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动地将上手扒住井圈,用手机屏幕往下照了照,但黑糊糊的什么都看不到。

父亲就在井下?

浑身肌肉剧烈颤抖,心脏已如玻璃粉碎,跨越千山万水历尽各种艰险,无数次差点葬送小命,最终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

终于,我忍不住对井底大喊:“爸爸!爸爸!”

但喊了两声就止住了,井下如果有人的话,无论是谁,恐怕都会被吓到。

想必端木老爷子平日神出鬼没,即便有人日夜盯梢,他也能悄悄摆脱跟踪。何况垃圾场本身就很乱,那么多垃圾每天不停变化,成为非常好的隐蔽体,老头可以半夜潜伏而出,丝毫不为监视者察觉。

手机屏幕照着井圈内壁,有一排凹陷通下去,这样人就可以往下爬了。

父亲,我来了。

先把手机往兜里塞好,小心地将脚跨过井圈。就像当初在美国越狱,我已精于此道身手矫健。脚底总算踩进凹陷,才把整个身体钻下去,但双手仍紧紧抓着井圈。直到确定脚下已站稳,我才把手往下撑住井壁,艰难地扒住上头的凹陷。

此刻,整个人都已在井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像一只笨重的壁虎。

我挪动着四肢,缓慢而扎实地往下爬,如果老爷子真的经常来此,那他的身体确实够棒,但愿也能熬过此次难关。

不知往下爬了多少米,忽然感到脚下什么都没了,半个身子悬在空中,才发现井壁上挖了个大洞。

原来是人工开凿的地道,身后仍是深深的古井,大概也是给排水系统。这里的温度高于地面,恐是冬暖夏凉四季如春,还有完整的通风设备,墙上亮着昏暗的灯,仿佛原始版本的“狼穴”——说不定就是与希特勒的“狼穴”同一年代的产物?

摸着墙壁往前走去,直到前方灯光更加明亮,闯入一间宽阔的石室。

刹那间,后脑勺一阵剧痛传来,似回到史陶芬伯格的爆炸现场,天旋地转眼冒金星,脑浆都要给震出来了!

当我重重地摔倒在地,即将失去意识之时,心底拼命地大喊:站起来…你要活着…站起来…

然而,第二记闷棍又挟风而至。

枯树…破庙…古井…地底…

第二记闷棍。

直对脑门的太阳穴,在它将我砸烂之前,我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在冰凉的石板地上打了个滚。身边响起金属碰撞之声,闪烁耀眼的火星,若这下砸中非送命不可。

尽管脑子依然疼得要爆炸,但求生欲望使我跳起来,躲过了第三记砸到地上的棍子。本能地往后退了好几步,才看到袭击者的真容——五六十岁的男子,蓬松的长法半黑半白,一身黑色中式棉袄,双目炯炯有神地盯着我,手中舞着一根铁棍,颇似金庸笔下的世外高人。

我痛苦地捂着后脑勺,幸好没流血只是肿了个大包。对方也警惕地举起双手,铁棍直指我的眉心,却不再冲上来进攻,仔细端详我的容貌——四目相对瞬间,仿佛有电流穿过我的身体,那是某根无法割断的丝,紧紧缠绕心头,随着血管散布到每一粒细胞。

“父…”仅仅一个字却说了那么久,我的牙齿和舌头都在颤抖,声带紧张得要绷断,终于跳出了两个完整的字,“父亲?”

“你是谁?”

这个被我怀疑是父亲的男人,嗓音嘶哑地缓缓问道,目光微微闪烁无比复杂。

短短的一秒钟,我已用读心术看到了:“这就是端木明智说的那个小子?”

原来,端木老头早就对他说过我了——他应该是我的父亲,隐居在此足不出洞不见天日,只有老爷子定期给来给养,所以上次老头急着离开“狼穴”,以免地下断了炊烟。

“是!就是我——我是你儿子,古英雄!”

我大胆直接地说出来,眼眶立即湿润,胸中激动的热流奔涌,真想抱住父亲大哭一场。

然而,他却举起棍子喝道:“别过来!你是我儿子?对不起,他长得可与你不一样。”

啊!他承认了!虽然没承认我是他的儿子,却承认他是我的父亲——古英雄的父亲!

就连我眼眶中的泪水都在颤抖:“父亲,端木老爷子一定说过我被人换了面孔——你的儿子并没有死,只是长了一张陌生的脸,那张脸的主人已代替我死去,我也代替了那个人的身份。但是,我一直在寻找你,当我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世后。尽管我一直没告诉妈妈,但我每时每刻都想和你们在一起。父亲,孩儿不孝被人换了一张脸,但不会改变孩儿的心!你快看看孩儿的耳朵后面,看看这块我们家族的胎记。”

说罢转身背对父亲,撩起左耳展示给他看,一定可以看到那块胎记——红色新月如钩。

身后沉默片刻,不知他会是什么表情。开心?激动?兴奋?害怕?怀疑?愤怒?或者认定我是个冒牌货,认定高能冒充古英雄而非相反的事实,然后一棍子将我砸死?

