统一栽着丁香。快“十一”了,花圃认真修剪过,菊花、扫帚梅和鸡冠花争妍斗艳。
传达室师傅是国字脸、五官端正的五十来岁的男人,穿着半新不旧灰色涤卡中山装,戴无皱无褶的蓝色单帽,像资深的工会干部,又像乔装成工会干部的公安人员。
他问周秉昆找谁。
周秉昆说找哥哥周秉义。
“亲哥吗?”
“对。”
“认识郝冬梅吗?”
“是我嫂子。”
“小伙子,虽然你长得挺像周秉义,回答得也对,但我从没见过,所以不能随随便便让你进去。你得等会儿,我打电话通知你哥来接你。”
“行,其实我也不想进去,只不过要在门外跟我哥说几句话。”
一会儿出来的不是周秉义,而是玥玥,她亲热地叫他小舅。
周秉昆不高兴地说:“你出来干什么?我又不是找你,快去让你大舅出来!”
玥玥挨训后不高兴了,噘着嘴颠儿颠儿地跑了回去。
“小伙子那你进去吧,别让你哥出来了。”
传达室师傅的语气亲热了。
“不进。我找的是谁,谁就应该自己出来见我!”
周秉昆的酒劲儿开始上头了。
传达室师傅说:“一回生,两回熟,下次我就认得你了。以前这院里只住一家,现在住两家了,所以我要认真些。另一家的亲戚来得多,来得勤,我差不多全认得了。怎么你们家的人从没来过啊?不住在本市吧?”
周秉昆搪塞地说父母年岁大了,腿脚不灵便。哥哥嫂子经常回父母家,所以自己家的人也就不往这边走动了。
传达室师傅说:“别认为我多管闲事啊,你嫂子她母亲平时很寂寞的。一位离休了的正厅级老干部,整天与一个农村来的小阿姨有多少可聊的啊,你家其他人应该常来看看她哩。”
秉昆红着脸说:“以后会的。”
秉义手拿毛巾,一边擦着湿头发一边走了过来。
秉义说:“你好大的架子!玥玥接你进去还不行啊?我正冲澡,非得我亲自出来吗?”
秉昆说:“我有急事找你。”
秉义说:“你能有什么急事,跟我进去说。”
秉昆说:“今天没那种好心情,下次吧。”
他把哥哥拽出院子,拽到了远离传达室的地方。
周秉义首先自我批评:“你嫂子提醒我几次了,说应该和她一块儿去你们的新家看看。可我最近太忙,省里几位主要领导都有大秘,却都喜欢抓我的差,今天为他们起草文件明天为他们写报告的,好像我是他们公用的笔杆子。你们住得离我们这么近了,我却至今一次没去过,别生哥的气啊!等过了‘十一’……”
周秉昆听得不耐烦,打断道:“你有完没完?”
周秉义愣了愣,鼻子闻了闻:“喝酒了?”
“你别管!”
周秉昆忘了姐姐托付他的那档子事,一口气把自己家迫在眉睫的事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听得个周秉义瞠目结舌。
“哥,你看着办吧!”
“这,这,这怎么成了我看着办的事了呢?”
“我是没办法解决了,只能找你来替我摆平,谁叫你是我哥的!”
“可,可,可你想让我……怎么替你摆平?如果你想向哥借钱另租一处房子,哥有!立刻就可以回家取,有多少借给你多少,你嫂子也没意见,不够哥可以替你向别人借……”
“借钱我还用找你吗?那点儿钱我自己也有!不够,我可以向我自己的朋友借。可我那一千六百元如果讨不回来,不能就白吃哑巴亏了吧?再说如今租到一处满意的房子多不容易你不知道吗?两个孩子上学的远近问题我不能不考虑吧?”
“秉昆,慢点儿说,别那么急。事到临头,急也没用。你再说得明确点儿,你究竟要哥替你怎么摆平?”
“你刚才自己也说了,省里的几位领导都挺器重你……”
“我没那么说!”
