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其实这可能还是你的孝心”

“每当这种时候,要是有个亲戚的大婶在边上的话,她就会很感动地发出赞叹:雅美,你真孝顺啊。这话的潜台词就是,你是女儿照顾父母是应该的,其他人就没必要来帮忙了,绝对错不了。不管我多么辛苦,他们只要一句孝顺的夸奖就可以冷眼旁观。我真是气得要死,恨不得把沾着大小便的尿布朝他们扔过去”

在此之前看来弱不经风的雅美,语气一下子变得气势汹汹的,崇史不免有些不知所措。他手拿付款单,呆呆地望着她。过了一会儿,她才像醒悟了过来一样摸了摸头发。

“对不起,不知不觉说了些傻话”

“没关系”崇史笑笑,“不过你就这样到东京来,你妈妈一个人怎么办呢?没人照看你父亲了呢”

雅美摇头,“没关系,我爸爸已经没必要照看了”

“呃,也就是说……”

“去年年末去世了,否则我妈妈不可能放我来东京的”

“那倒也是”

崇史还想继续往下说,雅美伸出右手制止了他。

“请您不要说节哀之类的话,我和妈妈都为此很庆幸呢”

听到这句话,崇史忍不住苦笑了起来。

“筱崎君会选你做恋人的心情,我现在总算是理解了”

雅美不好意思地笑笑,露出了皓齿。

周一,又开始了周而复始的试验-报告循环。

崇史发现,乌匹从器材部回来后,似乎比以前精神了一些,不过仍旧在笼子里不怎么走动。而一成不变的是她那种忧郁的眼神以及飘忽不定的表情。

崇史让乌匹坐在高速椅子上,用带子固定住她的手脚和身体。此时他总是抱着一种罪恶感,心想,若是被动物保护协会看见就完了。尽管这只刚来时十分暴戾的母猩猩最近变得相当温顺,但对他而言,这依然无法成为慰藉。

崇史先让被固定在椅子上的乌匹套上一个特殊的网兜,紧贴头部的地方连着一百个以上电极,这是为了获取大脑发出的微弱信号。其实这不光是要获得脑电波,还要让计算机分析其类型以及大小,从而来推断神经元的具体运动。具体说来,神经元的活动被视为一种‘偶极子’,通过模拟模型和比较,来判断这种‘偶极子’出现在大脑的哪个部分。产生的‘偶极子’有多个的情况下,就需要巨大的运算量。这也可以称得上是一种与计算机的运行速度同步发展的技术。

在网兜外面,是一个头盔,其内侧有着几十个接线头,这是为了给大脑施加刺激。

崇史又在乌匹的身体缠上几个测量装置后,把一个白色的盒子放在了她的眼前。这个盒子是崇史手工制作的,一个角的缝合处有点瑕疵。

“准备完毕”崇史说。

“好,那我们开始咯”本来还在修改程序的须藤回答。

在常人眼里,这一定是个很搞笑的实验。白盒子朝着乌匹的一面有一扇小门,这扇门会时而开启时而闭合。门的另一头也能够打开,但那只是为替换盒子里的东西所用。盒子里放的,都是黑猩猩很感兴趣的东西,即苹果和香蕉。每当乌匹眼前的白盒子打开门后,就可以看见里面的食物,不过在门打开前她是无法得知里面放着什么的。所以,在门闭合的时候,乌匹肯定会充分发挥自己的想象力,这点正是崇史几人感兴趣的。

“果然和预想的一样”须藤看着电脑屏幕说道,“T1的模式会在乌匹想象着香蕉的时候出现”

“好像是啊”崇史应允着,所谓的T1模式,在不了解的人看来无非只是一些杂乱无章的曲线互相缠绕而已,也只有他们俩能看出其中区别。

“好吧,如果下次T1再出现的话,就用9号程序来刺激她”

“9号程序?”须藤的话让崇史摸不着头脑。“要对记忆中枢干涉吗?目的何在?”

