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奇怪地自言自语:“嗓子疼跟泌尿科有什么关系呢?他个子那么高,上下差一米呢!”
吕川说:“检查炎症,验尿很正常。”
赶超却已抢前几步迎了上去,说:“他们几个有重要的事跟你谈,你是不是得抓药呀,哥们儿代劳了!”他从德宝手中掠去单子,一转身闪人了。
国庆不高兴地嘟哝:“他也太狡猾了吧?没见到德宝时数他最义愤填膺,一见到德宝却临阵脱逃,真不仗义!”
秉昆无心评论赶超,一摆下巴,率领吕川和国庆将德宝围住了。
德宝无精打采地问:“你们对我这种架势干什么?我很烦,没心情跟你们闹啊!”
秉昆说:“我们哥儿几个也很烦,因为你的事搞的。”
三人不由分说,将德宝请到了一处僻静地方。
德宝本就心虚,听了秉昆的话,基本也就猜到了朋友们一起找他所为何事。他强自镇定地叼上了一支烟,划火柴时手直抖。
于是,秉昆们也都要了烟吸起来。
第一次吸烟,一个个呛得直咳嗽。这几个青年,从那一天起成了烟民。
吕川对秉昆和国庆说:“我看他心里明镜似的,咱们找他什么事也就不必再讲了吧?”
德宝不打自招地说:“不就是我和春燕之间的事吗?”
秉昆说:“也得讲,不讲他未必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于是,他把那件事对春燕可能造成的危害有多么严重再次讲了一遍。
德宝完全承认,但是对过程有异议。他说自己当时确实醉了,否则绝不敢色胆包天。究竟是自己先钻入了春燕的被窝,还是春燕主动钻入了他的被窝,他已回忆不起来了,他认为两种可能都是有的。春燕当时分明也醉到了六七分,所以她的一面之词不可全信。
吕川以专案组负责人般的口吻说:“德宝你可要摆正态度。此事对人家春燕的危害性,秉昆已讲得一清二楚明明白白了,对国庆的间接危害国庆也补充了,那咱们就不在细节上纠缠了。人家春燕也没指控你强奸,你给哥儿几个一句痛快话,到底想不想尽早和春燕把结婚证办了?”
德宝续上支烟,深吸一口,吐大半口,一口接一口消耗着那支烟,就是不给痛快话。
这时赶超一手拿着一盒药回来了,幸灾乐祸地对德宝说:“活该!你要偷腥,那也应该先将你那小鸡鸡的包皮割了!哎,你说这是不是对你搞阴谋诡计的惩罚?”
德宝将半截烟一丢,忽然背朝大家蹲将下去,哭道:“我还憋屈呢!她倒快活过了,我这儿遭罪大了!”
秉昆等人一时被赶超和德宝的表现搞得云里雾里的。
“看!”
秉昆等把头凑向赶超手中的诊断书一看,见上面写的根本不是嗓子的问题,而是“由于不可知的原因(怀疑是仓促性行为所致),使阴茎包皮受伤,引起严重炎症”。
哥们儿几个这才恍然大悟,皆低头看德宝,一时间反而对他极为同情了。
德宝又哭道:“和我原先的想法太不一样了,我需要慎重考虑!”
国庆缓和气氛地说:“你原先是什么想法?说给哥儿几个听听。”
德宝却擤鼻涕抹眼泪地不说话了。
赶超着急地吼了一句:“说啊!”
吕川小声替德宝说:“他原先的想法是,不少干部家的女儿落难民间了,他希望有缘分遇到一个比较漂亮的,捡个漏。”
德宝站起来大叫:“有这种想法可耻吗?”
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他,一时都被问得不说话了。
国庆打破尴尬的沉默,低声开导说:“当然也不能说谁有那种想法就可耻,可是你也要认清目前的形势,你已经丧失了再有那种想法的资格了啊!德宝呀,识时务者为俊杰啊!”
