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敬文这才说:“我和你俩不同,我是党员,我因为那事被开除党籍,不瞒你俩,我一直是背着沉重的十字架办刊。他希望咱们都放下思想包袱,可我的思想包袱能那么容易放下吗?”
秉昆和白笑川都以同情的眼光看着他,一时也沉默了。
邵敬文苦笑道:“不说那些了,说那些太破坏你俩的好情绪。我当然也佩服他,他一边说,我一边记,一边想——他一个搞军工教学的人,怎么也会对曲艺有那么多真知灼见呢?这有点儿不可思议嘛!”
白笑川道:“人家没有那金刚钻,也不会揽下省委宣传部部长这瓷器活,证明你们党内人才济济呗!不过话又说回来,官混子也不少……”
邵敬文立刻指着他大喝一声:“打住!”
白笑川便立刻收声,做出噤若寒蝉的样子。
邵敬文指指秉昆,又指指门。
秉昆会意,蹑足走到门前,猛地把门拉开——门外无人偷听。
白笑川不以为然地说:“你太神经过敏了吧?我刚才的话,当着任何人的面都敢讲。”
邵敬文说:“那我就再宣布一条纪律。以后,在办公室,像你刚才前两句那样的话,你俩想说多少说多少。像后一句那样的话,一句不许说。”
秉昆忍不住反驳道:“组长,那咱们刊物还能办下去吗?岂不只许歌功颂德,不许讽刺批判了吗?”
邵敬文说:“两码事。好比唱戏的,台上唱什么是一回事,台下唱什么是另一回事。”
那日是周末,邵敬文心情大好,批准秉昆师徒提前两个小时下班了。
秉昆没直接回家,骑自行车绕道前往一家老字号,想买二斤熟饺子带回去。那样,郑娟就不必做晚饭了。他俩多日没怎么亲热了,他也心情大好,希望早点吃罢晚饭,给晚上留出更多的时间来。
在秉昆排队时,周家小院里,三只板凳上坐着光明和两个小孩子。两个小孩子正听光明“哥哥”讲童话故事,他讲的童话全是自己编的。
在周家里屋,郑娟正为秉昆妈按摩。那已经成了她的习惯,只要得空儿必做的事,她的手指也因此起茧变形。她按摩遍了秉昆妈的身体,又开始按摩头部。秉昆妈头朝炕外仰躺着,她坐在炕前的椅子上。
忽然,秉昆妈微微张开嘴,长出了一口气。那是不曾有过的现象,郑娟吃了一大惊。
她犹豫片刻,定下心后,继续用双手的指尖捏秉昆妈的左右耳轮。
忽然,秉昆妈睁开了眼睛,奇怪地瞪着郑娟的脸。
郑娟骇然,放开双手。
秉昆妈问:“你是谁?”
郑娟说:“我是秉昆雇来服侍你的。”
秉昆妈又问:“我怎么了?”
郑娟说:“你病了,整天昏迷不醒的。”
“好久了?”
“一年又三四个月了。”
“秉昆每月给你多少钱?”
郑娟只得说谎:“十几元吧。”
秉昆妈追问:“究竟十几元呀?”
郑娟也不清楚她的服务值每月多少钱,何况秉昆没给过她钱,想了想,保守地回答:“十二元。”
“管吃管住?”
“是的。”
不料,秉昆妈一翻身坐起来!
郑娟也一下子站起来,倒退一步,心中撞鹿,扑通扑通乱跳。
秉昆妈把腿一盘,大声说:“太多了,你要的太多了。不管吃住还可以,又管吃又管住,那你要的就太多了。”
郑娟低下头嗫嚅道:“不是……不是我非要那么多,你儿子给的。”
秉昆妈话题一转,心安理得地说:“既然是我小儿子雇的你,我渴了,那给我倒杯水来。”
郑娟立即转身照做,兑得不凉不热,加了糖,还拿了柄小勺,走回到炕沿前,正预备用小勺喂秉昆妈喝水,秉昆妈生气地说:“我不用你喂,我又不是小娃娃!”
她接过杯,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光了。
郑娟看得呆若木鸡。
秉昆妈把杯往炕沿一放,仍不高兴,皱眉问:“你放糖了?”
郑娟都不敢说话了,点头而已。
秉昆妈瞪着她教训道:“我又没叫你放糖,你放糖干什么?以后你要记住,拿了别人家钱,替别人家做事,凡事想怎么做之前得问清楚,不可以自作主张就做了。”
郑娟诺诺连声,更不敢说什么了。她拿起杯子转身正欲离开,背后秉昆妈又说:“我也饿了。”
郑娟便麻利地把小炕桌放到炕上,匆忙去弄吃的。
秉昆妈又在催促:“快点儿啊,我饿得心慌劲儿的!”
