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学三年级起,她每次语文和数学考试都考双百,成绩名列前茅。如果说这还算不了什么,那么,音乐、体育、美术与手工成绩也一向获优的学生,全校则只有她一个人了。

  一次,班主任老师找她谈话,说只要她能保持那么全面的好成绩,学校就会保送她到全市最好的中学去,她却说不愿被保送。

  老师奇怪地问为什么。

  她说好中学都在市区,她不愿学校离家太远。那么一来,冬天上学放学会挨冻。

  老师又问,依她的心愿,上哪一所中学为好?

  她说出的是共乐区一所很普通的中学,离家只有十几分钟的路。

  老师惊讶地说:“你怎么可以成为那所中学的学生呢?”

  她反问:“我为什么不能成为那所中学的学生呢?”

  老师说:“你上哪所中学可不仅是你的事,关系到学校和班级的声誉,你趁早打消那样的念头。”

  她说:“我上哪所中学完全是我自己的事,老师要趁早打消你们的念头。”

  一名小学五年级女生,以那么一种语言和口吻与班主任老师说话,几个老师都大为惊讶。他们互相看了一阵,都忍俊不禁地笑了,以为不过是一名好学生在一向喜欢的班主任老师面前的任性和放纵——这也是好学生的特权。

  老师笑罢,严肃地说:“谁趁早打消念头可不是你小周蓉说了算。”

  然而,老师们都未免小觑了周蓉。六年级上学期考试结束时,她的各门成绩都刚刚及格!这让全校老师大跌眼镜。

  班主任老师慌了,隔日派同学把她妈妈请到学校,强调她肯定是成心的。

  妈妈回到家自然立刻开始问:“你是成心的吗?”

  她说:“是。”

  妈妈大怒:“你怎么敢那样?”

  她说:“只有那样才能打消她们的念头嘛!”

  妈妈更加愤怒:“老师们那么想有什么不对吗?”

  她说:“不是我情愿的事,强迫我就是不对。”

  妈妈怒不可遏,从炕上抓起了笤帚,倒握手中,欲施家法。

  她说:“妈,你不许打我,你如果打我那我就……”

  妈妈喝问:“还反了,那你要怎么样啊?”

  她说:“那我要死给你看的。”

  妈妈极其震撼,瞪着她呆住了。然后,罚她到墙角去站着。

  她说:“这行。”说完乖乖走到墙角那儿,面壁而立。

  哥哥秉义回来了,母亲让他说服周蓉听话。

  秉义那一年读初三。他是学校的学生思想辅导员,负有帮助思想落后的同学进步的“使命”。小学的学生干部没有思想辅导员一职,一般中学也没有,少数几所重点中学才有,属于管理学生思想方面的创新举措。秉义对思想辅导员工作充满热情,认为这最能体现一名学生的优秀和进步。

  秉义对妹妹说:“保送有什么不好呢?我不就是保送到重点中学的吗?我的感觉很好啊!”

  周蓉说:“你是你,我是我。你的感觉好,也许我的感觉就相反。”

  秉义说:“不会的。那怎么会呢?保送生差不多都能当上学生干部,入团也容易。”

  周蓉说:“我才不想当学生干部,也不想那么早入团。我连当好学生都当烦了。老师们整天说好学生应该这样那样,我的耳朵快听出茧子啦!好学生有时还得装模作样,大人们常说装模作样的人不好,那小学生装模作样就反而好了吗?哥,你当好学生就没当烦过吗?”

  秉义耐心地说:“当好学生怎么会当烦呢?是好学生,同学敬着,老师喜欢,家长脸上有光,自己也满意,多好啊。我从没当烦过,上了高中我也要继续当好学生。当不成好学生,我的感觉才会不好!你很快也要上中学了,你的思想太成问题!简直就是一名思想落后的小学生!”

