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男人矮小的身躯越走越大,嘴角还挂着淫邪的笑。及至快走完这段时,他衰老可恶的面容便全部显现出来,那里原本不是两张脸,而是一道刀疤将半边脸颊分割开来,就像一道荆棘做的军事防线,就像变硬的肉团做成的耐克商标。汤姆-詹姆斯的心脏像是被长久地划了一刀,他一下看到起初揭开包扎时那里像爬了条肉红色的蜈蚣,一下看到匕首切开时,皮肉袒开时黏黏乎乎的景象,好像很多寄生虫涌出来。
汤姆蹲在那里呕吐了好一阵子,起身赶了过去。
那人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摊开生疏的双臂。
汤姆盯着他的眼球说:你太让我恶心了。
那人又摊开一次双臂,说,why?
汤姆从兜里掏出枪,对着他的脑袋打了一枪,子弹像钻入西瓜,西瓜裂开了。小提琴掉在地上,木料发出很好听的声音,接着男人噗地倒于地面。汤姆腾出很好看的皮鞋,蹬了他胸脯几下,像个年轻人一样矫健地跑了。
施坤一个人在农场的傍晚起床。窗外是一辆老爷车,老爷车上放着旧钢琴,施坤一个人搬不下来,就找雨布盖上了。远处的植物退化了,这里值不得几个钱吧。
施坤巡视了一遍平房,觉得墙壁有块地方斑驳了,就找报纸粘贴上了,裁下来的多余报纸,她就找粗笔涂上一个福字,又贴在门前。这样简单地忙碌一阵,她便吃不消,又饿着睡过去。醒来时已经是夜晚,她熬了一锅玉米汤,慢慢喝,喝出甜味,整个身体温暖起来。她就来到台灯下写信。
施坤写道:亲爱的民,我的头发全部白了,病情又重了一点。现在窗外有着很大的金黄色的月亮,它清楚地照着这块土地的每一块石头,和石头中间的红土。我就像看到火星,能看到很远很远,一直看到地平线,可是看不到一个人来。
两 生
1
周灵通的人生最低谷出现在26岁。26岁了,同学有的生孩子,有的大学毕业几年都教到高三了,而周灵通还在复读。这一次高考结束后,周灵通失踪了,待成绩出来很久,他才步履沉重地潜回校园。在那里,野草从水泥裂缝间生长出,可怕的高,而墙上白纸的一角垂挂下来,像是打盹。周灵通抚平白纸,一个个往下读,读到自己名字时,号啕大哭起来。哭完了不知如何抵挡,四处瞎走,走到东,走到西,无路可走,眼见着夜像黑色的泥土,一层层清楚残忍地浇盖下来,便走到河里去了。
河的水面泛着点光,能听到田里各种各样的虫子开会,周灵通一截一截走到凉冷里头。快淹到脖子时,草窠里冒出一句妇女的话:灵通,你做什么?
我洗澡。周灵通说,然后身子一缩,从水里游走了。爬出水面后,岸上只剩个提衣桶的背影,越走越小,而天边擦过一道闪电,照亮了山峰。周灵通吸口气上岸,滴着水,独自往山峰走了。
山峰的顶尖有个寺,唤龙泉寺,建于清末。周灵通走到时,脱漆的寺门紧闭着,周灵通也不敲,扑通跪下去。跪了一阵,膝盖麻疼,承受不住这废物般的肉身,便趴着。趴了一阵,背后来了很多鬼,眼前多出几十床被褥,便卧倒,像条狗卧倒睡死了。清晨,一阵雨扫来,扫醒了周灵通,周灵通挺直身体继续跪。约莫光亮大了些,寺门才吱呀一声开了,得白癜风的和尚德永抬眼望天走出来。看到门前跪着一团冒气的活肉后,德永又跳回槛内。
周灵通对着泥水磕下头去,德永指着他说,你做什么?
我要出家。周灵通说。
德永嗨了一大声,拼命摇头。周灵通继续说:师傅,没法活了,你收留我吧。
德永小心不让布鞋沾上泥水,走过来端详周灵通,问:你青春正好,为何要出家?
周灵通说:我高考八年考不上,无路可走了。
德永背起手站起身,说:依我说呀,你六根未净,拘泥执著,和佛门无缘。
周灵通猛然抱住德永一条腿,说:师傅,我这就要死了,死了。
讨厌。德永抽出腿,头也不回走回寺。周灵通想喊戳你妈瘪,却是没力气了,寺门吱呀关上时,周灵通昏死过去。醒来后,周灵通两眼儿昏花,许久才看到面前有只皱皮苹果,便像条豺吃光了它。然后他看到德永手持巨大门闩,舞来舞去。德永说:滚。周灵通撑持起身躯,软软地往下走,走了一阵子,回头望,德永手扶门闩,屹立山坡,又洪钟似的喊了一声:滚。
2
周灵通吃光山下一地幼鼠大的白薯,看到山尖露出寺庙一角,本想上去烧了它,却是觉得路途遥远。坐了一会儿,本想回家向父母投降,却是又看见一高级女子骑凤凰自行车沿柏油路下坡了。那女子烫着关牧村的发型,细皮嫩肉,嫌恶地看了他一眼。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老子不就是八年没考上吗?周灵通抬起泥猴般的脸,大吼道。
那女子应了一句“神经病”,快速踩起脚踏来。下坡路不用踩的,一踩链条脱了,连人带车咣当扑到路面了。女子手掌蹭出血印,血印里冒出血珠,唉哟唉哟的,周灵通走过去说:你说谁神经病?
女子皱着眉不理,周灵通提起她的衣领,说:你说谁神经病的?那女子咬着牙不说,周灵通就把她拖向路边,拖往田间,拖到蒿草后边。女子大喊救命,周灵通就掐她喉咙,声音咔咔地没了。周灵通剥开她的衣服,让她白花花、颤栗栗地挣扎了一阵,躺好,一把操下去。周灵通肏进去时用了蛮力,说:你说谁神经病的?
这把力把女子的眼泪肏了出来,女子拿头不停蹭背后经了雨的土,蹭得一塌糊涂。周灵通说:你妈的瘪,我让你说。这时柏油路深处传来汽车奔驰的声音,周灵通赶忙捂住对方的口,汽车路过自行车时慢下来,周灵通背脊冒出许多汗来,不过汽车又声势浩大地开走了。草草完事后,周灵通用女子的衣服绑住女子手脚,用女子的内裤塞严女子的口,搜出女子鞋里的钱,走到柏油路,拆开盖板,安好链条,骑上自行车跑了。跑过小镇时,卖菜的、卖肉的、卖包子的、开饭馆的、听收音机的都看了他一眼,张开嘴要说什么,一下反应不上来。周灵通说,你们不是想说,快来抓啊,强奸犯,吗。
周灵通气喘吁吁地通过小镇,向着逃亡的深处奔行,而人民群众和人民警察直到一小时后才明白过来。等他们提着枪和菜刀,坐上两辆大卡车往前追时,周灵通已经弃自行车上船了。等他们喂喂喂把电话打到对岸时,周灵通已经坐上一辆货车去远了。对岸的两省联谊派出所说,好像是辆蓝色的解放,又好像是辆白色的东风,具体情况不是很清楚。
后来,追捕队伍精兵简政,以县公安局刑侦大队长为组长,组织了三个人去南京继续追。四个人把绿色吉普停到南京车站,看到人流像鱼苗,向一个方向涌去,又向另一个方向涌去,傻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