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我家郡君夫人买到几根假银簪,里头混了锡。听说那卖簪子的也去过她府上,因此来寻问寻问。”

“她没问是哪家的郡君夫人?”

“自然要问,我记得你那单子上有个兵部刘侍郎,便说是他家。”

“你不怕她家夫人去刘侍郎家问?”

“怕什么?我问完之后,才说不是一个人,去我家卖簪子的是个老婆子。”

程门板愣了片刻,才想明白,不由得笑了起来。

“如何?”妻子也笑起来,“你莫只顾着笑,快拿纸笔记下来,一共十九家,问多了便要乱了。”

他忙取出带来的笔和本,垫在驴背上,记了下来。小心装进袋里,扶着妻子上驴,又赶往下一家。

“到了下一家,你还是这般说?”

“那得看人。有人喜咸,有人好酸,借着喜好,才好搭话。”

“猝然相见,你如何能辨出他人喜好来?”

“这便是本事。我常年守着那簟席店,主顾进来,你得立即看明白,这人想不想买?打算买哪一等的?吝不吝啬?有没有主见?当不当得家?好不好说话?”

“一眼便能瞧出这许多?”

“若瞧不出,白累死,也卖不出几张簟席。”

“你见了我,也一眼能瞧透?”

“那是自然。若瞧不透,我肯嫁你?你来相亲,我在后面偷瞧。我爹娘见你板着身脸,都有些不喜。我却跟他们说,你只是不善言语。君子言贵,男人家何必多话?太会耍嘴,只会招人厌。我相中你,是为你这对眼睛。”

“我的眼睛有何好?”

“你进门后,一直端坐着,目不斜视,是个没二心的人。”

程门板听了,既震惊,又感喟,再说不出话来。

他抬眼望向妻子,妻子也正望着她,满眼爱悦。他心魂一荡,忙避开了眼,心中暖涌不止??

五、梁山

陆青微带着些醉,慢慢步行回到家。

暮色中,见有个人站在他院门前,看身影是个中年男子,走近些时,才认出来,是莫裤子。陆青顿时醒过来,快步走了过去,莫裤子笑着叉手拜问,陆青还过礼,忙开了门,请莫裤子进去。想起屋中都是灰,便搬了张椅子出来,拿帕子擦净,请莫裤子坐在檐下,又准备去烧水煎茶,莫裤子却笑着说:“陆先生莫要多礼,我是来替小槐捎话,说罢就走。”

“哦?你见到他了?他在哪里?”

“走了——”莫裤子从袋中取出两锭银铤,搁到小桌上,“一百两银,小槐让我给你,说他毒死了那假林灵素,若是官府罚铜,便替他将这银子交上去。一百二十斤铜至多不过四十贯,便是多罚五倍,也够了。”

“他没说去哪里?”

“他要先回皇阁村,典卖家里田宅,散尽后,便去寻座好山修仙。”

陆青不由得叹口气,既欣慰,又惆怅。

“除了银子,他还有些话说一定捎给陆先生。”

“哦?”

“那天我也在清风楼,他见到我后,并没说陆先生也在那里,只说自己在寻王伦,要我相帮。我见他独自一人,便带他离开。王伦我已寻了许多天,根本不见踪迹。他却说欠了陆先生的情,自己离开前必须得还清。钱物陆先生又不要,他便发心一定要替陆先生寻见王伦。”

陆青听了,又叹了口气。

“他说王伦曾跟他提过一个处所,南郊玉津园——”

“玉津园?”

“陆先生莫惊,小槐也说到了舞奴之死,王伦与那事无干。王伦去年告诉小槐,若是到京城,便去玉津园寻他。玉津园北侧小门内有几间房舍,极清静,常年没人去那里。那看门老吏与王伦相熟,他常去那里寄住。”

“你们去那里寻见王伦了?”

“嗯。我们到了那里,那老吏不让进,我便塞了些钱给他,说带孩儿进去瞧瞧景便出来,那老吏才让我们进去。进去后,我拉住那老吏攀话,小槐偷空跑开,溜到那几间房外,一间间寻。果然被他寻见,王伦躲在最边上那间杂物房里。王伦只得出来见我们,他双耳穿了耳洞,神色瞧着极委顿。小槐吩咐他来见陆先生,他却执意不从,只叫我们带话给陆先生,让陆先生莫要再追查此事,并说,他做这些事,是为报效国家。至于内情,他一个字都不肯吐露。”

“你说舞奴与他无干?”