“为了找出想象的内容是如何从记忆演变而成的。开始实行研究计划,你先继续实验下去”须藤说,看也不看崇史一眼。

“9号程序设置完毕”崇史故意说得不带任何表情。

尽管已经被分配到工作岗位上两个月了,崇史依然对须藤的目的一头雾水。虽说是上级的命令,但究竟是出于何种意图而为之,完全无法理解。开始崇史以为是自己本来一心做着视听系认知系统的研究,换了个领域的内容就无法充分领会情况了。但他最近渐渐不这么认为了,须藤交待的工作完全没有连贯性,只是胡乱地用动物的大脑做着实验。

这天工作结束之后,崇史向须藤打听了筱崎的事儿。当然须藤还记得他,但他似乎没表现得很怀念的样子,也没说出什么崇史未曾听说的事实。

“他不是那种肯专心呆在实验室的人,一定是到外国去了吧”听说他失踪,须藤也没显得很惊讶,用淡淡的口气说道。

这天晚上,崇史坐在餐桌上读书读到了深夜,麻由子先上床睡了。临睡前她问他,“你读得还真专心啊,这书这么有意思吗?”

“是啊,这本是推理小说,一开头就很吸引人,所以就想一口气把他看完”崇史回答。事实上,这本书一点都不有趣,是他从公司回家的途中顺便去书店买的。

而他把这本无趣的书读到了凌晨三点,读到最后他也不知道里面说了什么。不过这对崇史而言无所谓,他只是为自己深夜不睡找一个借口,又不能让麻由子起疑心。

他手握无绳子机,为了让卧室里听不见说话声,他进了洗手间。然后把一张笔记放在洗脸台前,那是洛杉矶总公司的号码。他对照着拨了号,打国际长途的时候,崇史总是有些紧张。

是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崇史自报了工作单位和姓名后,说自己找日本研究员的人事负责人有要事。等候了一会儿之后,“您好,电话转过来了”对方一口流利的日语,也是个女性。

崇史再次自报家门后,说,我想问一下今年刚被调去洛杉矶工作的三轮智彦的工作地点和联系方式。

“您是敦贺崇史……吧。请报一下您的ID行么?”

崇史说了一遍自己的工号,那女人说,‘请稍等’。应该是去通过计算机验证自己的身份了,崇史想。

“让您久等了。嗯,是这样的,三轮先生被分配到了B7部门”听到这句话,崇史心里的石头落了地,智彦果然在洛杉矶,但那女人继续说道:

“只是他当前时刻并不在那里”

“嗯?不在那儿是什么意思?”

“他被委派了一个特殊的项目,没有公布所在地”

“哎……那联系方式呢?”

“有急事的情况下请您联系B7,他们会帮您传达给本人的”

“也就是说无法直接联系上他咯?”

“正是如此,不过一旦传达到他本人,三轮先生应该会跟您回电的”对方的口气似乎更生硬了,崇史感觉到。

“我明白了,那我就这么干吧”

“我帮您再转给接线员吧”

“谢谢”

电话转到总机后,崇史要求连线到B7,而接电话的男性,英语说得语速惊人。崇史表达自己的意思,让他转达三轮智彦联系东京的敦贺,但表述的是否准确,他完全没有自信。

不对,即使他准确无误地表达了,对方真的会转达智彦吗,他心存怀疑。‘委派了一个特殊的项目,没有公布所在地’、‘无法直接取得联系’就算是担心泄露机密,有必要做得这么绝吗?如果真有这种必要,那所谓的项目又会是什么呢?

