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我不在乎她或你怎么想!我要你现在就安然无恙地回家,否则到时候就看看你的屁股有没有办法免疫!”

“好啦,不过我们得先联络那个叫芭芭拉的家伙。他是第一个想到要用盖革计数器的人,妈呀,他完全说中了。我们也应该去找生锈克医生。他刚才开车经过了。班尼试着向他挥手,但他没有停车。我们会找他跟芭芭拉先生一起回家,好吗?我们得计划下一步才行。”

“小乔…芭芭拉先生…”

克莱尔停了下来。她真的要告诉儿子,说芭芭拉先生——有些人已经开始叫他芭芭拉上校了——因为多项谋杀罪名而被逮捕了?

“怎么了?”小乔问,“他怎么了?”他声音中那股胜利的开心感已被担忧取代。她认为儿子可以读出她的情绪,正如她也能读得出他的。

他明显把大部分希望全压在芭芭拉身上——或许班尼与诺莉也是。这是件她无法向他们守住不说的事(也希望不是由她来讲),但她还是没在电话里告诉他们。

“先回家,”她说,“回家再说。还有,小乔——我为你感到骄傲。”

8

吉米·希罗斯死于下午稍晚,也就是稻草人小乔与他的朋友正骑着脚踏车,沿原路回到镇上的时候。

生锈克搂着吉娜·巴弗莱诺,两人一同坐在走廊,让她靠着自己的胸口哭泣。要是先前,他以这种方式与一个才十七岁的女孩坐在一起,肯定会感觉不太自在。但如今情况不同。你只需朝走廊望上一眼——亮着的是嘶嘶作响的备用灯光,而非镶在天花板夹板上的明亮日光灯——就知道情况已经不同了。他的医院,此刻就像是被阴影笼罩之下的连拱廊。

“这不是你的错,”他说,“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甚至不是他的。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有糖尿病。”

虽然,老天知道,很多人都患有多年的糖尿病,也懂得如何照顾自己。但吉米这个单独住在神河路上的半个老隐士并非其中之一。等他总算开车来到健康中心时——那已经是上周四的事了——甚至无法走出车外,只是不断按着喇叭,直到吉娜出来看看来的人是谁,又出了什么事为止。生锈克脱了这个老家伙的裤子,发现他那松弛的右腿已变成冰冷的一片死蓝。就算把吉米所有问题都治好,可能也无法挽回神经受损的状况。

“不要动刀,医生。”吉米曾在朗·哈斯克医生昏倒前这么告诉他。到了医院以后,他的意识一直断断续续,右腿的状况也越来越差。所以,就算生锈克知道他曾那么说过,但只要吉米还有任何一丝机会,生锈克还是会为他截肢。

停电的时候,帮吉米与另外两名患者输入抗生素的监控系统仍在运作,但流量计却停了下来,使系统无法微调点滴剂量。更糟糕的是,吉米的心电监控器与呼吸器全出了问题。生锈克在取下呼吸器后,把氧气面罩罩在老人脸上,教吉娜如何使用急救苏醒球。她做得很好,正如他教导的一样,但六点左右,吉米还是死了。

如今她非常伤心。

她自他的胸口抬起满是泪痕的脸:“我帮他灌进太多氧气了?还是太少了?我是不是让他喘不过气,结果害死了他?”

“不是这样的。吉米很可能原本就要死了,这样反而让他避过一场非常糟糕的截肢手术。”

“我觉得我没办法再做下去了,”她说,又开始哭了起来,“这太可怕了,实在太可怕了。”

生锈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也无需回答。

“你会没事的,”一个鼻音浓厚的粗哑声音说,“也非这样不可,亲爱的,因为我们需要你。”

说话的是吉妮·汤林森。她正沿着走廊,朝他们慢慢走来。

“你不应该下床走动的。”生锈克说。

“或许吧,”吉妮同意道,在吉娜另一侧坐了下来,长吁了一口气。她的鼻子包着绷带,眼睛下方贴着药用胶布,使她看起来就像激战过后的曲棍球守门员。“不过我得像平常一样回来值班。”

“或许等明天——”生锈克开始说。

“不,就是现在。”她握住吉娜的手,“你也是,亲爱的。就像在护理学校里一样,听我这个老顽固护士说句话:你得等血干了,比赛结束后,才能离开这里。”

“要是我犯了错呢?”吉娜呢喃着说。

“每个人都会犯错。关键是要尽可能少犯错。我会帮你,你跟哈丽特都是。你觉得呢?”