  周蓉说:“那又怎么样呢?我头脑里要那么多进步思想干什么呢?你是我哥,从小一块儿长大,别人不清楚,我还不清楚你吗?你是在家里一个样,一到学校就另一个样。我是在家里什么样,在学校也什么样。让我为了当好学生不一样,那我心里就别扭。再说,我也从没看出你的思想比我进步呀!”

  兄妹俩你一言我一语,周蓉一张小嘴像连珠炮,振振有词地与哥哥理论,唇枪舌剑,绝不甘拜下风,驳得秉义一愣一愣的近乎理屈词穷。在秉义就读的那所重点中学,男生思想辅导员只做落后男生的思想工作,禁止男女生交叉做思想工作。秉义觉得,妹妹还处于懵懂状态,与自己不在同一思想层面,很难理论清楚。何况周蓉任性,讲歪理,成心气他,让他没辙。

  就在秉义不知如何是好之际,秉昆放学回来了。

  周蓉问:“秉昆,你觉得咱哥的思想比咱俩进步吗?”

  秉昆看看哥哥,反问姐姐:“思想是什么呀?”他接着又问哥哥,“哥,你什么时候有思想了?把落后的进步的都说一点儿给我听听呗。”

  小弟的话极认真,丝毫没有不敬之意。

  秉义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大为尴尬,败下阵来。妹妹似乎大获全胜,虽受着惩罚,却显得很开心,向哥哥做鬼脸。

  秉义爱自己的面子,也出于对妹妹的爱心,向妈妈复命时谎报战果,说妹妹已经想明白了。妈妈夸了他几句,才宣布对周蓉的惩罚结束。

  妈妈又到学校去了一次,请老师们放心,感激老师们对女儿的精心培养。

  等到周蓉参加中学考试,结果让老师和妈妈瞠目结舌——各门功课又都是刚刚及格,那样的分数也只能升入共乐区那所普通中学。一名学习成绩特别好的学生,既没有参加保送,也没考上重点中学,考得一败涂地,成了很不怎么样的一所中学的收容生,这让学校和老师颜面全无,认为是自己学校的奇耻大辱。

  妈妈的愤怒自然更胜上次。她喝问:“成心的是不是?”

  女儿诚实地回答:“是。”

  她便挨了几笤帚疙瘩——那是妈妈第一次打她,也是唯一一次。

  结果,她就真的绝食了。

  事情闹到那般地步,想不让一家之主知道也不可能。当年周志刚只是省内“小三线”的建筑工人,尚未到“大三线”去。正赶上他探家,于是,他亲断此桩家庭要案。在周家,那确实算得上是一桩大案要案了。

  周志刚问明原委,对老师的恼火反而不以为然。依他看来,女儿聪明伶俐,学习又很用功,并不是惹是生非的孩子。这就好,就是父母的造化。至于她自己想上哪一所中学,为什么不依她呢?当然可以。他也认为,上离家很远的重点中学还不如就近上学。特别是在冬季,天亮得晚,黑得早,一个女孩子天刚亮就得出门去上学,往往天黑了才放学。路上要走四五十分钟,稍走慢点儿就得一个多小时。零下二十七八度三十几度,那也不能说不去就不去上学吧!乘公共汽车呢,不是每月要花三四元车钱吗?普通中学怎么了?那么多在普通中学上学的孩子,没听说谁家的孩子上了三年中学反而傻了!他觉得女儿并没犯什么大错,错在没向妈妈说清楚。对小学生也不能要求太高,还不懂事呢。

  他很快原谅了女儿,却严肃批评了大儿子秉义,指责他向母亲谎报劝说结果。周家的儿女,那是不可以撒谎骗人的!因为家庭内部之事,骗的是自己的妈。如果以后参加工作了,骗的是同事、领导或群众,除了要承担后果,人格不就毁于一旦了吗?

