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没错。我可以拿瓶健怡可乐吗,帕金斯太太?”

“叫我布兰达。要是你没意见的话,我也想叫你芭比。自己来,别客气。”

芭比拿了瓶可乐。

“你想拿辐射尘避难室的钥匙,是因为想拿盖革计数器。我可以帮你这个忙。不过听起来,你似乎会把这件事告诉老詹·伦尼,这才是让我觉得困扰的地方。或许是我心中还蒙着一层伤痛吧,但我真的不懂——为什么你想与他正面冲突?

只要有任何人想挑战老詹的权威,他都会变得像条疯狗,更别说他打从一开始就讨厌你了。他可没欠你任何人情。要是我丈夫还活着的话,说不定你们两个可以一起去找伦尼,我猜我应该会觉得这还挺好玩的。”她朝前倾身,用带着黑眼圈的双眼认真看着他,“但霍伊走了,你随时可能被抓进牢房,却还是要四处寻找某个神秘的发射器?”

“这些我都懂,但如今情况有变。空军会在明天下午一点,对着穹顶发射巡弋导弹。”

“喔,我的天啊。”

“他们已经发射过其他导弹了,但那只是为了要确认屏障高度。雷达派不上用场,当时用的也只是假弹头。不过明天那颗,可是货真价实的导弹,还被人称之为碉堡杀手。”

她的脸顿时刷白。

“他们瞄准什么地方?”

“撞击点是小婊路那里的穹顶边界。我跟茱莉亚昨晚才去过那里。导弹会在距离地面约莫五英尺的地方爆炸。”

她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失去了原有的优雅:“不可能!”

“恐怕就是如此。他们会派出一架B-52轰炸机,按照预定的编列程序飞过来。我指的是真的程序。那架飞机会沿着山脊低空飞行,直至下降到目标物的高度为止。那套方法非常吓人。要是导弹爆炸后并未破坏穹顶,那代表镇上的每个人顶多就是被吓个半死——爆炸声听起来会像是世界末日。要是穹顶真的被破坏了,那么——”

她把手放在喉咙上:“损害会有多严重?芭比,镇上没有消防车啊!”

“我确定他们一定准备了消防器材。至于损害会有多严重?”他耸耸肩,“整个地区都得疏散,这是一定的。”

“这么做明智吗?他们怎么知道这是个明智的计划?”

“这是个有争议性的问题,帕金——布兰达。

他们已经做出决定。但我只怕事情会变得更糟。”

在看到她的表情后,他又说,“我是说我自己,并非这个小镇。我已经晋升为上校了,还是总统颁布的命令。”

她翻了翻白眼:“对你来说还真是个好消息。”

“我应该要宣布戒严令,基本上,还得接管切斯特磨坊镇。老詹·伦尼听到这消息八成会不高兴吧?”

她爆出一阵大笑,使芭比感到意外。他更没想到,自己竟然也跟着她一同笑了。

“所以你知道我的处境了吧?镇上的人不需要知道我为什么得借一台盖革计数器,但必须得知道碉堡杀手的事。要是我没动作的话,茱莉亚·沙姆韦就得把这事写在报纸上,但镇上的领导者们,应该从我这里得知消息,毕竟——”

“我知道为什么。”感谢太阳的红霞,布兰达脸上已不再苍白。但她仍不自觉地揉着手臂。

“要是你在这里建立起任何管理机构…也就是你上司的命令…”

“我猜寇克斯现在跟我更接近同事关系。”

芭比说。

她叹了口气:“安德莉娅·格林奈尔。我们可以先告诉她,接着再找伦尼与安迪·桑德斯谈谈。

这样至少在数量方面我们就赢过他们了,三比二。”

“萝丝的姐姐?为什么?”

“你不知道她是镇上的三席公共事务行政委员?”芭比摇了摇头。她又说“别一副懊恼的模样。

:虽然时间不长,但她也干了好几年。她通常只是个帮他们做出的决议盖章的角色——应该说是伦尼的决议才对,毕竟安迪·桑德斯也是个负责盖章的角色——虽然她有一点…问题…但本性却是个坚毅的人,嗯,至少过去是这样的。”

“她有什么问题?”

他以为布兰达也会对这件事保密,但她没有。

“药物依赖,止痛药。我不晓得情况有多严重。”

“我猜她的药应该都是去桑德斯药店拿的。”

“对。我知道这不是完美的解决方案,而且得非常小心才行,不过…老詹·伦尼可能得被迫接受这个权宜之计,至少有段时间得接受你介入才行。至于你会不会有实际指挥权呢?”她摇了摇头,“不管那到底是不是总统签署的戒严令,他迟早都会把它拿去擦屁股。我——”

她停了下来,双目圆睁,望向芭比身后。

“帕金斯太太?布兰达?怎么了?”