“反正在我听来就是那么一种关系!反正你是在他们面前能说上话的人!哥,我求你,我要求你,替我向他们反映反映我那事,房管所明明是有责任的。我不能白花一千六百元!我们更不愿从那处新家搬走!只要有一位大领导同情我一下,肯定就不是件让我走投无路的事了!”
“郑娟也这么认为?”
“她倒没这么想,但我现在可以代表她一块儿来求你。我希望哥你能给我颗定心丸,我能给郑娟惊喜!”
周秉昆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一心想让周秉义认清形势,义无反顾、义不容辞地尽到哥哥的责任。
周秉义不再拧手中那条拧不出一滴水的毛巾了,他两眼直愣愣地瞪着周秉昆说:“我看你是醉了!”
周秉昆没酒量,喝下去的那一瓶啤酒令他心跳加快,连耳内也开始发出蜂鸣声了。
他嘴硬地说:“我没醉!”
周秉义把毛巾啪地抖开,往肩上一搭,板起脸说:“我看你就是喝醉了!哎,你也是当了多年编辑的人,算是个准知识分子了!你头脑里怎会产生那么没有常识的想法?你以为你哥是什么人?文化厅的干部!远离权力中心的人!副厅级!文化厅三四位副巡视员呢!没具体工作可安排挂起来的干部!省里几位领导支使支使我,那叫抬举,不叫器重!何况你的事,省长省委书记干预也没用的。如今中央有政策,对从国外归来主张自己房产权的,各级政府要认人家那个账。该腾让的必须腾让,不腾让等于不执行国家对归侨的新政策。新政策关乎国家改革开放的新形象!……”
周秉昆急赤白脸地大叫一声:“够了!”
周秉义便又两眼直愣愣地瞪他。
秉昆气急败坏地说:“那我就活该倒霉啦?”
周秉义也生气了,他说:“你冲我发什么火?你们那新家,正确的说法叫‘兑’的房子!国家什么时候允许私人间进行房屋买卖了?你连这么一点儿起码的常识都没有吗?你‘兑’那房子之前向我这个哥哥咨询过吗?没有吧?现在出问题了才想到找我这个哥,太晚了吧?叫我怎么替你摆平?你和周蓉一个样。事先都不征求我的意见,事后都得让我替你们操心。今天我给你的话只能是一句,我不好说你活该,但我要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你只有自认倒霉!”
周秉昆也两眼直愣愣地瞪着周秉义,他倒退着说:“周秉义,算我今天没找过你!”
他一转身跑了起来。
周秉义在他身后喊:“去找蔡晓光!他是你姐夫了,也许他的家可以先让你们住!”
周秉昆找哥哥的唯一收获,便是哥哥提醒他去找蔡晓光。他太不愿意一筹莫展地面对妻子和两个儿子了,还真去找了蔡晓光。
蔡晓光在离话剧团不远的一幢六层楼里,分了一套有室内厨房和厕所的两居室,五十多平方米,还不算阳台。那幢楼盖于“文革”期间,当时主要是为全省各剧种的“样板戏”主角们盖的,位于黄金地段,跨过一条马路就是公园。蔡晓光如果没有那些“叔叔伯伯”关照着,十年以后也不太可能分到那样的住房。
蔡晓光是个生活颇有条理的男人,他家东西不多,摆放整齐,相当干净。门口还铺了一小块地毯,进门得换鞋。
周秉昆生平第二次进入一扇要在门口换鞋的门,第一次是进老太太曲秀贞那处临时的家。老太太并没要求他和几个哥们儿换鞋,蔡晓光这次却亲手从鞋架上取下了拖鞋摆在他脚边。
对于不速之客周秉昆的光临,蔡晓光既意外又不好意思。
两人刚一坐下,蔡晓光就窘窘地说:“秉昆,也许你还不知道,咱俩的关系发生了某种变化……”
周秉昆说:“我知道了,你变成我姐夫了。”
蔡晓光更窘,讪讪地问:“那你,没什么意见吧?”