  秉义这个哥哥就是好,他当时对妈说谎,完全是出于对妹妹的爱心。过后没再旧话重提,那是忘了,因为没想到妹妹竟那么铁定主意。他不无委屈,却虚心接受了父亲批评,劝妈妈不要再生气,还将造成不良后果的责任全揽在自己身上,真诚地表示愿受家法处置。

  妈妈也认为事情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秉义有难以推卸的责任。她的恼怒无法消除了,坚持要大儿子跪到墙角去反省。

  在女儿面前,周志刚这个一家之主懂得需要维护一下妈妈的权威。自己常年在外,儿女们主要得靠妈妈来教育,不树立一下她的权威那还行?尽管他内心里觉得大可不必,却连一句调和的话也没说,便一直保持沉默,而沉默无异于赞成。

  于是,秉义乖乖跪到墙角去了。

  周蓉反过来替哥哥求情。最令母亲恼火的当然还是她,求情当然遭到了母亲的严词拒绝,周蓉也只好乖乖走到墙角那儿去陪跪了。

  那是周家父母对儿女实施的最严厉的一次家法,也给小儿子周秉昆留下了深刻印象。

  鬼使神差的,秉昆也陪跪了。对周蓉的反叛,当年的他打心眼里佩服。如果一个家庭有三个子女,其中两个都很优秀,经常受到大人们的夸奖,只有一个似乎毫无长处,因而几乎从来听不到表扬之词——并且还是最小的孩子,那么他没法不自卑孤独。作为老疙瘩,父母对他的疼爱肯定会多一些,哥哥姐姐也处处让着他,关照他。但是说到夸奖,父母和哥哥姐姐就都没法满足他——五岁多了还经常穿错鞋;上小学了,还经常把2、3、5、7、9反着写,分不清“倒数第二”是不是值得高兴的好成绩,对这样的孩子,夸奖岂不是太违心了吗?实际情况是,哥哥姐姐在学校获得了什么荣誉回到家里后,父母高兴之余,总将忧虑的目光投到他这个老疙瘩身上。母亲那时就会轻叹一声,而父亲照例宽慰妈妈说:“三个孩子将来能出息两个就不错了,谢天谢地吧。”那时哥哥姐姐就会向他示好,帮他削铅笔或重新包书皮,仿佛他们优秀是很对不起他这个弟弟的事。

  现在好了,经常受到夸奖的小姐姐似乎不再是好女儿好学生,还是她故意要做问题学生,这让秉昆另眼相看,暗暗佩服,甚至有几分快意。

  他也同情哥哥秉义。如果哥哥当时不说谎,不知姐姐将会被罚站多久。母亲不消气,估计姐姐也许连晚饭都吃不上。把哥哥换成自己,当时肯定也会对母亲说谎的。第二天他就会把那事忘了,估计哥哥也是。自己也罢,哥哥也罢,终究是两个孩子,谁能想到周蓉竟会一意孤行呢?所以,他对无怨无悔地陪姐姐受罚的哥哥心疼起来。

  小秉昆陪跪时的心情是复杂的。周志刚则对三个孩子跪一溜儿根本不当回事似的,他把终结权甩手交给了孩子妈妈,出门下棋去了。

  三个儿女一起跪了一个多小时。

  等母亲解除惩罚时,他们的腿都跪麻了。

  当晚,待三个孩子睡着了,夫妻俩聊起枕边话来。

  秉昆妈说:“你好好想一想,你们周家的先人中,出过那种打定主意不撞南墙不回头、一条道走到黑的人没有?”

  周志刚认真想了想,很负责任地回答说:“肯定没有。”

  秉昆妈就大为奇怪了,“那,咱们女儿的性子,可是随的哪一条根呢?”

  周志刚不爱听了,反问:“你怎么不往你家先人中想一想呢?”

  秉昆妈说:“我想过了,更没有嘛!”隔会儿又说:“将来让咱们不省心的,倒未见得是老疙瘩,很可能是女儿!”