“嗯。小槐质问他舞奴的事,他极愕然,说自己一直躲在那屋里,深夜里才悄悄出来,沿着那边院墙走一走,从不敢走远,并没见任何人,更没见过舞奴。我看他那神情,并未说谎,便带小槐离开了。”

“他恐怕也立即躲往他处了。”

“嗯。我们离开时,他说莫要再寻他,便是寻也寻不见。”

“小槐随即也走了?”

“没有。他说只得了这一点点,不够还陆先生的情。他又要我帮着寻一家包子铺。”

“包子铺?”

“他说,跟着假林灵素那另一个小童有回讲到,自己有个姨娘,在京城开了间包子铺。这两天,我们便在京城四处寻这家包子铺。既不知店名,也不知店主姓甚名谁,比去湖底寻枚铜钱还难。小槐却执意要寻,说陆先生为替他寻出杀父仇人,一连许多天,替几百人看相,自己也得寻几百家,才抵得过。我见他如此至诚,便陪着他一家家寻过去,虽说未寻上百家,却也有几十家。没想到,竟被他寻见了。我们走到城西新郑门,小槐一眼瞅见,那小童在一家包子铺前玩耍。

“小槐说陆先生一直在查那梅船,那小童的父亲是梅船上船工。我便进去寻见了那父亲,一个粗猛汉子,见了我,便要动手。我忙退了几步,大致讲了讲来意,他才略放了些心。小槐也进来问他,你不想知道自己妻子是如何死的?不想替她报仇?汴京五绝正在追查这案子,我是替相绝来问你。

“那汉子犹豫了半晌,才讲起那梅船来由。他名叫张青,原是个菜农,浑家叫孙二娘。他们夫妻两个原在孟州十字坡上开了家包子铺,偶尔做些不尴尬的勾当,被官府追捕,便带着孩儿逃到梁山泊,去投奔远亲。谁知到了那里,那八百里水泊尽被杨戬括田令括入公家,湖边渔民不论捕鱼捞蟹、采藕割蒲,都要课以重税。那些渔民被逼得没了生路,有个叫宋江的便聚集了一伙人起而抵抗,张青也入了伙。他们一共三十六人,横行河朔,转战青齐,攻陷了十来个州县城池,又攻占淮阳,乘海船到海州。不想那海州知州张叔夜并非一般庸懦文臣,年轻时便驻守兰州,清除羌人之患,极有谋略。他设下埋伏,大败宋江,捉住了副帅吴用,又焚其舟船、断其后路。宋江只得投降,受了招安,其中有十一个不愿归顺,各自逃走。

“他们二十五人被押解进京,行至应天府。有个官员自称得了诏令,接管了他们,并吩咐了一项差事,由一个六指人带他们去梁园湖泊僻静处,训练他们划动一只船,套进另一只空船壳中。演练了半个多月,精熟之后,让他们上了一只客船,那船帆上绣了朵梅花。之前逃走的那十一人中,有个叫蒋敬的,本是要去投奔方腊,说无人引见,故而重又回来,也上了那船——”

“蒋敬?”陆青顿时想起,梁兴曾言,清明那天,他赶到钟大眼船上去寻一个叫蒋净的人。上船后,他唤那人,那人点头答应,看来是名字重了音。

莫裤子继续讲道:“他们驾着这梅船,清明那天上午来到汴京,在虹桥下演了那场神仙降世、大船消失。张青和吴用当时跳下船、奔上桥,去假作丢绳拉船。梅船消失后,吴用和他去了岸边霍家茶肆,要了碗茶坐着等消息。那六指人当时吩咐,梅船套进那空船壳后,船上人各自喝下一瓶迷药,假作昏死。他们等了半晌,却见有官吏奔上那空船壳去查看。吴用发觉事情似乎不妙,正在犹疑,有个人凑过来和他们攀话,那人是太学学正秦桧。

“秦桧极热忱,强邀他们去家中暂住。吴用也正想寻个安稳处暗查动静,两人便住进了秦家。第二天,秦桧说那船上二十四人全都中毒身亡,他们两人听后,没能忍住,顿时落泪哭起来。秦桧立即猜破了他们两人来历,说愿意帮他们查出背后那些真凶。秦桧先查出了几个帮凶,让他们暗中一一用毒烟杀害,其中有耿唯、武翘、简庄,还有个彭影儿,他们找见时,已经死去。