周秉昆说:“也好,你俩挺般配的,我祝福你们。”
蔡晓光很高兴,问秉昆有什么事。
“‘十一’一过,估计不会有雨了,你父母那边的房子又该修抹一遍了,是不是需要黄土和沙子?不成问题,包我身上了。如果你父亲允许,我愿意给你们父子当小工!”蔡晓光的表态诚心诚意。
周秉昆反倒窘了起来,吞吞吐吐地说:“姐夫,我有事求你。不过,与你说的那些无关,是一个挺大的忙……”
蔡晓光急了,站起来批评道:“秉昆,现在我都是你姐夫了,你还想说不说的干什么呢?太见外了!快说,只要我帮得上的忙,我说一个不字你以后别叫我姐夫。”
“那好,姐夫,那我就实话实说了——我们,就是我和郑娟我们全家四口想借你这里住上一年半载的。”
蔡晓光仿佛没听明白,直眨巴眼睛。
周秉昆低下头,使劲儿抠着手指,自言自语般将他那火烧眉毛的事又讲了一遍。讲罢,他才抬起头仰脸看着蔡晓光说:“‘十一’一过,冬天转眼就到,临时租一处合适的房子太难,我也不想租了。你这儿离楠楠和聪聪的学校近,只要能让我们住到明年夏天,我就可以又攒下一笔钱,那时再借借,还打算‘兑’一处房子。没处像样又能住得长久的房子,我总觉得像是没有稳定的家。”
蔡晓光缓缓坐下,也将头低了,良久不再作声。
周秉昆说:“你有什么难处,希望也实话实说,给我个明白。”
蔡晓光便说,自从他分到这套房子,引起文艺界不少人的嫉妒。他们四处写信,几乎没停止过告状。他承认他们告得也有些道理,无论从哪方面讲,他都没资格分到这套房子。但是,有一点他们从不讲——分给他这套房子,体现着组织对他父亲冤案的某种补偿。从党团结干部特别是团结那些扛过枪打过仗的干部这一方面来考虑,给予补偿完全必要。正是这一点,那些四处告状的人不知是不明白还是故意装作不明白。
“现在的情况是,领导对那些告状之人做了许多耐心工作,他们才消停了。如果你一个人和我住一个时期,估计也没什么,可要是你们一家四口来住,那肯定就是个事。如果他们又告起状来,上边再派人一了解,调查清楚我与你姐结婚了,她那边学校也分给她房子了,那我这套房子不被收回去才怪呢!你姐又喜欢这套房子。让她在两处房子之间选,她更中意的是这套房子,毕竟自成一体啊!如果我成全了你们一家四口短期的愿望,而让你姐长期的利益受损,明摆着是以小失大吧?秉昆啊,我是你姐夫,拒绝的话我说不出口。由你决定!你如果坚持你的想法,那我就住到你姐那边去……”蔡晓光诚恳地说。
姐夫蔡晓光的一番话,让他良久无言。
周秉昆终于打破沉默,他拍着姐夫的肩膀说:“你的话有道理。咱们不做以小失大的事,确实不划算。”
周秉昆告别蔡晓光走到街上时,天已黑了。他再不愿回家,那也还得回家啊。一进家门,郑娟便迎上前说:“你可回来了,邵大哥都等你半天了。”
邵敬文正在陪聪聪下棋,楠楠在小屋里写作业。
邵敬文说,秉昆那着急事他知道了,白笑川告诉他的,他就是为那事来的。他们文化馆是老楼,地下室很大,二百多平方米,不潮,冬天还很暖和,暖气管道又多又粗。地下室有几扇扁窗露在地面以上,光线也可以,白天有几个小时不太黑。那里没厨房,但砌个炉子引出烟囱是可以的,也无安全隐患。堆放的杂物太多,主要是砖、沙子和水泥,当年楼房改造剩下的……
“白老师把你摊上的事一告诉我,我也挺替你着急的。你们如果不嫌弃,就先住过去,每月交一笔象征性的租金,这点权力我还是有的。住那儿去,离两个孩子的学校更近了。楠楠明年就初三,他的学习不能由于转学受影响,我知道你也是这么考虑的。”邵敬文接着说。
邵敬文的意外出现,让秉昆想起了孙赶超说的希望有十位朋友的话,一时感慨良多。算起来他的朋友远不止十个了,但国庆、赶超他们那样一些老友需要他经常能伸出援手帮一把,关键时刻的挺身相助的朋友,也就是邵敬文与白笑川而已。那是经历过特殊考验的友情,与一般朋友关系就是不同啊!