  周志刚告诫说:“你既然领教了她那种性子,以后就不必对她太苛刻。啥叫出息?啥叫没出息?咱们老百姓人家的女儿,将来是好人,走正道,我认为就是出息了。咱们女儿善良,知仁义,对人对事有正义感,只要这三点在她身上不变,其他方面任性一点儿就随她吧。别管教太严,把个原本挺好的孩子管出问题来。”

  好孩子被管教得精神不好了,这样的教训秉昆妈妈也是听到过的,从此对女儿就不再牛不喝水强按头了。

  周蓉自从上了那所离家近又不起眼的中学,挺开心的。她不再争当尖子生,也不写入团申请书,很快就与一些调皮捣蛋的男生打成了一片,对学习成绩较差的女生也亲近有加。老师们都摇头:“哪儿像小学里连续多年的三好学生呢?”

  然而,老师们还是对她刮目相看了。那些调皮捣蛋的男生渐渐变得守纪律懂规矩,那些学习成绩一向较差的女生也有了进步。

  老师们暗访究竟,那些男女生都说是因为周蓉带给了自己友谊和快乐。心里多了快乐,学习成绩自然就上去了。

  临毕业时,周蓉对母亲说:“妈,上初中时我让你失望了,那时女儿年龄小,不懂事,太任性,对不起了。我可要考一所重点高中,一定给妈一份惊喜。”

  母亲没好气地说:“你的事妈已经懒得操心了,随便你。”

  女儿果然考上了一所重点中学。在本市重点中学的排名榜上,秉义被保送的那所中学屈居第二,妹妹考上的则是全市排名第一的重点中学。

  成了高中生的周蓉陡然间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像被暗中传授了什么易容术似的,几个月一个样,一年多后变成了令人惊艳的美女。小学时的她并非多么漂亮的女孩,初中时也只能说是秀气,而上了高中的她美得有些洋气,有时甚至让妈妈尴尬。

  经常有人问妈妈:“是你女儿吗?怎么看不出有哪处像你呢?好漂亮的女儿,你当妈的真有福气!”

  话里话外,总会让妈妈听出这么一层意思——怎么长得像混血呢?不是亲生的吧?

  这时,妈妈总是说:“是我亲女儿,小时候也不是那个样,越往大了长越不像我了,也没哪处像她爸的地方,那么高的鼻梁,双眼皮儿,要不是左邻右舍都知根知底,可能都往不好的方面想啊?”这么说时,她内心里是愉快的。

  成为高中生的周蓉,不知接受了什么“神谕”,竟变得很文静、很淑女了。她在学校里并没有什么追求者,男生们都觉得她太高傲了。尽管高傲只不过是她的外表而非她的内心,但他们的误解正中她的下怀。周蓉由此少了许多难免会发生的滋扰,可以全心全意学习,并有更多时间来读她喜欢的文学书籍。

  周蓉想方设法办了几个图书馆的借书卡,如饥似渴地借阅,假期更是集中博览群书。她感兴趣的不是中国小说而是西方启蒙时代的名著,当年译成中文的几乎全读了。

  周蓉特别反感中国小说中对女人的态度。她曾对郝冬梅说:“在中国男人笔下,女人不外乎是尤物、玩物、邪物,讨厌!”

  但是她对《红楼梦》,对《聊斋志异》中的某些名篇、唐宋传奇小说以及《白蛇传》一类民间故事却极为欣赏,认为写那些书的人才算尊重女人。

  她喜欢唐诗宋词,推崇孔子孟子的文化贡献,却不喜欢庄子,认为只不过是标新立异,哗众取宠。她认为老子与庄子之文如出一辙,未免过分求“玄”。

  对于思想类书籍,她爱读深入浅出、循循善诱的一类,鞭辟入里、犀利辛辣的也不排斥。冯友兰的《中国哲学简史》、蔡元培的《论中国人的修养》她细读了数遍,梁启超和鲁迅的书也经常置于枕边。

