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傍晚,卫华跟着爹去柳树前李家看电视。李叔在弓着身子转台,李婶在弓着身子倒茶,一百多号群众在热火朝天地议论《流氓大亨》上一集谢月明是否原谅了方谨昌,卫华想这样的节日以前是在自己家门口上演的,可就是半年工夫,等他从大学回来,家里便只剩一块罩电视机的布罩了。电视放到一半,人像左右扭曲起来,李叔摇天线,换台,不得要领,就喊:“莫会计,电视是你的,你来弄。”卫华的爹深怀歉意地走上去,拍电视盖子,拍一拍听一听,好像要拍好了,一个心急的汉子抢上来接管了,他便尴尬地走回,“我们回吧。”

他们沉默地回,来的时候天好好的,回的时候看起来也是,可是三里路走到一半,大雨忽然滂沱地砸下来,他们便狼狈地闪进庙里。他们想这是夏天的雨,来得急去得快,他们就坐一会儿吧,可是雨却越下越长,越下越大,在荒村野地下出一团白雾来。他们就坐立不安了,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是彼此在一起坐着——他们既不能像陌生人那样沉默不语,又一下无法逾越父子间构筑了21年的秩序,因此他们绷紧身子坐着。

卫华的爹率先做出尝试。他问学习如何了,卫华说还可以,拿到奖学金了;他又问找朋友了没有,卫华说没有;他说哦,然后双方无话。卫华想时间啊雨啊就像锯子,一下一下锯他和爹,最终他像是被逼着把一句话说出来:“爹你是无神论吗?”

“是。”

“我也是,可是我却碰到一件怪事。”

“卫华你说。”

卫华在这声音里听出一个成人对另一个成人的尊重,慢慢放松了。

一般人做梦,眼睛一睁,梦就跑了80%,再策马去追,剩下的20%也跑了。卫华做的这个梦却不,一个月后当他说起,他还能准确说出那间房子的每个细节。房子有10平米,四面刷白;东面挂着《医护守则》,《守则》旁是一面八成新的锦旗,锦旗上缀着“医德高尚”四字;西面挂着圆形挂钟,钟下是一幅日历,日历翻到5月25日;南面有鲜红的语录,除开毛泽东三字,其余都是用宋体写的;天花板是蚀刻风格,正中挂了一盏日光灯,灯光罩住一张行军式病床,床栏杆淡灰色,掉了几块漆,床被单飘出福尔马林的味道;床边摆着一张红木太师椅,椅子方方正正,椅面两尺宽,两尺长,四条腿两尺高,靠背也是两尺高,靠背正中安了一面灰蒙蒙的镜子,枕头的部分则雕成回字型,回字中间嵌了一块翡翠,翡翠翻滚起伏、绿深如草。

卫华最初出现在梦里时,是在一个极度光明温暖的地方,很快他得到一个确切无疑的凶讯,要他往一个地方去。他并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但他熟练地沿着湿润的铁轨走,走到尽头看见一座白色的院落便翻进去,他记得右手食指指尖擦到了墙尖嵌着的玻璃渣,以至后来当他透过铁栅栏聚精会神地朝房间望时,还得不时去吮吸出血的手指。他望到那间房子有《医护守则》、锦旗、挂钟、日历、语录、病床、被单、日光灯和翡翠椅子,它们组成一个安静的宇宙,风吹进来时,宇宙万物蠢蠢欲动,像是戏台在焦灼地等待演员。

卫华吸动喉结,慢慢感应到一只活动病床正从远处推来。它的四只轮子卡在花园过道的水泥砖缝,它被抬过台阶,又碾压过光滑如镜的走廊地面(发出好听的声音),然后是房门咣当一声被推开,它被推到卫华眼前了。卫华看见四个粗壮的男护士在意识到推错方向后,又将活动病床往后拉,拉到合适位置了就将那个四肢僵硬的病人提起来,扔到这间房子的固定病床上。就像扔一袋水泥。卫华记得在扔之前,一个男护士朝手心吐了口唾沫,搓了搓。然后他们拉上门走了,留下这个病人躺在床上大口呼气。这个病人右手举在空中,像是挥手;左手蜷缩在胸前,好似粘在胸口;左腿笔直朝天伸着,与平面呈45度角;右腿盘着,右小腿伸到悬起的左腿下边,伸到身躯这边来——他就像是被人喊了一声不准动,从此就不能动了;他就像是一只活蹦乱跳的龙虾被抛到油锅。卫华不觉得这是滑稽的事情,因为他看到对方的身躯在痉挛,脑门上的汗珠像爬虫一样一只只从地底下跑出来。卫华将叼着的手指放下,捉紧铁栅栏,有些孤苦,他想对方是要艰难地将身躯和头颅转过来。