秉昆妈就着咸菜丝喝了一碗小米粥,吃了半个两掺面馒头后又躺下了。她那是顺势一躺,一年又三四个月里一直头朝外脚朝里躺的,这一次改成头朝里脚朝外了。
她临躺下之前说:“你接着揉吧。”
秉昆兴冲冲回到家里,一进门便觉得气氛有异——光明等三个孩子乖乖坐在里屋炕上,仿佛都在担心什么,却未见郑娟在家。
秉昆放下饺子,问光明:“你姐呢?”
光明说:“回我家那边去了。”
秉昆又问:“干什么去了?”
光明说:“我姐说得先回去收拾收拾,好久没住人了,怕我们突然回去,哪儿哪儿都是灰。”
秉昆不安了,急切地问:“你们为什么突然回去呢?发生什么不好的事了?”
光明说:“我也不知道,我只听到我姐临走前小声哭来着。”
光明一说到哭字,玥玥和楠楠都齐声哭了。这个哭着说:“不让阿姨走,不让阿姨走嘛!”那个哭着喊:“妈妈回来,妈妈回来。”
秉昆被闹得心烦意乱,顾不上说一句哄两个孩子的话,冲出家门,跨上自行车直奔郑家而去。他推门进去,见郑娟像农妇似的头上包一条毛巾正打扫着,弄得浑身满脸都是灰,像流浪的猫狗。
郑娟一见他,眼圈立刻红了。
秉昆问:“什么人欺负你了?”
郑娟投入他怀中哭了。
秉昆急了,大声道:“说话呀!”
郑娟止住哭,心有余悸地说:“你妈活了。”
秉昆一想自己妈明明也没死呀,扳住郑娟双肩,看着她的脸问:“宝贝儿,你自己的神经还正常吧?”
郑娟一边点头一边退到炕前坐下去,把秉昆妈怎么忽然睁开了眼睛,居然能够在炕上盘腿坐了,又怎么喝了一杯糖水、一碗小米粥,吃了半个馒头的经过讲了一遍。
秉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不断地问:“真的?真的?”
郑娟则边讲边回答:“真的,真的,我怎么会骗你呢?”
秉昆猛地把她抱在怀里,也不嫌她脸脏,好一阵亲好一阵吻。
“把我脸上的灰都弄你嘴里啦!”郑娟轻轻推开了他。
他看着郑娟傻笑道:“真是上天不负有心人啊!你对我们周家的恩德大了去了。咱俩的事,那就一点儿障碍也没有了。今后,我们周家的每一个人都会特别尊敬你的!”他又仰面叹道,“天啊,也不知何方神圣在成全我俩,我周秉昆太感激了!”
郑娟却忧郁地说:“你也别高兴得太早了,我觉得你妈看着我来气。”
秉昆批评道:“她躺在炕上一年多的日子里从没睁开过眼睛,今天总算睁开过一次了,看见的却是个陌生女子,你能指望她说出你句句爱听的话吗?”
郑娟仍很郁闷地说:“反正她那样子我有点儿怕,觉得她像黄世仁的妈。”
秉昆笑出了声,抗议道:“你诬蔑我妈,我强烈不满!我妈可曾经是选出的街道副主任,她极富有同情心,为人特善良,往后你就知道了。”
郑娟心中的委屈忧伤终于释然,也笑了,高高兴兴地由秉昆用自行车驮回去。
秉昆却没往家骑。
郑娟奇怪地问:“你这是要把我驮哪儿去呀?”
秉昆说:“放心,我还能舍得把你卖了?”
他把郑娟驮到了“人民大浴池”。
郑娟嗔道:“你把我驮这儿干什么呀?”
秉昆戏谑地说:“我们的刊物取得了那么大的成就,我也劳苦功高,却没任何人发我们一点儿奖金。你应该洗得清清爽爽、香香喷喷的,代表人民代表党,今晚全心全意地犒劳犒劳我。”
郑娟顿时脸红了,轻轻打了他一拳,心理有点儿不平衡地说:“我还觉得我对你们周家也劳苦功高呢!谁又犒劳过我呢?”
秉昆嬉皮笑脸地说:“我呗!今晚我也要代表我们周家全心全意地犒劳你,我对我们周家有这种义务啊!再说,又有什么别的犒劳比咱们俩之间的互相犒劳好呢?”