吉娜怀疑地看着吉妮那张肿胀脸孔上的伤痕,以及她不知道从哪里找到的老旧眼镜。“你确定你真的撑得住,汤林森小姐?”

“你帮我,我就帮你。吉妮与吉娜,我们可是女战士。”她举起拳头,挤出一丝微笑,让吉娜和她击了个拳。

“这还真是热血,值得好好欢呼一下,”生锈克说,“不过你要是一觉得头晕,就赶紧找张床躺一会儿。这是生锈克医生的命令。”

吉妮试着让嘴唇朝上方的鼻翼扬起,以便露出微笑,但却感到一阵抽痛。“别管床了,我躺在休息室那张朗·哈斯克的旧沙发上就行了。”

生锈克的手机响起,于是朝女士们挥了挥手,叫她们去忙自己的事。她们边走边说话,吉娜还环抱着吉妮的腰。

“你好,我是艾瑞克。”他说。

“这里是艾瑞克的妻子。”一个刻意压低音量的声音传来,“她是打来向艾瑞克道歉的。”

生锈克走进一个空置诊间,把门关上。“没必要道歉,”他说…虽然还是有点不敢相信。“那只是气话而已。他们放他走了吗?”这对他来说,似乎是个相当合情合理的问题。他知道芭比绝不可能做出那种事。

“我想还是别在手机上讨论好了。你能回家一趟吗,亲爱的?拜托?我们得谈谈。”

生锈克觉得应该可以。他手上那个状态危急的病人已经死了,使他工作所需的专业素养因此简单许多。此刻,他已经可以用过去与心爱女人对话的方式说话,同时也不乐意听到她声音中那股新生的谨慎之意。

“可以,”他说,“但不能太久。吉妮开始工作了,要是我没看着她,她肯定会操劳过度。晚餐的时候回去?”

“好。”她的声音听起来轻松多了,使生锈克因此感到高兴。“我会拿一些浓汤出来解冻,我们最好还是趁有电的时候,把那些冷冻的东西吃光。”

“还有一件事。你还是认为芭比有罪?先别管其他人怎么想。是这样吗?”

电话那头安静了颇长一段时间,接着她才开口:“等你回来再说。”话才说完,她就挂了电话。

生锈克靠在检查台上。他把电话握在手里好一会儿,接着才按下结束通话的按键。现在,有很多事让他无法确定——他觉得自己就像在没有边际的海中游泳——但他可以确定一件事:他的妻子觉得或许会有人窃听电话。不过会是谁呢?

军队?国土安全局?

老詹·伦尼?

“太荒谬了。”生锈克在空荡的病房里说,接着去找抽筋敦,说他得离开医院一会儿。

9

抽筋敦答应会持续观察吉妮,确保她不会太过劳累,但有个条件:在生锈克离开前,得先检查在超市混战中受伤的亨丽塔·克拉瓦德。

“她怎么了?”生锈克问,害怕状况十分严重。

亨丽塔是个强壮结实的老妇人,但八十四岁就是八十四岁。

“这是她说的,我只是引述而已:‘那些没用的仕女姊妹们弄坏了我那该死的屁股。’她觉得是仕女卡拉,就是姓范齐诺那个。”

“好吧,”生锈克说,又快速低声补了一句,“这是个小镇,我们全是同一队的。就像这样?”

“就像什么,师父?”