  她常在哥哥与郝冬梅之间口无遮拦发表奇谈怪论,比如说,“梁氏除了不曾有小说作品,若论杂文成就,论对中国文化思想及社会变革的推动作用,当在鲁迅之上。鲁迅被后人镀金了。每个国家的后人其实都喜欢为本国的各界名人镀金,文化名人也不例外。但镀金好比美化老院落,应以修旧如旧为宜,要很讲技巧,过了就俗了。”

  哥哥与郝冬梅闻之表情大变,都再三警告她,如此狂妄言论绝不可对外人道。

  一次,她听说市图书馆有数部《胡适文集》,属禁阅书籍,她苦求管理员,终于能在图书馆偷阅。几天后,她对哥哥和郝冬梅说:“现在我对胡适和他的道德文章也有点儿发言权了。”

  哥哥和冬梅未读过胡适的书。当年,胡适的书不是想读就可以读到的,高中学生读胡适的书,那基本上会被定性为“思想斗争新动向”。

  哥哥和冬梅都不信她的话,以为她自我吹嘘。她讲了自己是怎么读到的,并背了几段给他俩听。她说:“如果一个人是一颗星,就会存在于星河。别人只能评价他是一颗怎样的星,分析他为什么是那样一颗星。他明明是一颗星,非当他不存在,甚至非说他只不过是玻璃渣,这种文化态度是可笑的。总有一天,会让自己陷于文化窘境。“

  他俩又一次表情大变。

  哥哥指责道:“周蓉,你对亲人对他人还有没有一点儿起码的责任感?”说罢怫然起身,到外边去了。

  冬梅跟到外边,见秉义正在小院里生闷气。

  秉义说:“看来,我家将因这个妹妹忧患无穷,她也会让朋友们受牵连,父母拿她没办法,我拿她也没办法,这可如何是好?”

  冬梅也感到问题严重,就回到屋里,把秉义的话对周蓉复述了一遍,郑重地说:“你哥真生气了,我要求你去向他保证——你再也不会做那样的事,永远不再说你刚才那番话。如果你不,我就走了,以后再也不来了。你哥的担心是对的。被牵连的人是可悲的,一个人如果明知做哪类事说哪类话将会牵连亲人、朋友,却任性而为,那个人是不道德的。”

  冬梅将话说到这种地步,周蓉不能不认真对待,她赶紧走到小院里向哥哥保证。

  秉义说:“你不要以为咱们是工人家庭的儿女,就等于披上了政治保险的红斗篷。哪一天政治的狼牙棒挥舞在你头顶,你就后悔晚了。亲人和一切爱你的人都救不了你,受你的牵连也将是必然之事!”

  那时秉义已是学校团总支书记,预备党员了。

  周蓉理解了哥哥的不安,诺诺连声。

  不久后的一天,冬梅劝周蓉还是要争取入团。她说全市排名第一的重点中学的高中生,光荣的“大三线”建筑工人的女儿,如果毕业时连团员都不是,会让别人产生种种不利的猜疑。

  周蓉听出了那是哥哥的话,也是她自己的想法。此时的周蓉实际上已多少受到猜疑,她理解哥哥和冬梅的策略——如果入团,有团组织教育和监管着自己的思想,他俩会少操些心,不安也会消除。

  她说:“我听你们的。”

  未来的嫂子冬梅的态度她得重视。

  周蓉明白,自己的重视程度,很可能也将影响到哥哥与冬梅的关系。

  她写了一份入团申请书,接着写了两份思想汇报。写入团申请书时,心理上并没有特别不适。写思想汇报时,心里则有些别扭。倘如照实来写,肯定会被视为异类;倘隐而不宣,又是在撒谎。