他的话听来语重心长发自肺腑,同时将一只手友爱地拍在德宝肩上。
秉昆紧接着国庆的话说:“国庆的话完全代表我的意思,德宝你确实只有一种选择了。”
德宝像一位被五花大绑的英雄好汉似的,仰面朝天叹道:“罢、罢、罢!过后我就料到了,你们肯定会一起来找我,而我曹德宝如果不对这件纯属意外的事负起责任来,往后和你们连朋友都做不成了。友谊对我很重要,让我原先的想法见鬼去吧!骑自行车意外撞了人还得负责任呢,何况这种事。”
他终于同意按照朋友们的指示办,并且承认春燕虽然不符合他择偶的高标准,却也不是最低标准。退而求其次,中等标准虽未称心如意,但也不是很难接受。
朋友们则一个个出了口气,终于大功告成,分别与德宝拥抱,拍其肩背。他们接着纷纷感叹,咱们老百姓人家的儿子,找老婆的标准就不能定得过高,定得过高岂不是自寻烦恼?老百姓人家的漂亮女儿嫁给了干部人家的儿子,这样的事的确时有所闻,可靠性姑且不论,但那是因为热衷于牵那种红线的人多啊!但有几个人热衷于为咱们这种苦力工穷小子牵线搭桥呢?一心希望撞大运捡个漏那是多不靠谱的事呀?人家春燕不久有可能成为全市标兵,仅凭这个等级的荣誉,配你德宝绰绰有余!其实你也差不多等于是撞大运捡个漏了,应该偷着乐才对嘛。
朋友们的话,还真让德宝勉强地笑了。
秉昆一进家门,母亲开口便问:“你们和德宝谈得怎样?”
秉昆四仰八叉地往炕上一躺,身心疲惫地说:“完成任务了。”
母亲不高兴地说:“你别跟你妈这么说,我交给你的任务吗?德宝是你的朋友,你操心那也是应该的。”
秉昆又说:“我没抱怨什么啊,也得有人替德宝征求一下他爸妈的意见吧?很快就办结婚证,德宝不知该怎么跟他爸妈说,我们几个孩子辈的人也都觉得帮不上忙。”
母亲低头寻思了一会儿,舍我其谁地说:“看来,只有你妈亲自出马了。”
第二天上午,秉昆把母亲带到了德宝家楼前,旋即逃之夭夭。
母亲过了午饭时间才回到家里。
秉昆急切地问结果如何。
母亲说与德宝的爸妈谈得挺好,而且是当着德宝的面谈的,德宝和爸妈非留住她吃午饭。
“妈,你太过分了吧?你当着德宝的面讲这种事,多伤德宝的自尊心啊!”秉昆替德宝打抱不平。
母亲也大为不满地说:“你以为你妈傻呀?我能不考虑人家德宝那孩子的自尊心吗?你妈好歹也当了多年的街道干部了,和人谈事的水平总还是有点儿的吧?”
母亲的说法是,她只强调春燕见到了德宝,觉得是一眼见到了梦想中的郎君。俩人在周家越聊越投机,相见恨晚。春燕一回到自己家,立刻对父母发誓除了德宝此生不嫁。于是呢,春燕的父母便求自己做这个媒。如此一说,不但德宝爱听,他父母也高兴得合不拢嘴。至于为什么非急着办结婚证,母亲的解释是,春燕的奶奶八十多了,又有病,活不久了,老太太巴望着离世之前知道孙女定下了终身大事。
秉昆听罢,纳闷地问:“妈,我怎么从没听春燕说过,她奶奶对她的个人问题有多着急呢?”
母亲轻描淡写地说:“她奶奶都死好几年了。”
秉昆责备道:“妈,你说谎骗人不好吧?”
母亲红了脸说:“是呀是呀,妈自己也觉得不好。”母亲突然生气了,嚷嚷起来:“你少批评你妈!不说谎怎么办?不骗人怎么办?你们这些孩子,隔一阵就闹出些事端,搞得自己一屁股屎,当父母的不替你们擦谁替你们擦?按当初我和春燕她妈的想法,现在根本就不是这么一种乱七八糟的情况!”