很快,那些护士又像戏剧里的龙套凶猛地闯进来,他们将病人粗暴地抬起,翻过来朝下一扔(使之恰好朝向卫华这边侧躺),又匆匆撤了。病人盘到身体外的右小腿与床板发生撞击后,将右膝顶到一个新的位置,发出沉闷的声响,病人因此将脸挤成一团。待那挤成一团的褶皱舒缓下来,卫华想,再也没有什么比这更确信的了,这就是他的一个兄弟。这个兄弟长着浓密卷曲的头发,脸像女人一样白皙,如果不是因为这场怪病,他一定是世间最美好的一个男子,年轻而富有活力,永远与女人载歌载舞,可现在他却像条被宰的狗儿哀戚地看着卫华。

“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兄弟了,我就要死了,你救救我。”卫华看到他的眼睛这样说。卫华用力摇铁栅栏,好像要摇脱臼了,那东西还是纹丝不动,于是卫华像预见到什么,拼命喊,喊得那么大声,又那么无声;那么有力,又那么无力。卫华便想这是梦,可他分明又闻到医院的味道,分明又感觉到全身的疼痛,他便在这残忍的现实面前痛哭起来。然后是一个满头银发、皮肤黑黄、戴着黑框眼镜的老医生走进病房。他只那么轻轻一拍,侧翻着的兄弟便躺正了。

医生拿左手细心测量兄弟的颅顶,又拿右手将棉球蘸向托盘里的酒精,对准量过的部位擦拭。接着,医生丢掉棉球,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银光闪闪的东西,他拿左手捉住那东西,又拿右手到口袋继续掏,掏出一柄粗黑的钉锤。医生晃了晃钉锤,对准左手扶住的银钉敲打,钉进去一部分后歪了,他咬牙将它拔出,待部位吃准了,他小心而迅捷地连敲两下,然后停下来细细查看,如此歇歇停停敲进去了一半,他便猛然一锤,将剩余一半一下敲进去。卫华看到兄弟的四肢像是风扇狂扫起来,最终又像风扇那样减速、慢慢停下来、一动不动。医生坐在那里等尸体创口的黑血流干了,拿棉球细心擦拭,最终将那张脸擦得一尘不染,然后他站起来,像伟大的木匠一样转着圈参观自己的作品。

卫华说:“爹,有三点我无法解释。一是我在生活中从未听说过日光灯,却在梦里见到了;二是我每次梦见人都是面目模糊,这次却看得清清楚楚,连眼皮上的疤痕都看清楚了;三是我把他的面容与我所有的兄弟,包括堂兄弟、表兄弟、同学、朋友进行比对,发现没有一个是吻合的,我的兄弟里没有一个是头发自来卷的。但现在我却觉得我在世界只有这么一个兄弟,别的兄弟都不是兄弟。”

“你说的都是真实的。”

卫华的爹答应道。

根据爹的讲述,当年卫华家因为修屋,临时住进镇政府的废弃宿舍,那宿舍上面八间房,下面八间房,只住了两户人家,另一户是一对外地夫妻,他们很少和卫华家搭话,一回家就将门死死锁住,连玻璃窗也不开。卫华妈觉得是自己家的到来打搅了人家高贵的生活,有些仇恨,可是卫华爹不觉得,卫华爹觉得是人家有自己的心事。那男人虽然长得孔武有力,脸上却时时流露出哀丧的表情,好像被什么惩罚了一直未能翻身,卫华爹觉得还是不去惊动为好,反正中国不缺井水不犯河水、老死不相往来的生活。

事情到卫华出生时有了转机,那天风和日丽未有征兆,可是卫生院的小医生接生到一半说是尿急去找厕所,就再也没回来,卫华爹意识到她不可能回来后,气得拿菜刀对着卫生院大喊:“你们不是耽误人吗!”这时卫华妈发出濒死的喊叫,卫华爹便丢下菜刀,撒开腿像驹子一样向河岸边冲。好像三两步就冲到了,可是人家接生婆跟着走回却花了半小时。那婆子是个小脚,走路一颠一颠,颠了十来步就疼,她说你走那么快干嘛,你走得快你又不会接生。卫华爹不能骂不能打,恨恨看了一眼,抱起老女人就跑,却是连人带己一起摔倒了。这样折腾到家门口时,卫华爹发现四周出奇的安静,一时承受不住栽倒在地,待接生婆将他掐醒,他便迷迷糊糊看到外地人像圣人一般从他家走出,沾满血污的指间还夹着一根香烟。外地人露出极度疲乏后才有的笑容,一路走过来,说:“恭喜。”