  对组织撒谎是她所不愿意的,但为了能入团,她选择了撒谎。写第二份思想汇报时,她心里已不怎么别扭了。

  然而,她并没有顺利入团,负责同学鼓励她写第三份思想汇报后没几天,“文革”开始了,各单位的党团组织全都瘫痪。

  一九七九年,人们还在反思“文革”浩劫。

  周秉义比一般同学更能感受到校园气氛的吊诡。这位友善的老大哥式的系学生会主席看起来有板有眼,应付自如,实际上他言行谨慎,不越雷池一步。

  周蓉突然出现了,而且这位一向不安分守己的妹妹,如今还成了北大中文系学生,周秉义不免有些担心。

  与妹妹的第一次见面挺有悬念。本系的一名男生告诉他,未名湖畔有一名新入学的中文系女生在等他,想认识他这位历史系的学生会主席。

  自从担任系学生会主席,周秉义逐渐有了一些知名度,成了本系和外系不少女生的追求对象。

  他相貌堂堂,彬彬有礼,成熟友善,怎么会不那样呢?其实,他对做名人已经没有感觉。高中时,他就是学校名人。成为全市二十一名高中生党员后,他也曾经一度感觉有些飘飘然。做了兵团师部的知青干部后,更是让许多同龄人羡慕。考入北大,他真的不再希望有什么知名度了。“当好学生当烦了”,妹妹周蓉小学六年级时的感受,也是他当时的感受。

  当系学生会主席,对于周秉义几乎是必然之事。他从不刻意追求名利,也从不躲避名利。

  有了一定知名度,他便自然而然有了比一般男同学更多的追求者。

  周秉义从没动心过。他对妻子郝冬梅的爱可谓白璧无瑕。

  他强作欢颜,与每位想要认识他的女同学见面——尽管许多时候他觉得简直是滋扰,也因此烦恼,但是出于起码的礼貌和尊重,他还是克制自己,客客气气。学生干部没什么了不起,多认识一些同学也是自己的荣幸——他经常告诫自己。

  一见面,竟是妹妹周蓉,这太令他愕然了。

  周秉义从妹妹的言谈举止中,一点儿也没看到吃过“苦头”的人常有的心有余悸和谨小慎微。相反,他感到妹妹简直是好了伤疤就忘疼的自以为是。这让他感到有些不安。

  周蓉发表在中文系系刊上那篇“与友君商榷”的文章,让他极为不快,却也不想多加理会。

  周蓉确实没把自己吃过的苦头太当回事,更谈不上心有余悸。她知道得越多,就越觉得自己经历的平淡寻常。她是满怀着喜悦和兴奋来到北大的,如同一个带着空背包的人进入了阿里巴巴的藏宝洞。她很快就感受到了学校那种思想活跃的氛围,非常享受。对于她而言,新思想是知识,也是财宝。她其实一点儿也不偏激,这得益于她读过的书。她明白凡事必有原因,国家的发展各有不同,甚至与国家基因有关。她在系刊上发表文章,只不过是小试牛刀,看看自己的思想及表达能力。

  有人说那篇文章写得挺好,很有文采,这让她对自己的写作更有信心。她心满意足,从此没事似的不再关注那篇文章引起的余波。

  然而,那篇文章引起的风波并不因为作者的漠视而终结。中文系的学生推波助澜,筹划了一场大辩论。布告贴出,许多外系的同学觉得话题新颖,别开生面,响应者众多。

  这所藏龙卧虎之地,一旦有学生张罗操持,必然影响很大。

  好人之好与好学生之好究竟是何种关系?——他们自己也没料到,看似平常的辩论主题,居然引来了许多外系学生。

  哲学系的学生认为论题属于哲学范畴,竟被中文系同学搞成了一场辩论会,个个摩拳擦掌,准备一展风采。

  历史系的学生也来了不少,他们原本希望系学生会组队参加。中国好人文化源远流长,历史系的学生有太多话可说。

  周秉义态度冷淡,不支持,也不反对。他的消极态度甚至引起本系同学的不满。

  周蓉本来不在场——她又到图书馆看书去了。作为始作俑者,她其实很难逃避。结果,她差不多是被中文系的学兄学姐挟持到了会场。

  周蓉被主持人请上台发言,会场气氛顿时一变。

  啊!“邹小容”原来不是热血男生,竟是个大美女。女生们一阵窃窃私语,男生们个个眼睛发亮。

  起初,还有些与主题有关的话抛向她——

  “你那位友人是何许人也?”