“最后,秦桧又查出林灵素藏在杀猪巷内一个小道观中。张青忙赶了去,却发觉林灵素已经中毒身亡,幸而他儿子还活着,他便将儿子接回到秦桧家中。秦桧置办了许多酒菜庆贺。吃罢回到房里,吴用腹中忽然绞痛起来,发觉自己中了毒。张青父子也觉到灼痛,幸而他带儿子回来的路上,吃了许多东西,在席上并没有吃几口,因而中毒不深。他忙要冲出去寻秦桧,却被吴用忍痛死死拽住,叫他们父子快逃,随即便断了气。张青只得含泪抱着儿子翻墙逃了出来,躲到了妻妹孙三娘包子铺里??

“张青还要寻秦桧报仇。我劝他莫要妄动,如今京城里寻他父子的,绝非秦桧一人。该为孩子着想,先到外路州去避一避。便替他们雇了辆车,趁夜送走了。”

“那应天府接管他们的官员是什么人?”

“朱勔。”

“供奉花石纲那朱勔?”

“嗯。”

第八章 破疑

天下敝事至多,不可不革。

——宋神宗?赵顼

一、邓府

赵不尤跟着门吏走进了邓府。

这三世贵勋之家,门庭果然深阔富盛,虽办完丧事不足三月,庭中花木却新翠鲜茂,檐宇绘饰杂间彩装,繁丽奢耀,丝毫不见哀戚之气。偶尔见仆婢在廊边往来,也都衣饰精洁、步履轻畅。看来小主人当家,让这宅院焕出了新气象。

赵不尤走进前厅,里头极高敞,一色乌木桌椅,背后一架唐宫仕女屏风,雍容典丽。两壁挂满书画,尽是当世名家手笔。一个年轻男子斜扭着坐在主椅上,穿了一身素服,浑身溢满骄慢之气。他原本生得白皙雅逸,脸却泛出铁青色,口鼻也微拧着。再看他脚边,散落了一些碎纸。赵不尤一眼瞧出,正是那封信,不但外封、内封,连信笺都撕作几片。

刚才行到街口,赵不尤先寻见一个小厮,给了他十文钱,叫他将这封信送到邓府。他则骑马在附近略绕了绕,这才来求见邓雍进,如他所料,邓雍进果然立即让仆人唤他进来。

邓雍进见到赵不尤,尽力将脸上怒色收住,只微欠了欠身:“赵将军,一向无缘相晤,怎么今日忽践鄙宅?”声音仍隐隐有些气颤。

“在下冒昧登门,是听闻了一些事。虽是传闻,不足为凭,却恐怕会有玷邓侍郎清誉,甚而损及贵府三世盛名。”

“哦?什么事?哦!你快请坐!”邓雍进顿时坐正身子,抬手相请。

“不必。只几句话。”

“赵将军请讲!”

“在下接到两桩讼案,都是告同一人,那人名叫董谦——”

邓雍进面皮一颤,忙迅即掩住惊慌。

“董谦扮作妖道,使邪术连杀两人,之后逃逸不见——”

“此事与我何干?”

“有人说邓侍郎将董谦藏匿起来。”

“什么人敢如此大胆?胡乱栽赃!”

“在下原也不信,但那传说另有隐情——”

“什么隐情?”

“说邓侍郎热孝之中,包占了董谦的未婚之妻。”

“胡说!胡说!”邓雍进连拍扶手,脸顿时铁青,口鼻又拧了起来。

“邓侍郎息怒。在下一向听闻邓侍郎孝名远播,岂能甘冒重罪,做出这等悖逆礼法、踏践人伦、欺贫凌弱、强辱贞洁、玷污门庭、遗恨父祖、寡廉鲜耻、禽兽不如之事?”赵不尤将心中愤厌一气道出。

邓雍进则被这一串语雹砸得脸色青一霎、红一霎,虽强行抑藏,不敢流露,手却抖个不住。

半晌,他才低声问:“这可如何是好?”

“此前,在下见过董谦,他对此事一毫不知。昨天,在下又特地去问过董谦那未婚妻——”

“哦?”邓雍进又一颤。

“那小娘子也说并无此事。”

邓雍进登时松了口气。

“此事一定是怀恨之人嫁祸邓侍郎,唯有寻见董谦,才能解邓侍郎违礼、匿罪之嫌。”

“可我哪里知道那董谦藏在何处?”