但是,无论他是否相信,我都将坦然接受他的判断。因为可以看到父亲,看到他仍然好好地活着,已是我最大的满足。

缓缓回过头来,却看到父亲紧锁的双眉。他放下铁棍紧盯我的脸,想要看出高能的面具底下,那张自己儿子的脸庞——他一定期望我还活着,那将是他后半生最大的幸福。

然而,我却听到他冷漠的回答:“不,你是个骗子。”

他不相信。

端木老爷子都相信我了,我的父亲却不相信我。

他不相信我是他的儿子,不相信他的儿子还没死,不相信我左耳后的胎记是真的,不相信世界上有我这样的传奇。

当我那颗脆弱的心,要被他的这句话撕碎时,我突然找到原因所在——身后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又有一群不速之客来访。

他早已发现了,并且非常自然地认定,是我将那群豺狼引入了秘道。

所以,他说我是个骗子。

没错,我确实是个骗子。我戴着高能的脸欺骗了全世界,当我戴着这张脸对父亲说出真相时,我依然被认为是个骗子。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还可以分辨出是三个人!

我飞快地闪身转头一看,却发现一袭白色汉服,如幽灵穿过坟墓般的地道,直到那张漂亮迷人的脸蛋,还有飘逸乌黑的长发,深深刺痛我流泪的眼泪。

慕容云。

慕容云。

几小时前,我在城市另一端与他辞别,如今再度相逢于地底,他却已换上一身汉服行头,甚至连假长发都贴上去了。

他看着我的父亲淡淡地说:“你们父子见面却不相认,可惜啊!”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却看到慕容云身后的两个人。一个正是卑鄙的端木良,他不敢正眼看我,想必已晓得我救了他的爷爷,同时也知道了他的丑行。他先看了我的父亲一眼,只有他认得我的父亲,随后轻声向慕容云报告:“他就是古平——古英雄的父亲。”

父亲疑惑地打量着他,好久才辨认出来:“你——端木明智的孙子?”

端木良却低下头闷声道:“恩。”

另一个人却带着腐尸的气味,长着一张印第安人的脸,秃鹰似的眼睛放射精光,直视着我的父亲。

阿帕奇——这张面孔着实让人意外,今天就是最后的日子吗?怎么了秒年他也来了?

慕容云、端木良、阿帕奇。

这三个人出现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意味着什么?

父亲冷冷地看着三个闯入者,又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平静地说:“我早就知道,你们终究有一天会来的。”

美剧里总有阿帕奇这样的叫色,依然像肖申克州立监狱的狱警那样,用沉闷的英语对我说:“我就知道老头拿出来的铁盒是假的!不过,有时候看起来很白痴的事,其实确实最高明的手段——慕容把一切都算清楚了,算清楚老头的反应,也算清楚他的孙子的反应,更算清楚老头会对你说什么话。”

而我像发疯的小狗低沉嘶吼:“慕容云,我的贤弟,这是哪来的诡计!是地狱恶魔教非你的吗?还是你那精神病色情狂杀人狂的祖父与父亲呢?”

慕容云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兰陵王高长恭的祖父、父亲与叔叔——高欢、高澄与高洋。

他微微耸动迷人的眉毛,略带忧伤道:“大哥,何必出口上人!还要伤到我家的父祖,让人情何以堪?对不起,我并非故意骗你,只是为了找到原本属于我的面具,必须用这些特别手段。”

“可你利用了可怜的秋波!利用她对你的盲目的疯狂的爱情,让她去欺骗世界上最爱她的人,让她一辈子都背上这样的罪恶,你好卑鄙!你还让端木良如此对待他的爷爷,不就是把面具作为天大的诱惑吗?该死的面具?该死的兰陵王!你把一切都算计到了,你不是人,你是魔,你是兽,你是妖,你是怪,你是鬼,你是魅…”

说到最后,我自己都没力气了,只能低头痛苦喘息。

“大哥,非常抱歉,今晚我一直都跟踪着你,从你离开我们谈话的荒野,回到垃圾场等待端木老头,直到秋波带老头回来——我知道他快死了,但我也知道老头身体很好,没那么容易死。但老头并不这么想,他想自己风烛残年,说不定哪分哪秒命归西天,还是尽快把秘密告诉你吧——你真的很棒,大哥,如此警觉狡猾的老头,竟相信了你说的话。”

“因为本来就是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