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并没有说在你这里啊,你慌什么?”后头传来一句大喊,大家马上骚动起来,一个个恶狠狠地说“可是你自己说在的”,然后齐刷刷地挥舞家伙,迸发出审判已经结束随时可以处死对方的热情来。这时卫华爹挥了挥手,说:“你把它从仓库里取出来还给我吧。我不是来打架的,秦老板我给你跪下了。”
“别跪!”后边喊出愤怒的声音。卫华爹半弓着身子,没跪下去,他转过身来又给大家摆手,意思是事情快成了,不要坏了快成的事情。那秦老板声音小了点,头却仍然是歪斜向天的,“我也是花钱买来的,我的钱也是血汗钱。”
“我赔给你。”
“你赔得起吗?”
“你要多少?”
“我花一万块买的,我就要一万。”
“你是花一千买的。”
“我是花一万买的。”
“你明明是花一千买的。”
“我诳你干嘛?你不信拉倒。你赔不起可以,你们打死我,我就不信没有公道。”
“那好,我租。”
“怎么租?”
“我花一千块租,租完了原封不动还给你。要是不能原封不动还你,补足你一万块。”
“你说了谁信啊?”
“我立字据。”
“你立了字据谁信啊?”
“你他妈把我们姓莫的当成什么人了!你是不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后头有人喊,然后众人一拥上前,好似鲫鱼一样往门里钻。秦老板连口说“我信我信”,倒退着跌坐在地,脸色煞白。倒是卫华爹又拦住大家,自兜里掏出一千块钱,立了字据,按了手印,又对着停靠在墙角的那辆自行车说,也押给你了。然后他们慌慌张张看着围观过来的县城群众,跟秦老板去把那翡翠椅子取了,仓促撤回乡村了。
一天后,卫华爹联系到乡里唯一一辆跑运输的解放车,运着翡翠椅子上了公路,路过县城时他买了三袋馒头,说对不住了,本来要请你好好吃的。然后他们风驰电掣地奔行在外地兄弟离去的方向,有那么一阵子,卫华爹疑神疑鬼,以为还能在路上碰见兄弟的背影,却始终没碰到。卫华爹就带着这一半的心急一半的踏实,像梦中的卫华一样,突然拥有了辨别迷宫的神迹,对司机指点出了最经济的路线——虽然那个省那个城市那个医院他从来没有到过。卡车像鲨鱼一样闯入平静的城市后,在紧急挥舞指挥棒的女交警身上留下一堆蓝色的尾气,然后在粗鲁地拐了七八个必要的弯后,猛然看见医院的木牌。它像人一样嘶叫一声,彻底熄火了。卫华爹和司机跳下车,取下翡翠椅子抬着就冲进白色的医院,先是找服务岗问,人家姑娘说的是正宗普通话,他们说的是机关枪一样的方言,待他们明白过来,焦急地调动少有的普通话储备时,她又说不清楚,你们说的我不清楚。他们便一间一间地推门,推了七八间看见一个女病友正准备小解,才面红耳赤地明白这里是门诊区。他们跌跌撞撞地穿越门诊楼,奔跑在花园过道的水泥砖上,奔跑在台阶上,奔跑在平滑如镜的走廊上,继续粗鲁地撞开一间又一间的门,看到了很多惊慌失措的重症病人——他们的脸是很苍白,但都比不上卫华兄弟那样苍白,卫华兄弟的脸就像白里过滤了一层白。
然后是一个只有10平左右的独立病室浮现在他们眼前,它的门上包着厚厚的皮垫,窗上塞了黑色的X光照片,它就像一个不需要说话的帝王,威严地浮现在他们眼前。直到这时,卫华爹才颤抖起来,大腿好像灌满铅,再也抬不起来了。他意识到他是来晚了,他一直没想到他来晚了这个可能,但现在他想到了,因此他的脸上落满惶恐。僵立几分钟后,他像任何一个迟到的人那样悲伤地推开房门。他先是看到一团漆黑,接着在那漆黑中慢慢分辨出病床的模样,被单是叠好的,枕头放在叠好的被单上。墙壁上,一面锦旗因为风的消失正慢慢贴回它原来的位置。什么都没有。