  “你俩怎么谈好人与好学生这一话题?”

  “你的文章刊出后,友人有什么看法?”

  “会影响你们的关系吗?”

  这些问题皆牵扯到自己的哥哥周秉义,想到哥哥是多么的不愿受自己的连累,她除了王顾左右而言他,再无别的招数。主持辩论的学兄见她陷于被动,岂忍袖手旁观?出于怜香惜玉,也是为了中文系的荣誉,急忙替她搭台阶铺锦毯,介绍她那一段与“四人帮”斗争的光荣经历来——学兄消息灵通,不知从哪个渠道刺探到了,却又知之不确,多溢美之词,还夸大得甚是离谱。那种情况之下,周蓉不得不出面澄清。

  她出面澄清时,台下又是一阵肃静。

  当年,有反“四人帮”经历的人士,仍令学子们由衷敬重。北大是“四人帮”流毒迫害师生的重灾区,悲情气氛仍较浓重。现在台上站着一名曾与“四人帮”余党斗争过的美女学生,大家都觉得很传奇。不知哪一位带头喊起了口号,于是口号此起彼伏相继而起。主持人担心局面失控,直接宣布辩论结束。周蓉在同学们簇拥之下,匆匆离去。

  辩论会开得并不成功——究竟好人之好更好,还是好学生之好更好,也没辩出个什么结果。周蓉却大大出名,尽管这并非是她的意愿。

  一天晚上,周秉义亲自守在周蓉宿舍门外,堵着了要去教学楼看书的妹妹。

  秉义劈头问道:“这下你得意了吧?”

  周蓉反问:“哥,你什么意思呢?”

  秉义有些发火,“你别装糊涂!”

  周蓉确实是在装糊涂。哥哥指的是什么事,她当然明白,只不过因哥哥的态度而不悦,故意反问了一句。哥哥的怒气让她更加不悦,依她想来,那件事也不过就是一件结果始料未及的校园偶发之事,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值得哥哥那么气势汹汹。

  周蓉不高兴,干脆装糊涂装到底。她正色道:“哥,我得提醒你啊,你我都已经为人夫为人妇了,我己做母亲了,你不可以用那种莫名其妙的语气训斥我。请告诉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事,让你对我怒火中烧的?”

  “周蓉,你不装糊涂行不行?!”周秉义大声嚷嚷起来。

  “你小声点儿行不行?让人听到了成什么样子?不错,我是在装糊涂!谁叫你这个哥哥一开口就训斥我的?我现在和你一样是北大学生,作为中文系的学生,我有感而发,在我们系刊上发表一篇文章怎么了?我参加了一场由我们系学生会主办的辩论会又怎么了?何况我也是不情愿的,怎么就像冲了你的气管子似的?你犯得着气急败坏吗?”周蓉振振有词,与哥哥杠上了。

  “你那篇文章的思想很成问题!好学生的好与好人的好从来就不矛盾,你为什么要把这两者对立起来?居心何在?”周秉义简直是审问的口吻了。

  “好学生的好与好人的好从来就不矛盾吗?你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文革’那十年中,从小学到大学,不就是因为另搞了一套所谓好学生的标准,才让不少学生变得像野兽吗?咱俩都是过来人,难道你如此健忘吗?用民间的朴素的好人标准来衡量,当年那种种好学生的标准能立住几条?”周蓉也完全是针锋相对的辩论口吻。