“越说越没羞!”郑娟又打了他一拳,欢乐溢于言表,显然是爱听的。
物资匮乏的年代,文化娱乐生活缺失,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中国人家里没有一本书。在千千万万底层青年之间,谈情说爱几乎是唯一浪漫的事,又大抵是一生仅有一次机会的浪漫事。婚前还是婚后,打情骂俏带给他们的娱乐满足远远超过相声和喜剧。至于性事,千真万确地在他们之间一向起着从肉体到心理相互犒劳的作用,往往成为他们抵御贫穷、不幸和困难,共同把人生坚持下去的法宝。当然,前提是彼此爱对方。
秉昆走春燕的后门,郑娟没买票也没排队,被于虹亲自领了进去。
秉昆还不回家,又赶往自己当推销员时熟人的副食品商店,没用副食本就买了二斤猪头肉、二斤粉肠和二斤五香豆腐丝。
那天晚上,周家的大人孩子们猛造了一顿年夜饭般的晚饭。郑娟阿姨不走了,她的脸又笑盈盈的,玥玥和楠楠的心安定了,便也都高兴地狼吞虎咽。
在饭桌上,光明犹豫地问郑娟:“姐,咱们不走了吗?”
秉昆抢着回答:“走?往哪儿走?以后我在哪儿你姐在哪儿,她在哪儿你和楠楠就在哪儿。我和你们也是‘四人帮’,打不倒的‘四人帮’!”
郑娟听了他的话大为动情,一时间泪汪汪的,居然当着玥玥和楠楠的面亲了他一下。
楠楠拍手欢叫:“妈妈亲叔叔啦!妈妈亲叔叔啦!”
玥玥也起哄:“没看够嘛!没看够嘛!”
秉昆大为开心,轻轻一拍桌子郑重其事地说:“那舅舅得让玥玥看够了!”
他捧住郑娟的脸就亲了起来。
光明也能看见似的笑了。那瞎眼少年从没那么愉快地笑过。
除了秉昆朋友们相聚在他家的大年初三晚上,周家从没有过那么欢乐的时候。
有一类女人似乎是上帝差遣到民间的天使,只要她们与哪一户人家发生了亲密关系,那户人家便蓬荜生辉,大人孩子的心情也会好起来。她们不一定是开心果,但起码是一炷不容易灭的提神香。
对于周秉昆,郑娟便是那样的女子。
饭前,秉昆趴在母亲身旁轻叫了数声“妈”,毫无反应,不知何时由仰躺而侧卧了,呼吸均匀,睡得正酣。他未敢大声叫,唯恐惊着母亲。看看郑娟,也无奈地摇头。
光明和两个小孩子都睡了以后,秉昆在被窝里闻郑娟的头发、身子,还真闻到了芳香。郑娟说她用的不是浴池免费提供的肥皂,而是春燕从家里带去的檀香皂。她说洗罢澡后,于虹还为她按摩了一通,那才叫舒服享受!
“难怪你妈能睁眼坐起来了,敢情她当了一年多的神仙!”郑娟说罢,把头拱在秉昆怀里吃吃笑。
秉昆说:“听你这话的意思,今儿晚上就不用我犒劳了呗!”
郑娟撒娇道:“那不行!今儿晚上可以省一件‘潜水衣’,所以不能错过。”
她把每次所用的“那东西”叫潜水衣,秉昆明白她又在安全期,心中欢喜。
她还说:“我为你妈义务按摩了一年又几个月,却一次也没为你按摩过,今儿晚上让你也享受享受神仙的滋味儿吧!”
于是秉昆就趴着了,郑娟坐在他腰上按摩起来……
他俩刚要入睡,外屋的灯忽然亮了。二人同时欠身一看,见秉昆妈一手握灯绳,一手扶门框站在门口。
郑娟吓得赶紧把头缩入被窝里,大气儿也不敢出一下。
秉昆好生尴尬,强自镇定地问:“妈,你起来干啥?渴了还是饿了?”
秉昆妈说:“秉义,是你和冬梅呀?你俩哪天回来的?”
秉昆不知他妈是没看清还是头脑糊涂了,将错就错,顺水推舟,干脆充当哥哥秉义,说与冬梅就是这一天晚上到家的,见她睡了,没惊动她。
秉昆妈又问:“秉昆呢?”