“噢,”她说,“噢,我的天啊。”

芭比转头一看,随即震惊到自己也说不出话来。夕阳会变得如此之红,通常只会发生在温暖晴朗、没有午后阵雨干扰的日子里。但在他这辈子里,却从未见过这样的夕阳景色。他觉得,恐怕只有曾近距离目睹过巨型火山爆发的人,才看过像是这样的景象。

不对,他想,就连他们也没有,这景象没人见过。

眼前的落日并非球形,而是打结处正在燃烧的巨大红色蝴蝶结。西方天际像是升起了一片薄薄的血幕,被血幕遮住的地方,全成了一片模糊的橙红色。地平线在强光照射之下,几乎完全没了踪影。

“我的老天爷啊,这就像开着一辆挡风玻璃脏得不行的汽车,朝太阳的方向笔直前进一样。”

她说。

事情就是这样,只不过挡风玻璃被换成穹顶罢了。灰尘与花粉已沾到了穹顶上头,开始造成影响,接下来一定会越来越严重。

我们得清洗穹顶,他想,想象着拿着水桶与抹布的志愿者排成一列的模样。太荒谬了。他们要怎么清洗四十英尺高的地方?一百四十英尺呢?一千英尺呢?

“我们得解决这件事。”她喃喃地说,“打给他们,叫他们拿出威力最强的导弹。不管后果有多严重,这事都非解决不可。”

芭比什么也没说。就算他真有什么想说,也不确定自己是否说得出口。眼前这阵尘雾弥漫的浩瀚光芒偷走了他的话语,看起来就像是透过舷窗,望向地狱似的。

呦—呦—呦

1

老詹·伦尼与安迪·桑德斯在鲍伊葬仪社的台阶上看着诡异的夕阳。另一场在镇公所举行的“紧急评估会议”定于七点开始,老詹原本想早点过去准备,此刻却站在这里,看着这幅奇异而模糊不清的落日光景。

“这就像是世界末日。”安迪低声说,声音中充满敬畏。

“鬼扯!”老詹说,如果要说他的声音听起来如此苛刻——就算是他,也听得出比平常苛刻——也是因为类似的念头同样在他脑海闪过。

在穹顶落下后,这还是他第一次发现情况可能已经超出掌控——他的掌控——而他正努力拒绝承认这点。“你看见耶稣从天上降临了吗?”

“没有。”安迪承认。他只看见他这辈子认识的所有镇民,全都站在主街上不发一语,用双手遮住阳光,望着古怪的夕阳。

“你看得见我吗?”老詹固执地说。

安迪转向他。“当然,”他说,声音十分困惑。

“当然看得见,老詹。”

“这就代表我还没被提[1],”老詹说,“我全心奉献基督很久了,如果这是末日,我就不会还在这里了。你也一样,不是吗?”

“我想也是。”安迪说,却觉得有些怀疑。

如果他们有资格被提——以羔羊的血洗清罪孽——为什么他们还得叫斯图亚特·鲍伊先暂停老詹口中的“小生意”?他们是何时开始干起这门生意的?为什么经营一家冰毒工厂的人会有资格被拯救?

[1]被提(Raptured),意指末日审判时,信徒被接往天堂之意。

要是他问老詹,安迪知道答案一定是:有些事要等到最后,才能证明是正确无误的。就这件事来说,过去有段时间,结果似乎的确值得赞扬:他们建了新的圣救世主教堂(旧的那座只不过是隔板钉成的棚屋,只在屋顶上放了个木头十字架),至于电台的成立,更拯救了无数只有上帝才算得出数目的灵魂;同时,他们也把百分之十的金额——小心翼翼从开曼群岛的银行寄出捐款支票——捐给科金斯总是称之为“黄种兄弟”的上主耶稣传教会。

但巨大模糊的夕阳,似乎暗示人类的所作所为,全都如此渺小、无关紧要,使安迪不得不承认,那些成就根本无法当成什么正当借口。要是没有那些冰毒挹注的现金,他的药店早在六年前就倒闭了。葬仪社也是,就连伦尼二手车行——或许吧,但站在他身旁的人可能永远不会承认——也一样。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兄弟。”老詹说。

安迪不好意思地看着他。老詹笑了…但并非凶暴那种,而是温柔、善解人意的微笑。安迪也朝他露出微笑,或说试着想微笑。他欠了老詹不少。只是现在,他的药店、克劳蒂特的宝马汽车等等,似乎都不重要了。就算那辆宝马配备了自动停车系统与声控音响设备,但他妻子都死了,再好的车又有什么用?