  “当年!‘文革’结束好几年了,难道你要把那十年记一辈子吗?许多人希望‘文革’成为历史,反感你这种动辄拿‘文革’说事的人。你不要以为你碰巧有了那么一种经历就真的光荣,那只不过证明了你是一个特别值得关注的人。任何时代,不安分的人都要付出代价。你不要刚刚好了伤疤就忘了疼!如果你连这点儿人生常识都没悟懂,那么作为你的哥哥,我有责任教导你,你要牢牢给我记住!”还是教训的口吻,秉义确实也是苦口婆心。

  不料周蓉瞪着他,冷冷地回敬了一番话:“哥,没想到十年没见,你变成了一个如此可怜的人。我好怀念十年前的哥哥。我那篇文章的确还有点儿价值。我也要提醒你,蔡元培先生当年任北大校长时,鼓励学生应有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你是学历史的,建议你从历史中去寻找……”

  不等她说完,周秉义挥手扇了她一记耳光。

  周蓉的半边脸被扇得火辣辣的,有点儿麻木。

  她却并没捂脸。待了几秒钟,她转身走了。

  周秉义气得浑身发抖。他并非小肚鸡肠之人,他的小题大做实在是有苦衷。有关方面向秉义传达了一个意见,希望他劝导妹妹不要太活跃。与妹妹进行严肃的谈话,不仅是他的义务,也是任务。然而,有些话又不能对妹妹挑明,怕她产生心理压力,事与愿违。在他们那一代人中,秉义算得上是老党员了,没有人理解他的苦衷。

  秉义的烦恼还没完。不久,他就成了校园传说中周蓉的“对象”,成了许多男女生议论的人物。美女学生的对象究竟是哪一个男生,这种好奇是大学校园里最有传染性的。结果,他当年因为放弃穿军装的机会而在兵团师部经历的新闻“洗礼”,在北大又经历了一次。无奈,他只得求助于中文系学生干部。人家挺给面子,派学生记者采访了一次,稿件仍发在中文系的学生刊物上,题目是《哥哥眼中的“邹小容”》。结果适得其反,周秉义的烦恼更多了,几乎每天都有几个男生恳求他,希望通过他与“邹小容”联系。

  满心委屈的周蓉虽然与哥哥不来往了,却能理解哥哥的烦恼,她也有些内疚。于是,她亲自策划了一场“中外情诗朗诵会”——朗诵者主要是学生,还通过冯化成请了几位校外诗人。

  那年头,几乎被斩草除根的小说家们尚未缓过气来,诗人们却已“春江水暖鸭先知”,开始有些萌动了。在大学校园里,不喜欢诗歌差不多与俗是同一个意思。一个亲近诗歌的人,几乎就等于是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参加的人远远多于辩论会的人——由美女学生策划主持的情诗朗诵会,倘无吸引力岂不成了咄咄怪事?

  周蓉的诗人先生冯化成也在北大学子们面前亮相了。他一身西装,皮鞋锃亮,系了领带,领带夹闪闪发光;他的大背头梳得极平顺,脸也刮得干干净净,络腮胡子却保留着,眉毛似乎也都修剪过,与略显苍白的脸相互映衬。在贵州十余年间,冯化成的脸一度变得像当地人一样黝黑粗糙,回到北京后又很快露出苍白的模样。

  看得出,冯化成对自己在北大学生们面前的首次亮相格外重视。

  周蓉挽着他的胳膊走到讲台上。当她介绍说,他是自己的先生后,学生们一时没明白先生的含意。她又进行了补充说明,片刻的肃静过后,会场上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冯化成“文革”前在诗坛小有名气,台下有读过他诗作的学生。冯化成朗诵诗比创作诗的水平要高出许多,虽然他的嗓音并不怎么好,但毕竟是诗人,对诗歌的韵律美了如指掌、谙熟于心。并且,他一朗诵起诗来,仿佛演员面对镜头,顿时变了个人似的,声情并茂,具有强大的感染力。

  朗诵会圆满成功。冯化成踌躇满志,外请诗人中数他朗诵的诗歌最多,获得的掌声最热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