秉昆说:“我弟借宿去了。”
秉昆妈说:“你跟冬梅讲,就说妈说的,孩子不能生太少,也不能生太多,三个正好。你们里屋炕上那三个孩子,妈一并替你们照看了。千万别再生了,再生大人太受累。”
秉昆说:“谢谢妈,妈你真好,快睡去吧。”
秉昆妈说:“那我去睡了,你们明天不必起太早,睡个长觉哈。”
灯一关,秉昆妈鞋底儿拖地,哧啦哧啦进里屋去了。
秉昆忧虑地说:“我妈老了,她以前走路鞋底儿从不拖地的。”
郑娟这才从被窝里探出头,也忧虑地说:“幸亏你被放回来了,这要我自己在家,吓死我了。”
秉昆安慰道:“你也不必怕她,我看她是变糊涂了。往后她看你是谁,你就当自己是谁。她如果认为你是王母娘娘,那你就充当王母娘娘。”
第二天秉昆上班后,秉昆妈又下炕了,还走到小院里站了一会儿,见着了熟人也认得,主动打招呼。对方们则非惊即惧,无不以为是奇事。一个多小时,半条街的人都知道秉昆妈下炕这个重大新闻了。像昨天夜里一样,她仍把郑娟视为冬梅,仍把光明等三个孩子视为冬梅生的孩子。郑娟确信她变糊涂了,大为怜悯,好生替她难受。一吃罢早饭,郑娟顾不上收拾起碗筷,马上烧了壶热水,自称是冬梅,口口声声尊尊敬敬地叫着“妈”,替她洗头发。之后,帮她里外换了身干净衣服。
秉昆妈头发还没干呢,忽又不把郑娟认作冬梅了,却也并不是把她当成了王母娘娘,而是当成了“九尾狐狸精”。
“你个骚狐狸!你好大的胆,竟敢在我家冒充我儿媳妇冬梅!你以为你一讨好我,给我洗头发,我就会被你骗了吗?呸!我才不上你的当!趁早领上你的三个小狐狸崽子滚出我们周家去!不然我可用擀面杖打了!”
尽管只不过是语言恐吓,并未实际进行暴力驱逐,郑娟还是谨慎地把三个孩子转移到了外屋炕上。她坐在炕沿听着,流着泪,一早上有不少活得做,却不敢迈出外屋,怕一出现在秉昆妈眼里,更加刺激她骂个不休。
幸而秉昆有预见,上班前到过春燕家,拜托春燕妈经常来自己家看看,倘若遇到郑娟处理不了的棘手情况,请她帮着解决一下。
春燕妈对发生在秉昆妈身上的奇迹持特别迷信的看法,认为秉昆妈肯定是被黄鼠狼附体了。她不好对秉昆说,心里却是这么想的。她以一种“独有英雄驱虎豹,更无豪杰怕熊罴”的大无畏气概,早早来到了周家。秉昆妈一见她,也骂她是老狐狸。
春燕妈对郑娟说:“果不其然被我猜中了,黄鼠狼附体的人正是这样。你想啊,她人事不省地躺了一年多,黄鼠狼不往她身上附才怪了呢!我要是只黄鼠狼,那也喜欢往她身上附的。”
郑娟多少有些迷信思想,她困惑地说:“听我妈讲,黄鼠狼与狐狸是至亲,狐狸是黄鼠狼的同类。要真是黄鼠狼附了体,并且当我是狐狸精,那就应该对我很亲,不应该骂我呀!”
春燕妈寻思片刻,双手一拍,恍然大悟地说:“明白了,你漂亮,附体的可能是只丑黄鼠狼,还是母的,嫉妒你!”
郑娟请教春燕妈:“婶儿,那我可该怎么办呢?她这么闹下去,我明摆着没法在周家待了呀!”
春燕妈劝道:“你千万别生一走了之的想法。你一走,撇下秉昆外甥女和他这样的一个妈,他那班还能上吗?常言道,帮人帮到底。他好不容易有了那么一个体面又愿意干的工作,目前还是借调,一心盼着转正,你一走秉昆还不抓瞎了呀!”
郑娟说:“我也是这么想,才难为自己忍受着。”
春燕妈说民间有种经验,相当灵验,那就是出其不意一个大嘴巴子扇将过去,黄鼠狼一惊,往往就从人体里溜跑了。
她鼓励郑娟试一试。
郑娟说我怎么下得了手呢?任凭春燕妈再怎么鼓励也不相从,反过来央求春燕妈“胆子大一点儿”。
春燕妈被央求不过,叹道:“谁叫秉昆妈是我家春燕的媒人,又是春燕干妈呢?我们乔家欠他们周家的大人情,事赶到这儿了,我这就替乔家还了吧!”言罢,她撸胳膊挽袖子,瞪着秉昆妈义无反顾地大步逼近。
秉昆妈仍盘腿坐在炕上,骂不绝口。
春燕妈抡圆胳膊一个大嘴巴子扇将过去,秉昆妈的身子被扇得晃了一下。
此法居然真灵!