这件事后,卫华爹总有一种强烈的报恩冲动,但是他不知道要买些什么,或者要帮什么忙,他实在不知道自己对人家有什么用,人家总是说不需要的不客气的。这种事情大概还是女人有智慧,卫华妈身体还没养好,就抱着卫华上楼,把这对夫妻从门里敲了出来,说你得做个干爹,这孩子的命是你捡来的。外地人却说你们不怪我坏规矩就好了。这话说得三人都尴尬起来,然后是卫华妈反应过来,说怎么会呢怎么会呢。卫华妈又恳求了几番,才算把他求住了,他走回屋取了十元钱,说你不收我就不认,这样卫华家又欠上一笔。倒是卫华妈聪明,火上浇油要干爹给赐个名字,嗯,外地人思考了下,叫炎生,想想不妥,就又取了这个卫华。

也就是那次,卫华妈发现他们家屋内一片阴黑,窗户挂着厚实的窗帘,漏缝塞着严密的布团,他们也不是两口人,他们还有一个孩子,就是为着这个得怪病的孩子,他们深居简出。 “所以你是有兄弟的,你兄弟眼皮上有疤痕,是因为偷偷跑出来玩,被太阳照出一个大疖子来。”卫华的爹说。

在卫华像是被浇水的作物疯狂成长,双腿已能支撑起躯体但记忆功能还远未开启时,他们搬回到村里,而外地人也搬到远处了。他们两家就像迎面开来的两辆汽车,萍水相逢了一下,留下一个名字和十元人民币,然后彼此消失——但是有那么一天,外地人却挨家挨户问找上门来,当时卫华一家三口正走在前往外婆家的路上,被外地人骑自行车赶上了。看得出来他十万火急。

“干爹有什么事?”

“就是请你们到家吃个饭。”

卫华爹和卫华妈有些奇异,但也许这就是城市人的处事方式吧。他们抱着孩子折回来,跟着外地人走,外地人好像很开心,把卫华抱到自行车横杠上坐着,哄声花着,像蛇一样扭曲着骑。如是走了四五里路,走到外地人的新家,却是个独门独户的旧楼,屋前的野草一路长,长进湿烂的木墙里——大概也是个危房。

进屋后,卫华爹感到一股阴湿的气从地面升起,爬到他刚才还被太阳饱晒的背部,打了个喷嚏,然后他听到一个小孩喊:“有人打喷嚏咯,有人打喷嚏咯。”他便放下卫华,让他的兄弟搂着他抱着他,亲热他,那孩子似乎很开心,大声叫喊:“妈,妈,我弟弟来了,我弟弟来了。”然后这屋里所有的人都像是找到自己的归宿,卫华被他的兄弟带走了,卫华妈进厨房帮忙,卫华爹则被主人领着参观楼内构造,他们进了东厢房,又进了厢房后间,那里有一个扑着的谷斗,外地人将谷斗翻起来,便显现出一把太师椅来。椅子方方正正,椅面两尺宽,两尺长,四条腿两尺高,靠背也是两尺高,靠背正中安了一面灰蒙蒙的镜子,枕头的部分则雕成回字型,回字中间嵌了一块翡翠,翡翠翻滚起伏、绿深如草。

外地人说你坐着看下,卫华爹便拉过来坐,坐了一会儿,外地人扶住他肩膀说,送给你了。卫华爹是在那个时刻看见对方眼中忧伤的。那是人们在下定决心做出某种对自己不利的事时才会有的忧伤,那是既有狮子式威严又有绵羊式哀求的忧伤,那忧伤让人感觉不祥。卫华爹从椅子上跳下来,说不能要不能要。对方冷漠地回了一句:你必须要。卫华爹问发生什么事情了,对方却是不答。

待用尿素袋罩好椅子,外地人轻声说,我们吃饭去吧,他们就出来了,随后发现各自的儿子不见了。他们焦灼地找了一圈,最终在二楼一个漆黑的角落找到了。卫华爹还没伸手打,卫华就哭了,外地人打了很久,卫华的兄弟还是咯咯笑,最后外地人发狠抽了他一嘴巴,他才像警报器一样痛哭起来。

“你要是把你弟弟摔下来,你怎么负责?”外地人将他丢在地上,踢了一脚,就像那是条小狗。外地人再要踢时,卫华妈冲过来挡住,她抱起孩子,心疼地抚摸他,把他抚摸成一只懂事的小猫。后来卫华妈说,她就像抱着一个冰块,她还没抱过这么凉的孩子。