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来,便关上灯走进了卧室。钻进被窝的时候,他发现麻由子眼睛睁着。

“你书看到现在?”她问。

“是啊”他回答,很纳闷麻由子是什么时候醒的。

第二天,崇史回到公司后,信箱里收到一封空邮。一看寄出人的姓名,腋下夹着的包也差点掉下来,上面写着‘三轮智彦’。

他急忙到自己座位上坐下,用美工刀割破信封,这是美国总公司的信封,里面的信纸也一样。

“前略、你身体还好吗?”信这么开头道,黑色的墨水,并且是手写的。看着这个字迹,崇史这几天一直堵塞在心口的东西,嗖的一声畅通了。笔迹绝对是智彦的,尤其是平假名的写法。

“没和你打招呼就来了这里,让我心里一直很过意不去,但我没有时间写信,转眼就拖到了今天。总之美国总部下达的命令很突然,我出发得也很仓促。可能你听说了,我甚至顾不上回一次静冈的老家。而且到了这里之后,我也是被拉着东奔西跑的,曾有几天,我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不过这样对身体也并无害处呢

言归正传,我现在所在的地方,位于中央研究中心的B7,主要研究对脑电波的解析。只是我现在不在研究中心,而是在Vitec集团里一个公司的研究所里。很遗憾,我不能告诉你这里的地址。虽然研究规模不大,但确实很了不起。

我现在吃住都在这里,环境很好。物质资源很丰富,总体来说很宽敞。吃得也不差,不过昨天还是出了回丑。同事家里请我吃饭,餐桌上摆出了牡蛎。你也知道我最不喜欢吃这个了,但心想着不能得罪对方,就勉强吃了一点。

尽管偶尔会有这种事儿,但我还是健健康康的。我以后还会给你写信,并且也很想知道你的近况。收信地址已经信封上写明了,还有,别忘了写上B7噢。那么,一切都拜托了”

崇史把信读了两遍,特别是最后的那部分反复读了好久。

刚开始读信时那种欢快的心情,一下子消失殆尽。心里堵着的那块石头,变得比以前更大了。

这封信是伪造的,崇史怀疑。

关键词就是‘牡蛎’。

的确,智彦不吃牡蛎,但原因绝不是他信上写的那样不喜欢吃。

崇史想起了初中时候曾听他说过的一个故事,是关于智彦祖父的。

“自从我因为患病腿脚不好了以后,爷爷就不吃牡蛎了,说是要在我的腿恢复之前完全断绝。牡蛎以前可是爷爷最喜欢吃的呢,尽管他过世快三年了,但这事儿我还是最近才知道的。我还在他面前吃得狼吞虎咽的,感觉真对不起他啊”

所以,智彦说了,自己决定以后也不吃牡蛎了。

如果是智彦本人,他一定不会这样写的,崇史断定,‘牡蛎’对他而言是一种很有含义的食物。

崇史推断,这封信是出自其他人之手,而且这个人只知道智彦不吃牡蛎。于是他妄下定论:不吃就是因为讨厌吃,还为了看起来像是本人写的信,特地提到了这事。

很有可能,这一说法比信是智彦自己写的要解释得通。

但笔迹又是怎么回事?崇史马上摇摇头,这点小事应该轻而易举,拿到智彦的笔迹让计算机来模拟简直是小菜一碟。

问题是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另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疑问,真的智彦发生了什么不测吗?

这天崇史几乎没有心思工作,须藤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也不回答,这话决不能对任何人说,他心想。

崇史比平时提前离开了研究室,但他没心思立刻回家,呆呆地走在去六本的路上。他感觉需要一个人静静地想一想,说不定现在自己正位于一个至关重要的岔道口。

“这不是崇史吗?”突然,有人叫他。他停下了脚步,开始四下张望起来。一个穿着迷你的红色套装的年轻女人,笑着向他走了过来,她嘴唇涂成了和衣服同样的颜色。她开口说,“好久不见啊,你还好么?”

这个女人是谁啊,他立刻回想了起来,是他以前在网球社团的搭档。

“是夏江啊,真的好久没见到了呢”崇史笑脸相迎,“快两年了吧?”

“你说什么呢,我们去年不是还见过么,在新宿”

“去年?”

“是啊,嗯,是叫三轮吧,他不是还把女朋友介绍我们认识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