秉昆妈眨眨眼,怔半天看着春燕妈说:“老姊妹,你为啥扇我呢?”
春燕妈大喜过望,连说:“谢天谢地。”也脱鞋上炕,盘腿坐于秉昆妈对面,握着秉昆妈一只手,痛说家史般,把秉昆妈怎么成为植物人,郑娟怎么在秉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情况之下被雇到周家,又怎么怎么一天几次为她按摩,终于让她不再是个活死人的过程讲了一番。
秉昆妈听得如堕五里雾中。
春燕妈把郑娟们唤入里屋,向秉昆妈一一介绍。
秉昆妈问:“我家周蓉怎么了?她女儿在我家多久了?”
春燕妈说:“我也不清楚,等秉昆下班了你问他。”
秉昆妈又问:“小郑她弟、她儿子,三口人都吃住在我家吗?”
春燕妈说:“是啊。人家是有家的,总不能让人家撇下一个瞎眼弟弟和自己的儿子不管,为了照顾你和你外孙女一个人住到你们周家来吧?”
秉昆妈通情达理地说:“那倒也是,可我家秉昆那点儿工资还不被她们大小三口吃光了?”
春燕妈有点生气高声说道:“你这是什么话?忘恩负义的人才这么说,你要再说这种话,我可就瞧不起你了!”
她正这么数落着,又来了几位街坊。男人们都去上班,来的全是女人,包括秉昆妈成了植物人后新选出的街道副主任。她们众口一词,都称赞郑娟为周家做出的贡献。秉昆妈便当着大家的面,拉着郑娟一只手说:“小郑,现在大娘明白了,你不但为我们周家操心受累,还是我的大恩人。你放心,大娘是知恩图报的,当着这么多好街坊的面,大娘对你表个态,我一定会对得起你!”
听她这么一说,众人都觉高兴,郑娟也不怎么怕她了。
人是奇怪的动物,秉昆妈成了一年多的植物人,许多事都不记得,偏家中有一副镯子这事记得特清楚,连收藏在什么地方都没忘记。趁郑娟帮玥玥和楠楠洗脸梳头之际,她翻箱子找出那盒子。
郑娟听秉昆讲过镯子的事,当然知道镯子已不复存在,见秉昆妈捧着那小空匣子,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秉昆妈叫她过去,她默默走过去坐在炕边。
秉昆妈说:“刚才听春燕妈讲,你比秉昆大一岁,按年龄我可以叫你孩子的。但你是结过婚的女子,我再叫你孩子显得我倚老卖老,也只得叫你小郑,行吧?”
郑娟点头。
秉昆妈问:“那你跟我说句实话,你和我小儿子,你们之间除了他雇你的关系,再没别的关系吧?……你能明白我指的是什么关系。”
郑娟不得不摇摇头。
秉昆妈又说:“那就好。我呢,现在已经不需要你照顾。你呢,最好尽早离开我家吧。我小儿子单身,你一个年轻寡妇,带着弟弟拖着孩子,在我家住久了,对我小儿子和对你都不好。等哪天别人说出闲话来你再走,那就难堪了,对不?”
郑娟又点头,心中五味杂陈,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秉昆妈接着说:“说出的话,泼出的水,没法往回收的。我在众人面前说了要对得起你,我这人说到做到。我家没什么值钱东西,就这么一副镯子,现在我把它送给你,作为我和周家对你的报答……”
秉昆妈那时思维清楚,几番话说得从容不迫,有条有理,表现极其正常。实际上,那是母性的自私本能使然。在小儿子的名声与一副镯子之间,她认为小儿子的名声更重要。当时,她头脑中也就仅存着那么一丁点儿正常人的理性了。
她正要打开小匣子让郑娟看时,秉昆迈入了家门。
秉昆上班时右眼皮一直跳个不停。白笑川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本是说的玩笑话,言者无意,听者当真。他心里一直惦着郑娟和母亲在家中的关系会怎样,于是向邵敬文请假早走了一会儿。
邵敬文不悦地说:“请假也得有个理由吧?”
秉昆感觉一言难尽,不愿说。
邵敬文说:“如果没什么非走不可的理由,那我就不能让你走。快到发稿日了,咱们的工作多忙你不是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