“邓侍郎自然不知。在下四处找寻,也未能寻见。如今怕只怕,董谦一旦落入邓侍郎仇敌之手,自然会诱逼董谦编造供词,将罪名强加给邓侍郎,甚而会杀死董谦,将尸首或罪证设法藏匿于贵府,那时便再难洗脱这罪名了——”

邓雍进低下头,眼珠急转。

赵不尤忙加力:“若是能抢先寻见董谦,他杀人之罪,铁证昭昭。在下也绝不许他胡乱攀扯,即便他说受人指使,杀人之时,并无旁人在侧,他堂堂一名进士,杀或不杀,岂不能自主?在下一纸讼状,必得判他个死罪,好替那两家苦主申冤报仇!”

邓雍进似乎得了救命符,顿时抬起眼,目光却仍犹疑不定。

赵不尤放缓了语气:“我听得董谦似乎还卷入了另一桩事,那事更加重大——”

“哦?”邓雍进目光一紧。

“邓侍郎可听过那清明梅船一事?”

“嗯??我只约略听了一些,却并不知详情,也并不介意那些妖妄之语。”

“嗯,在下料定也是如此。不过,邓侍郎仇敌若是将此罪也嫁祸于邓侍郎,那便越加难洗难脱了。”

邓雍进重又露出慌意。

“贵府三代,皆是国家栋梁,邓侍郎自幼受父祖训教,应不会做出那等祸国害民之事——”

“那是自然!”邓雍进声量陡升,身子也顿时挺起,“我父祖一生皆倾心竭力、尽忠为国,我虽年轻,却也知道臣子忠心、国家大义,便是粉身碎骨,也愿捐躯报效,甘心无悔!”

赵不尤虽有预料,却也暗暗一惊,心下越发明了:“在下正是感于贵府三代之忠,今日才来告知此事,也一定尽力寻找董谦。我已查明,那梅船案主使乃是林灵素,林灵素已中毒身亡,也有确凿证据,可证董谦是受林灵素驱遣。寻见董谦,梅船之乱才能结案,再不能容他有丝毫脱罪之隙、嫁祸之言,否则恐怕会继续伤及无辜,更会伤及贵府忠孝清誉。”

“我也派人四处去寻,若是能寻见,立即将他交付给赵将军??”

赵不尤听到这句,心中才终于松落。

二、宰相

冯赛清早出门,照着管杆儿所留地址,寻到了杜坞家。

他没有去敲门,只在巷口瞅望。等了许久,才见那院门打开,一个十六七岁的后生走了出来,样貌衣着和管杆儿所言相似。等那小厮走过来时,他出声唤住。

“小哥,能否问一桩事?”

“啥事?”

“你可认得一个叫杜坞的人?”

“他是我家主人,你要寻他?他已殁了。”

“我正是听到这信儿,才来问一问。”

“你是来吊孝?主母在家里。”

“许久未见杜老兄,怕有些唐突。不知他这两年以何为业?”

“他在王丞相府里做宾幕。”

“王黼?”冯赛一惊。

“嗯。”

“杜兄殁了之后,王丞相可曾问过丧?”

“王丞相自然不会亲自来,不过差人送来了奠礼,沉甸甸几大箱子呢。”

“哦,多谢小哥。”

冯赛上了马,心里一阵惊乱。

杜坞竟是当今宰相王黼的幕客,他寻冯宝去做紫衣客,难道是王黼指使?王黼身为堂堂宰相,为何要做这等事?

与李邦彦相似,王黼也生得风姿俊美,一双眼瞳金亮如琥珀。虽不好学问,却才智敏捷、巧言善媚,又正逢当今官家重兴新学,十五年前考中进士,与当时宰相何执中之子共事,得其盛荐,由校书郎升迁至左司谏。当时蔡京被贬至杭州,官家却心中牵系,差内侍去杭州赐给蔡京一只玉环。王黼探知此事,忙上书盛赞蔡京所行政事。蔡京复相后,骤升王黼为御史中丞。

王黼见郑居中与蔡京不和,又与郑居中暗中结交,更极力巴附宫中得宠内侍梁师成,称其为恩府先生,依仗这些权势,他在京城公然夺人宅、抢人妾。前年终于逼蔡京致仕,四十岁升任宰相。数年之间,超升八阶,大宋开国以来从未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