周秉昆因感动而嗓子发紧,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扭头看郑娟。
郑娟刚想说什么,楠楠从小屋来到了大屋。
楠楠说:“爸,我完全同意!”
那少年看着邵敬文又说:“邵伯伯,不管我爸妈同意不同意,我个人先谢谢您了!”
第八章
周秉昆“十一”假期没回父母那边去,他要将文化馆的地下室清扫干净,也不愿见到哥哥周秉义。静心一想,他也知道哥哥不是不帮他,确实是没法帮。他生气的是哥哥非但没给他半句劝慰,反而劈头盖脸训了他一通。哥哥说他是“准知识分子”,明显对他的大专学历不承认,是文化歧视。邵敬文并无大学学历,白笑川也没有,那又怎么样呢?论起广受尊敬一点,北京大学毕业又是副巡视员的哥哥还比不上他俩呢!
寻求帮助未果,内心极大的不满只需要极小理由,也足以让人耿耿于怀——朋友间如此,兄弟间也如此。
周秉昆在马路边找了一名瓦工帮他砌炉子。对方哥哥曾是兵团知青,再一聊,两人的哥哥居然还认识。
“我哥叫陶平,当年是兵团营直属中学的老师,因为被整,有一段时间日子很不好过。你哥帮他提前返城了,要不他非被整出病来不可!现在,我哥是重点中学副校长了,当年多亏了你哥!”那位瓦工讲起两人哥哥之间的往事,像自己亲身经历过似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周秉昆想到楠楠后年就升高中了,试探地问:“如果我儿子想考重点高中,到时候求你哥关照一下,你觉得行不?”
对方一边熟练地砌着炉子,一边说:“那要看你儿子学习咋样了,要是一般般,还不如上普通高中好。否则,成绩总落后,孩子的自尊心太受伤害。宁当鸡头,不做凤尾嘛!”
周秉昆骄傲地说:“我儿子学习很不错的!”
他讲的是事实。
“那就绝对不是个问题!差个十分八分的,我哥一句话的事。你现在就要开始替你儿子攒笔钱,到时候如果分数差几分,交笔赞助费也行。你提前找我,我带你去见我哥!”对方承诺得很爽快。
周秉昆一高兴,也把他哥哥、姐姐和姐夫一一“兜售”了,承诺对方如果需要帮忙,自己也会当仁不让。
人情关系乃人类社会通则,正如马克思所言:“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此种通则,古今中外,概莫能外。有些人靠此通则玩转官场、商场,平步青云,飞黄腾达,老百姓却是要靠人情保障生存权利。这看起来很俗,却也就是俗而已。在有限的范围内,生不出多大的丑恶。
丑恶的人情关系主要不在民间,不在民间的人情关系也没多少人情可言。
两个炉眼的大炉子砌得挺美观,用的是地下室现成的砖和水泥。秉昆与邵敬文事先说好了,合多少钱算在租金里。
周秉昆给对方雇工费时,对方不肯收。人家说:“当年你哥对我哥的帮助,算不上大恩大德,起码也可以说是一帮到底了,就当是我替我哥谢了一次吧!”
周秉昆过意不去,谎说自己是可以报一笔搬家费的。
“白条也可以?”
“可以。”
“我连续几天没活了,那多给点儿吧!”
结果,周秉昆反而多给了一半钱,给得还挺高兴。
送走对方,周秉昆独自在地下室歇息时,想起了师父白笑川说何雯是“社会人”的话,觉得自己身上其实也有不少“社会人”的影子了。他不禁自嘲,也想起了民间一句俗话:“老鸦落在猪身上,只见别人黑,不见自己黑。”
他本想用白纸把地下室的四墙裱糊一下,但买那么多白纸又要花钱,裱糊起来颇费事,也不安全,便只将黑不溜秋的水泥墙扫了扫。
他没请朋友们帮着搬家。在那么好的房子里住过,居然一次也没请任何一位老友到家里做客。从好房子往地下室搬,话可怎么说啊?