“妈,打住打住,我什么都不说了,行吧?”秉昆赶紧装出理亏的样子,替母亲倒了杯水。
母亲坐下,劳苦功高地命令:“给我弄条湿毛巾来!”
秉昆赶紧将毛巾用热水浸湿,拧了一下之后恭恭敬敬地双手呈递。
母亲接过毛巾,刚往脸上一捂,立刻扔到桌上,又发起火来:“你自己没觉得烫吗?”
秉昆装出一副奴才相,往盆里兑了点儿凉水,再次将拧过的毛巾递给母亲。
趁母亲擦脸之际,他躲入里屋,拿起《怎么办?》,趴在炕上接着看。
母亲擦过脸,喝了几口水,在外屋大声说:“德宝家那么小的一间屋,叫春燕日后怎么嫁过去?你妈的任务明摆着只完成了一半!我不一次次亲自出马,你们哪个孩子能把事情彻底了结啦?”
秉昆装聋作哑。
“我的话你没听到吗?”母亲出现在里外屋门口。
秉昆只得讨好说:“妈亲自出马,肯定马到成功。”
“我还得去春燕家。你也老大不小了,还一点儿办事能力没有!要是你哥或你姐留城了,才不用我东跑西颠地操这份心!”
母亲的数落让秉昆羞愧难当。
听着母亲出了家门,秉昆翻身仰躺着了,将展开的书往脸上一盖,自卑再次挑衅着他。
母亲又在春燕家吃了顿晚饭,任务也完成得很圆满。起初,春燕爸一听到女儿在周家失身了,睡了自己女儿的居然不是秉昆而是什么德宝,勃然大怒。春燕妈也顿时翻脸,气急败坏地说:“事情出在你们周家,你们周家母子俩脱不了干系!如果闹到法院去,你们母子俩也得是被告!”
母亲镇定地说:“为什么非闹到法院去呢?那春燕还有脸活吗?眼瞅着能当上全市标兵的一个好姑娘,你们当父母的就忍心毁了她的前程?”
母亲这么一说,春燕爸妈顿时冷静了。
于是,母亲就夸德宝是一个多么多么好的青年。
母亲强调说:“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们,我儿子秉昆,虽然你们父母喜欢,但并不是你们女儿最喜欢的……”
春燕妈急赤白脸地打断道:“你这么说可是强词夺理了。你也得实事求是,我家春燕明明喜欢你家秉昆嘛!”
母亲据理力争:“我说的是最喜欢。在我家,她一见到德宝,就一下子明白德宝才真是她的意中人。你们也不想想,春燕那么大个姑娘,身强力不弱的,如果不是意中人往她被窝里钻,她能不喊叫起来?她一喊叫,我家秉昆就睡外屋,那个曹德宝能得逞吗?”
春燕妈一想到是自己有意让女儿留宿周家的,一时蔫了。
母亲最后说:“我已经替你们问过春燕,人家春燕其实是愿意与德宝做夫妻的。”
正说到这儿,春燕回家了,见秉昆母亲在,大大方方地问:“你们是在说我和德宝的事吧?”
春燕爸抓起扫炕笤帚要打她,她躲在母亲身后,笑嘻嘻地说:“多大点儿事呀,至于还要打我吗?再说我的终身大事得依我。婶儿你全权代表我了,你怎么指示,我怎么照办。”
她的话证明了秉昆母亲说的基本属实,她爸妈臊红了脸一声不吭。
母亲又说,考虑到德宝家屋子小,春燕嫁过去住不开,经她做了一番思想工作,德宝愿意做倒插门女婿,德宝父母也同意了。
春燕抢先表态:“欢迎!婶儿,我家两间屋虽然没你家的两间屋宽敞,毕竟也是两间屋。我爸妈这下有了半个儿子,可占大便宜了!”
春燕爸就吼她:“你给我闭嘴!我还搭上了一间屋子呢!”