“坏了。”

“我不知道。她不肯让我看。她说,这也是引述:‘我那铁打的屁股只给够专业的人看。’”

他们爆出笑声,试着别发出声来。

在关上的门的另一侧,传来一个老妇人疼痛的粗哑声音:“我的屁股坏了,耳朵可没坏。我都听到了。”

生锈克与抽筋敦笑得更厉害了。抽筋敦的脸涨成让人担心的红色。

在门后方,亨丽塔说:“要是那是你们的屁股,我的朋友,看你们还笑不笑得出来。”

生锈克走了进去,脸上仍有笑意:“对不起,克拉瓦德太太。”

她站着而非坐着,就连自己也笑了,让生锈克因此放松许多。“算了,”她说,“如果要说那一团混乱中真有什么趣事,八成就是我这件事了。”她想了一会儿,“再说,我就跟其他人一样偷了东西,或许算是活该吧。”

10

亨丽塔的屁股满是挫伤,但并未骨折。这是件好事,要是尾骨碎了,那可不是件让人笑得出来的事。生锈克给了她一条止痛药膏,确定她家有止痛药后,便让她回家休息。她走起路来有点跛,但却不成问题。的确不成问题,毕竟,这才是她这副脾气与年纪的女人走路通常会有的样子。

距离琳达那通电话约莫十五分钟后,他再度试图离开。但他才刚走出通往停车场的门时,却又被哈丽特·毕格罗拦了下来。“吉妮说,最好还是让你知道。珊曼莎·布歇已经走了。”

“走去哪里?”生锈克问。就算在小学高年级生里头,这也是个没人会问的蠢问题。

“没人知道。她就这么走了。”

“说不定她去蔷薇萝丝餐厅看看他们有没有卖晚餐。我希望只是这样而已,毕竟,要是她试图走路回家,她的缝线很有可能裂开。”

哈丽特看起来一脸惊恐。“她会失血而死?就这么因为‘妹妹’失血过多而死…这实在太糟了!”

生锈克听过许多阴道的叫法,但这个他还是第一次听到。“也许不会,不过最后她有可能得回到这里长期住院观察。她的孩子呢?”

哈丽特一副大受打击的模样,她是那种会对小事耿耿于怀的人,只要一紧张,眼镜厚重镜片后方的眼神,便会闪烁着慌乱的神色;这种类型的女孩,生锈克想,可能会在好学校以优异成绩毕业的十五年后,把自己逼到精神崩溃的地步。

“孩子!我的天啊,小华特!”在生锈克来得及阻止她前,她已冲进大厅,接着又松一口气地跑了回来。“还在。他不算很有活力,不过看起来好像个性本来就这样。”

“那她很有可能会回来。不管她还惹上了什么麻烦,她都深爱这个孩子,只不过是用心不在焉的方式去爱而已。”

“啊?”她眼神闪烁得更厉害了。

“算了。我会尽快回来,哈丽特。继续冲刺。”

“继续什么冲刺?”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就要烧起来了。

生锈克差点就要说:我的意思是要你拼下去,不过这么说也不妥。在哈丽特的词汇里,“拼下去”搞不好是什么“弟弟”的意思。

“继续加油。”他说。

哈丽特松了口气:“我会的,生锈克医生,没问题。”

生锈克转身正要离开,却又发现另一个人站在他前方——身形消瘦,要是你不看他的鹰钩鼻,以及绑在脑后的灰白色马尾巴,他长得还算不错,看起来像是老年的提摩西·赖瑞[1]。生锈克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能离开这里。

[1]提摩西·赖瑞(TimothyLeary,1920-1996),美国知名心理学家与作家,以提倡迷幻药合法化闻名。

“我帮得上什么忙吗,先生?”

“其实,我是在想或许我可以帮得上你的忙。”

他伸出一只骨瘦如柴的手,“瑟斯顿·马歇尔。我和我的同伴在切斯特塘度周末,然后就被那不知什么玩意儿的东西给困住了。”

“真遗憾。”生锈克说。

“事情是这样的,我有过一些医疗经验。我在越战那段期间拒服兵役,曾经想过跑去加拿大,但也有些计划…呃,别管这个了。我就像个通常拒服兵役的人那样,在马萨诸塞州的退伍军人医院按照程序登记,就这么在那里做了两年。”

这可有趣了。“伊迪丝·诺斯·罗杰斯医院?”

“就是那里。我会的东西可能有点生疏,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