卫华爹将手里搂着的翡翠椅子轻轻放下来,然后自己慢慢蹲下去,抱着头,晃着头,像是享受快乐一样享受着这空寞的痛苦。司机听到他嗨嗨,嗨了好几声,好像是要把哭泣从喉咙里嗨出来,可见他是已经忘记掉怎么哭的。司机就让他这样慢慢蹲着。不一会儿,医院叫来的民警赶来了,司机用了很久才把这件事情解释清楚。那时候的民警比较好,他叫来医院的领导,复述了这件事情,领导又找来主治大夫,复述了这件事情。这位满头银发,皮肤黄黑,戴着黑框眼镜的老医生坐到床上,说,死的很惨,到死我们都查不出来是什么病。然后他扫了一眼翡翠椅子,以他这个职业所拥有的傲慢口气说:
“没有用的。”
火 星
当生日快乐歌响起时,俄克拉荷马州是白天,水军县是黑夜。美国的母亲走出游乐场大门,忽然意识到什么,回头望了望摩天轮,摩天轮的玻璃泛着白光,四野寂静。不一会儿,从摩天轮上方的白云深处飘落下一首歌来。美国的母亲躬下身对儿子汤姆-詹姆斯说:听,你爹地给你点了一首歌。汤姆点着头,听着歌声像肥皂泡消失于街面,然后他看到母亲呕吐了,对面蹦过来一个独腿人,像一只独腿鸡蹦过来。母亲应该是从空荡荡的裤腿看到了血淋淋的伤口截面,那里,绿色的神经像蚯蚓扭来扭去,黑色的血痂成块成块坠落。在地球的另一面,中国的母亲拉亮了20瓦的灯泡,光芒聊甚于无,照在她一大一小两只干瘪的乳房上,儿子李爱民中断了拉箱式的哭泣,扑上去。可是就像我们今天吸一罐已经吸干的酸奶一样,李爱民和母亲很快都悲哀地意识到奶源干涸的事实。
硕大的眼泪从李爱民眼皮上的大疖子下冒出来,母亲怜惜地说:崽吔,没有奶啊。
李爱民却还是一边叼着奶头一边哭嚷,母亲便伸手四处乱摸,终于摸到一个音乐盒子。那是“破四旧”时偷回来的,母亲扭紧发条,它发出嗡嗡的声音:happy birthday to you,happy birthday to you。
李爱民松开嘴入神地听了一会儿,很快明白精神食粮解决不了饥饿问题,张开嘴又扑上去。中国的母亲发出一声声低号:崽吔,你咬坏老娘了。
很多年后,李爱民还保留着这种动物性。他脱光了一个又一个女人的衣服,寻到那辉煌欲碎的乳房,叼起那红的黑的乳头便撕扯。据说在这可怖的瞬间,女人感觉到身体的阀门被恶狗死死拉开,生命之水就要流淌一地,不禁个个使起双峰贯耳的武术来,你干什么!干什么!
这个时候,李爱民就会讪讪地望你一眼,卑贱死了。
恼怒的女人这个时候都气势汹汹地整理好衣冠,蹬着高跟鞋走了。李爱民在后头强调道:就是因为你高贵。也有意志不那么坚定的,拉开了门又轻轻把它关上。意志不坚定的女人狐疑不安,慢慢走回微微颤动的床铺,小心坐在床边。李爱民眼含泪光,开始试探性地叙说,试探了一会儿,女人的手抚摸到他头发上,他便像摩托艇自小港驶到宽阔的湖面,劈波斩浪地说起来。
他并不否认自己的卑贱,他说自己卑贱而充满热情,像可怜的于连。他背诵下了某个剧本的整整一段:我无数次想象的终点,都团聚在她们高耸的乳房上,那高耸的乳房,像是高耸的云层,闪现在我仰望的瞳仁,我看到那里,绿色的血管像绿色的河流,贯穿在绸缎一样的皮层下,而红色的乳头将一切拢成一团。它如此触手可及,如此遥不可及,弄得我像被飓风刮过的村庄,忧伤得空空荡荡。我总是在睡梦中盼望用手抓住它,但手自己却在退缩、害怕、自卑,仿佛不能玩弄这灵魂的深处。但是现在我想要的便是玩弄它,我要死死捏住它,揉它,将它揉成我熟悉的东西,揉成我与生俱来的证据。为了这一切,为了这比阳光晃眼、比牛奶柔软、比春天温暖的东西,我愿粉身碎骨。主,这就是我要走的窄门。我崇拜乳房,甚过崇拜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