怎么说都太难堪了!周秉昆还是在马路边雇了几个人帮着搬家。那些站马路牙子的人中有不少是自己的同龄人。一想到自己“走穴”一次最多时能挣一百多元,他便很体恤那些同龄人挣钱的不易。他愿意让他们挣自己一份钱,给钱也慷慨大方,他们都很满意。尽管自己刚刚被坑了一千六百多元钱,他觉得自己的人生也还是比他们强多了。
在光线半明半暗、家具乱七八糟堆放的地下室,楠楠看着他说:
“爸,我还是爱你。”
他也又一次抱着楠楠说:“爸也更爱你了。”
郑娟看着此情此景,顿时眼泪汪汪。
她说:“你们父子俩那么亲,我都嫉妒了。”秉昆与楠楠亲不亲对她很重要。
只有聪聪大声嚷嚷:“这个家不如那个家好,我不喜欢!”
一九八七年正月初三,老友们聚在了周秉昆家住的地下室。除了龚宾和吕川,全到齐了。龚宾谈了一次不成功的恋爱后又住院了。他爸妈想得简单,以为给他娶个农村媳妇,喜事一冲,他的病就会彻底好了。人家农村姑娘嫁给他是有条件的——除了相当可观的聘礼,还要城市户口。龚宾爸妈孤注一掷,打肿脸充胖子,举债兑现了礼金。龚维则也为侄子不遗余力地四处奔走,总算把那姑娘的城市户口给落上了。说起来一切顺利,遗憾的是喜事对患过精神病的人不见得好。龚宾黏着新娘欢喜了数日后,忽然产生了奇妙幻想,非说新娘是仙女下凡,一会儿把自己当成董永,一会儿把自己当成牛郎,一会儿找孩子,一会儿找牛。最要命的是,他逼着新娘带他飞上天宫过幸福生活,说人间的生活简直不是人过的——他一年里有半年住在精神病院,住在家里的半年也不许随便出门。新娘子根本做不到,他就指责人家不是真爱他,动辄对人家凶起来。如此闹了多日,新娘子和她父母坚持非离婚不可。人家的理由很充分,人身安全难有保障啊!龚宾父母也怕出意外,只得同意了。当年离婚尚须派出所开证明,龚维则亲自上手。龚宾父母想要回一部分礼金,龚维则劝他们拉倒吧。一向反对公权私用的龚维则,为侄子公权私用了几次,这一次还让哥哥嫂子家落了个人财两空,自己也惹了不少闲话。
老友们有说的有听的,无不唉声叹气。说的人其实也是道听途说,因为后来大家各自都陷于人生的忙碌之中,没人再到家里或医院看过龚宾。
吕川大学毕业后并没分回省里,不知是个人愿望变了还是有什么人关照,他最终留在了北京。有人说他在这个部,有人说他在那个部;有人说他还在给大官当秘书,有人说他早已不当秘书,而是当上领导,自己都快有秘书了。这些也都是道听途说,因为他与任何一个老友都没了来往。大家据此推测他肯定在一门心思地当官,前程似锦。一般来说,人在这种情况下必须明智斩断与草根阶层曾经的亲密关系。
唐向阳照例每请必到。他父亲是由化学老师当上校长的,受其影响,他考上了北京化工学院,并在大学期间处了个女友。对方是独生女,父亲是化工学院的副校长。双方谈婚论嫁时,他父亲大病一场。他一狠心了断了留在北京的想法,伤透了人家姑娘的心,也让他自己的心支离破碎。他在医院里服侍了父亲三个多月,孝心却未能感动上苍挽回父亲的生命。他父亲生病期间,母亲一次没去探视过,也没在遗体告别仪式上露面。父亲去世后,他继承了父亲名下的两居室住房。唐向阳是成年人,也不是父亲当校长的那所重点中学的教师,按公房管理条例,学校完全可以把那套住房收回。那所中学之所以能成为区重点中学并且在全市重点中学中名列前茅,他父亲功不可没。学校的领导、教师和职工们很念他父亲的好,破例允许他长期居住那套房子,直到他自己单位分给他房子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