等这件事结束,小桃回来后,我就要把那辆宝马给她,安迪这么决定,克劳蒂特也一定希望这样。

老詹举起肥胖的手指,指向太阳。太阳就像颗怀有剧毒的鸡蛋,把毒性扩散至西方的整片天空。“不知道为什么,你觉得这全是我们的错,觉得在这种难熬的时刻,上帝采用了让我们撑起这个小镇的方式来惩罚我们。但事实并非如此,兄弟。这不是上帝做的。要是你说我们在越南打了败仗是上帝所为,说上帝这是在警告失去崇高信仰的美国,那我倒是得同意你的看法。如果你说九一一事件,是上帝这个我们的最高法院,对我们的孩子已不在每天早上祷告所赐下的响应,我也能够赞同。但上帝之所以惩罚切斯特磨坊镇,是因为我们不想让这里变成像杰伊或米连诺奇那种垂死的小村落?”他摇着头,“不是这样,不是的。”

“可是我们也把不算很少的零钱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安迪胆怯地说。

这是真的。他们拿来支撑自己生意上的金额,比援助那些黄种兄弟还多;像安迪就在开曼群岛有一个自己的账户,还会把从这里赚到的每一块钱都存进里头——鲍依兄弟也是——而他敢说,老詹一定有三个账户,说不定还有四个。

“‘因为工人得饮食是应当的’,”老詹以亲切的语气卖弄了一句,“《马太福音》第十章第十节。”他没举出前一节的经文内容当作例子:

腰袋里不要带金银铜钱。

他看了看手表:“说到工作,兄弟,我们最好快出发。还有很多事得决定。”他往前走去,安迪则跟在后头,双眼仍盯着夕阳看。太阳依旧明亮到足以让他联想起腐败的生肉。接着,老詹再度停下脚步。

“反正,你也听见斯图亚特怎么说了——我们已经停工了。那个自称是主厨的小伙子,不是也在熬夜赶工以后,说‘万事搞定,一切都安全得很’?”

“那个家伙啊。”安迪担心地说。

老詹笑了笑:“别担心菲尔。我们已经停工了,而且会维持到危机结束为止。事实上,这可能还是叫我们永远别再搞这门生意的征兆。一个上帝赐予的征兆。”

“那一定很棒。”安迪说。但他也沮丧地认识到,等到穹顶消失后,老詹就会改变心意,一旦他改变心意,安迪也只能听命行事。斯图亚特·鲍伊与他弟弟福纳德也一样,但他们肯定会兴奋得很。一方面,是由于金钱的魔力实在太大——更别说还免税——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们涉人过深。他还记得有个很久以前的电影明星曾说:“等到我总算发现其实自己不爱演戏时,已经有钱到不舍得退出了。”

“别担心那么多了,”老詹说,“不管穹顶的问题会不会解决,我们都会开始在几周内把丙烷搬回镇上。我们可以用镇公所的砂石车来载。

你会开大型车吗?会吧?”

“会。”安迪闷闷不乐地说。

“嗯,老詹想到另一个点子,”兴高采烈地说,“我们还可以用斯图亚特的灵车!这样我们就可以尽快先运一些丙烷回来了!”

安迪没搭腔。先前,他恨透了这个从镇上各种设施里挪用(这是老詹用的词)那么多丙烷的点子,但那看起来的确是最安全的方式。他们大量地生产冰毒,也就代表了大量烹煮,以及排放大量废气。老詹表示,大量购买丙烷,会让事情引人侧目;就像大量购买各种非处方签药物也会让人起疑,引起不少麻烦一样。

虽说拥有一家药店对事情有益,但安迪每次向诺比舒咳与舒达飞等药厂下大量订单时,还是十分紧张。要是他们垮台,那么原因一定出在那里。

他先前一直没去多想藏在WCIK电台后面的大量丙烷库存,直到现在为止。

“顺便说一声,今晚我们在镇公所里会有足够的电力可用。”老詹的语气充满一种惊人的愉悦感,“我和兰道夫派我儿子,还有他的朋友弗兰克去了医院一趟,叫他们把那里的丙烷搬走,供我们的发电机使用。”

安迪吓了一跳:“但我们不是已经——”

“我知道,”伦尼安抚着说,“我知道我们有。

反正先别担心凯瑟琳·罗素医院那边,他们暂时不缺。”

“你可以先从电台那里拿一桶啊…那里有那么多…”

“医院更近,”老詹说,“而且安全多了。

彼得·兰道夫是我们的人,但这并不表示我想让他知道我们那些小生意,不管现在或以后都一样。”

这使安迪更加确定,老詹并未真的准备放弃工厂。

“老詹,要是我们把丙烷库存偷偷运回镇上,我们该说那是打哪儿来的?我们得告诉乡亲们,说这是丙烷仙子拿走的,只是后来改变了主意,决定要还给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