秉昆母亲又强调说:“人家德宝父母是有条件的。老两口都退休了,工资加起来五十几元,虽然也够花,还是希望儿子每月能给他们十元的孝心钱。”
春燕爸爽快地说:“完全应该的。人家把一个儿子养这么大不容易,我们不能不通情理。”
母亲接着说:“人家希望春燕和德宝以后能经常回去看看。”
春燕抢着说:“婶儿,这是起码的,我将来一定像孝敬我爸妈一样孝敬他们!”
话说到这一步就是尾声了。乔家没儿子,母亲适时打出的“倒插门”王牌,被动的局面全盘扭转,柳暗花明。
尾声自然是和谐愉快的,意外地有了半个儿子的春燕父母,遂将母亲待为上宾。
听母亲讲了后,秉昆夸赞说:“这不就皆大欢喜了吗?”
不料,母亲瞪着他斥问:“怎么就皆大欢喜了?你也欢喜吗?你欢喜个什么劲儿?我告诉你秉昆,你妈这心里边老添堵了,我老大不欢喜了!”
秉昆又不敢吭声了。
母亲想到了女儿周蓉,哭了,边哭边说:“我这一整天算怎么回事呢?替别人家的儿女费口舌,自己的女儿却……还让你爸训我失职,至今还不敢让外人知道真相,怕外人笑话我这个当妈的……”
初六中午,几名青年在一家小饭馆里聚了一次。饭局是春燕和德宝提议的,为了对操心的朋友们表达谢意,也是为了要听到些祝贺的话。
最开心的是春燕。
德宝开心的程度仅次于春燕。
他俩俨然已是小两口了。
朋友们则开心着他俩的开心。
赶超没参加,吴倩说他和她的一个姐们儿约会去了。
于是,大家为赶超的约会能有成果也干一杯。
酒过三巡,国庆自豪地说:“秉昆,吕川,我觉得咱们几个太了不起了,你说就德宝和春燕搞出的那破事儿,咱们七弄八弄,还真给他俩捏鼓成一对了,咱们也算是善于处理问题吧?”
他话音刚落,春燕正色道:“哎,你们不许摘取我干妈的胜利果实啊,我和德宝能结此良缘,你们的促进作用固然不能抹杀,但功劳最大的还是我干妈。德宝,你说对不对?”
德宝连说:“对,对,太对了。”
于是大家为秉昆妈碰杯,祝她身体健康,永远健康。
初七早上,秉昆在厂门口看到通知:全厂正月十五不休息,因另一家酱油厂进行车间改造,本厂职工须照常上班。往年,正月十五要按惯例放一天假的。
他走进出渣房,见德宝和吕川已先到了,都已换上了工作服。
德宝指着屋顶问:“看到了吗?”
秉昆抬头一看,见屋顶不知何时安装了大风扇。
吕川指着窗子说:“再看这儿。”
窗子也封严了,有一道输送槽从最边上的一个窗口通到窗外。
吕川一扳电闸,输送槽运行起来,这意味着他们再出渣时,不必将窗子敞开,任冷风呼呼地刮进来,挥着大板锨往停在窗前的卡车上扬渣不止。夏天在电风扇下苦干,也不至于分分钟都大汗淋漓。
德宝说:“当领导的终于良心发现,也体恤一下咱们的辛苦了。”
吕川说:“要是早有这么一点儿体恤心,咱们前边那两名老出渣工也不会都得了风湿性心脏病。”
秉昆一边换工作服一边说:“有了比没有还是好,就不要多说不满的话了。你俩看到厂门口的通知了吗?”
德宝和吕川都说看到了。
吕川猜测,可能是“水英妈”的主张。因为他在看通知时,听把门的师傅嘟哝:“自从这事儿妈来了,她倒一天比一天说一不二,连一把手都得事事听她的了。”
德宝说那肯定就是她的主张。她至今还没“归队”,内心里能不猴急猴急的吗?总想捞点儿什么资本争取早“归队”嘛!