吃饭时,外地人没喝就有些醉意,一次次举杯和卫华爹干,把一瓶西凤酒悄悄干完了,而身为农村妇女的卫华妈和身为城市妇女的外地人妻子则像两条不同的河流,似懂非懂但是徒劳地交流着。吃过饭后,外地人将翡翠椅子搬到自行车上,用绳索细心绑好,送往卫华家,卫华爹要拦,人家已经骑着车先走了。卫华爹看到好几次椅子要掉下来,外地人停下车细心地重新捆绑,可是一到目的地,他就把它一丢,头也不回地走了。

卫华爹在家摸了几天翡翠,一会儿滑,一会儿涩,一会儿像是有凉风生出,便拿眼睛紧盯那绿,却是发现世界没有比这更绿的绿,没有比这更金贵的金贵,他何德何能受此大礼?因此他要把它送回去。他兜里塞着七只热鸡蛋,背上扛着这稀罕宝贝,信心百倍,远远看见旧楼的屋角,觉得他们好像还在那里阴沉地生活。可走到时,他发现房门大开,野草从台阶爬进屋内去了,屋内除了毛主席画像一张,什么都没有。卫华爹于是号啕大哭,说兄弟啊,兄弟,你这祖传宝贝是要送我呢还是托我保管呢?

卫华爹哀伤地把它背回来,夜晚总是拿抹布蘸水擦,等晾干了再塞回去(他也像外地人一样,将它保护在谷斗里)。然后有一天他到大队去,队长把他拉到角落劈头骂,你找死啊,干出这么对不起组织的事来。卫华爹不知犯了什么错,给队长递烟队长也不说,等回家了他才明白过来,忙趁夜将椅子丢进薯洞。第二天他正在考虑是将这东西交上去还是藏起来,工作队就步履整齐地开来了。事情就是这样,如果工作队态度和蔼,治病救人,卫华爹就带他们到薯洞去了,但是工作队来的是十几号人,就有些硬气了,而这个世界的男人只分两种,一种是吃硬不吃软;一种是吃软不吃硬,卫华爹就是后一种。当那些人的腿脚像雨点一样淋到卫华爹的身上时,他们还不明白,卫华爹正在念念有词:我是刘胡兰,我是刘胡兰。

这个男刘胡兰脸贴上了纸条,头剃成了阴阳头,身子也坐上了喷气式飞机,历经多年磨难,终于是让翡翠椅子安稳无恙。可是等到这所有外力一消失,他和卫华妈就怨恨起来了——凭什么是你那么安稳?凭什么?他们就想这是十足倒霉的东西,这是人生的祸根,因此这时就是没人来要,他们也要把它劈了、烧了,让它化为乌有,何况这时还有中学的韩老师出钱来要。韩老师说出五十块钱,夫妻俩说十块就可以了,可最后他们连十块也忘记收了。他们看到那把椅子和贪婪的韩老师一起融入黑夜后,像看到致命的罪证融入大海,禁不住无比轻松起来,他们甚至想连夜找到工作队,要他们来看这薯洞,你们看,这里除开有几粒老鼠屎,什么也没有,我们本来就什么都没有。

然后他们就忘了这把椅子,以及外地的兄弟,像大多数中国老百姓一样,他们眼睛朝前看,朝锅里看,并不知自己的肉体经历了那么多的历史。在某一天发现孩子的天赋后,他们开始对孩子采取严格的“胡萝卜加大棒”政策,考100分奖鸡蛋猪肉,少一分则暴揍,竟是让孩子在“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险恶形势下考中大学。孩子临走时他们交代了很多做人的原则,可是一回家,他们就开始学习抽烟、提手提包,身体不好也到处走走。他们总是迎上人们尊敬的目光,羞涩地说:天津大学,要说是个重点,比北大清华还是差些;写信回来了,拿到奖学金了,不是一等的;哪里谈恋爱了哟,孩子说看毕业分配个什么工作再考虑,我们也急,急有什么用。不过,他们还是背着孩子去见了些姑娘,有的是商品粮,皮肤白,骨盆大,能生产,他们很满意,但是他们忽然意识到自己做不了主(他们只能说,姑娘你有空来我们家看看电视呀)——但这没关系,这种事情本身就很有滋味,莫家有谁能像皇帝这样选妃啊?这些事情做完了,他们就回家休息,泡一杯茶,看儿子留下的书,翻他过去做的作业,提前进入退休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