秉昆忍不住咒了一句:“让她不得好死。”
德宝笑道:“我听说有一种怪病叫眼睑神经麻痹症,就是上下眼皮闭不上了,服安眠药没用,打催眠针也没用。结果呢,只有活活困死,就让她得那种病吧!”
吕川说:“咒她得那种病太不人道了。德宝你记得吗?有次厂里开大会,听她读什么社论,就因为咱俩洗完澡才去,迟到了十几分钟,她就劈头盖脸把咱俩训了一通。我觉得她特喜欢读文件、社论什么的,读什么都像在法庭上宣读判决书……”
德宝便学起“水英妈”的腔调来:“‘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斗争,不但要年年讲、月月讲……’秉昆,你觉得像不像宣读判决书的语调?”
秉昆被逗得笑了起来。
吕川板着脸说:“德宝你别逗他笑。你俩都安静会儿,听我讲。咱们在讨论让她哪一种死法更人道的问题,这是很严肃的事情。严肃的事情那就要以严肃的态度来讨论。据说‘文革’以来,咱们中国多了一种病叫‘读瘾症’。病人对读社论读文件读大批判文章特上瘾,见着了不让自己读就像大烟瘾犯了不许吸上一口那么难受。听别人读更难受,恨不得一把抢过去自己一气儿读完。这病要是严重了,见了文字就要大声读出来。不管见到的是公园还是公共厕所之类的字,都非大声读出来不可。特别是,见了别人的信件或日记,就像猫见了老鼠,猎狗见了野兔,不许大声读就会暴躁起来的。”
德宝忍不住说:“吕川,不是哥们儿不尊重你,是我觉得你说的这种病,其实治起来也很容易。在完全没有字的病房里关上几个月,病情再严重也能扳过来啊!”
吕川仍然一本正经、慢条斯理地说:“那没用。患者被关入你设想的那种病房前,最后印在脑子里的是几个什么字,就会反复不停地说,不是说,是像念文件似的大声念那几个字。比如之前看到的是‘病人须知’四个字,就会一刻不停地反复大声念,直到发现了别的字,才会改口念新发现的字。”
秉昆半信半疑地问:“也不吃喝,也不睡觉吗?”
吕川肯定地说:“对。不吃喝,不睡觉,直念到唇舌焦裂,嘴角再也冒不出白沫,最后心衰气绝,所以,这种病又叫‘念死症’。但比起德宝咒的那一种病,我咒的病确实比较人道。因为在别人看来,患者是痛苦的,备受折磨的,但在患者一方面,那么念着却是高度兴奋,极其快乐。也可以说,是在一种极乐、幸福状态之下一命呜呼的。”
秉昆听得笑不起来。他忽然觉得,他们三个在背后如此恶毒地咒“水英妈”,对她未免太不公平了,毕竟没法证明她是一个死有余辜的坏女人啊。
德宝却还挺认真地问:“两种不得好死的死法,哪一种都不一般化。秉昆是你先咒的,你也比我俩更恨她,你决定哪一种?”
他们三个仿佛统一了认识,“水英妈”必将如他们所愿死去。
秉昆正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吕川朝门口使眼色,同时嘘了一声。
秉昆和德宝朝门口看上去,见厚门帘下边,露出一双旧的女式黑皮鞋。
德宝喝道:“谁藏在那儿?滚出来!”
幽灵般地,从厚门帘后闪出一个中等身材的女人,短发黑白参半,处在发福初级阶段,她正是“水英妈”。
三人顿时目瞪口呆。
“水英妈”倒背其手,闲庭信步,走到了他们跟前,眼里像随时能捅出刺刀似的,把他们每个人都瞪了几秒钟后,威严地说:“接着咒我呀,我听得正有趣呢。你们还能想出什么不得好死的死法?干脆拿出点儿勇气,当我面统统抖出来。”
吕川镇定地说:“我们没咒您呀,您是我们敬爱的人,我们怎么会咒您呢?您产生幻觉了吧?”
德宝也紧接着说:“是啊是啊,纯属无稽之谈。一个人躲在厚门帘子与门之间,会缺氧,很容易产生幻觉。”
“水英妈”侧目看着秉昆问:“你也想说没有其事吗?”
秉昆一口咬定:“确实没有其事。”
“水英妈”将一边的耳朵偏向秉昆,不温不火地说:“重复一遍。”
秉昆看看吕川和德宝,坚持说:“确实没有其事。”
“水英妈”挺直了圆圆的身子,谆谆教诲说:“毫无疑问,正是你第一个咒我的。年轻人行事,不管对错,都要敢作敢当。你明明咒了,却没勇气承认,这不好。往轻了说是心理素质问题,往重了说是道德品质问题。你要改,以后要成为敢作敢当的人,记住了?”
鬼使神差似的,秉昆竟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水英妈”初战告捷,颇为得意,笑道:“想知道我为什么能断定是你第一个咒我的吗?你们也不打听打听我的经历。”
吕川不以为然地说:“八路军的文艺宣传兵,您刚到厂里时在全厂大会上就自我介绍过了。”
德宝略带讥讽地纠正:“是小文艺兵。现在部队上也开后门招小文艺兵,为的是使某些干部家的小儿女合法入伍,将来能以军人的身份复员,分配个好工作。”
“水英妈”正色道:“什么合法?怎么就合法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兵役法明明规定,年满十八周岁才有资格应征入伍,现在的做法是变相的不正之风!我们当年,那是因为小小年纪不加入革命队伍就没法活!我们一家三位抗日烈士,日伪军还扬言斩草除根,是八路军将我拯救到部队里去的,跟现在的小文艺兵能同日而语吗?”
“水英妈”一番铿锵之言掷地有声,出渣房内一时异常肃静。一家三位抗日烈士,也使秉昆们都暗觉罪过,心里乱了方寸。
“你们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还当过话务兵呢。我这双耳朵,对人说话的语调特敏感。”“水英妈”看着吕川和德宝问,“要不要我把你俩刚才咒我的话各学几句?”
吕川不由自主地摇头。
德宝仍企图抵赖:“可是说我们背后咒人,总得有录音为证吧?”
“水英妈”火了:“录你个鬼呀!我刚刚批评过周秉昆的话,你一句都没往耳朵里听吗?”
德宝不由自主低下了头。
“水英妈”指指电风扇和出渣输送槽,有几分伤心地说:“都是我替你们考虑到的!是我在春节假日里到处求人,低眉垂眼说好话,没花厂里一分钱就改善了你们的劳动条件。像你们以前那么热浪熏着寒风吹着干活,不得风湿性心脏病那倒怪了!可你们……”
这时出渣口内轰隆轰隆作响,转眼间渣物不停地往蓄渣池里倾泻。
“正月十五那天,别人不加班可以,你们三个不加班绝对不行!不但必须加班,下班后还都不许走,我和你们之间还有别的事要了结。预先都跟家里打个招呼,记住了?”
三个青年苦力工诺诺连声。
“干活吧!”“水英妈”结束了视察,转身离去。
正月十五晚上,三人走到厂门口,见“水英妈”已等在那儿了。
她不满地说:“你们搞没搞错?我是书记,你们先等我才对。”
秉昆赶紧解释,他们一块儿洗澡去了。
“水英妈”讽刺道:“一个个还挺讲究。大冬天的,一天不洗澡就不行吗?”
德宝说:“那会一身酱油渣子味儿。”
“水英妈”义正词严地说:“那是革命的味儿!光荣的味儿!是为了保障全市的酱油供应才有的味儿!”说罢不再理他们,抬腕看夜光表。
秉昆三人谁也不说什么,不问什么,怕惹她不高兴。他们猜测过,心里都有数了,无非让他们去为她干什么私活。她改善了他们的劳动环境,降低了他们的劳动强度,他们都很感激她,她支使他们干什么私活那也是应该的。
不一会儿开来了一辆吉普,下来了一名当兵的司机,向她敬礼,看来对她很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