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用一寸毕业照放大的,当然看不清楚,但是气质在,可惜就是梅梅也发现不了这种气质。你瞧她后来用什么话来拒我,她说我根本不是你说的那样,你有病吧。怕是要得罪我了,又说你我只是同学,平平淡淡才是真,既然从没得到又从何言失去。我受不得了,便写诀别信,便躺在床上割脉,血滴在地上像音符强壮地滴在地上,我痛快地说,打发我吧!打发我吧!你来打发我吧!可她终未出现,那些血又悲哀地从地上飞回血管,我又可耻地健康起来——我只能像无赖一样去缠她,说你就是我的,非是我的,结果她大哭着喊,求求你不要再折磨我,我想死了你知道不知道!我无比恐惧地站在那里,摊开手觉得摊开手不对,收起来又觉得收起来不对,一下明白掉世间最简单的道理——我喜欢她,而她不喜欢我,就是这么简单。我说:你判决得对,是我骚扰了你,打搅了你,伤害了你,但从今你记得,以后就是你找我我也不要了,我要我是你生的,是狗生的。

“我萎靡下去,瘦弱下去,避开这个人,孤魂野鬼一般游荡。可我总还是看见了,我一看见,委屈的泪花就翻涌上来,就跑走拿烟头烫手臂。等到肉化脓了我才想到,原来唯一的复仇是考大学,是衣锦还乡时在她心酸的目光前走过,这样我才算将摇晃的自己安定下来。我本来只是三十来名,一个月一个月地爬,竟然爬进全班前三名,老师说你要早有这股劲考清华北大没问题,可他怎么知道我是在躲避痛苦呢?

“也许是老师连番的表扬使梅梅重新认识到我,也许是女性本身就有歉疚,有一天梅梅给我留了张纸条,写着‘If you can do, show me your all’,我方寸大乱,好似马匹快要冲入敌阵却急停住。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最后只能用烟头再烫自己,我把自己烫得滋滋叫才又心硬如铁了。然后是高考结束,每个学生都像分娩好但看不见孩子的产妇,空虚而恐惧,就是梅梅也把持不住,遇见我也主动笑,她惨淡地笑着,问有没有看见纸条。我低头不说话,她又问,我看看她,她的眼是心无芥蒂的,便说,我不知道你是要羞辱我还是要鼓励我。

“孩子,她说,然后将手摸上我的头。那手像是有魔力,将怨恨一层层驱走,当她说别哭时,我要命地委屈起来,说我是你的孩子是你的孩子就是你的孩子,我像条狗被轻易收复了。但是伴随着这巨大幸福的正是巨大恐惧,从根子上我觉得这是个不可知的女人,今日与之拥抱,明日说不定就要被勒令离开了,因此最初几日我并不主动,由着她安排,她说你看我吧,我就遵命看她清亮的眼波和埋藏在颈脖之下的绿色静脉,她不说我就失神坐着。直到有天她说你有心事,我看出敌意了。我说没有。最终却又拗不过,把那心里话说了,我说我不信你,然后我看见她眼里仅有的期待熄灭了,她站起来走上山坡。我以为她就要从此离去,她却坐下来脱掉衣服,将自己摊开在那里。我带着自责走过去,在这悲壮的躯体面前畏葸不前,又是她将我拉下去,我一贴上这陌生的躯体,就像小偷一样充满罪恶感,我这是敬奉圣母却又要把圣母操掉啊。这时又是她揽住我的腰,将我带进她的身体内,我掉进信任的深渊,禁不住说对不起,她却哭了,她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

“她说我哥十几岁就死了。她说得这么哀楚,过几天却调皮起来,说你真的爱我吗?我说嗯。她说好,你去把山烧了。我拿着火机不假思索去点芭茅,叶子烧着很快灭了,我就去搜集松针,搜到一团我把它烧成火把,又把火把置于芭茅下,等有了点气象我便用嘴吹用衣服扇,终于将它们辟辟啪啪弄大了。不一会,巨大的火苗像是跳远一样跳到老远,我看见她在着急地哭,便说孩子快跑,拉着她的小手像一个骑士跑了。跑到山下,我抱紧她说我爱你,她却说你怎么真烧啊怎么真烧。兄弟啊,是命,我现在一年四季住在这里,就是为着森林防火。”

这会儿他嗅了嗅,猛而跳进厨房里,不一会端着飘香的钵出来了,接着又往外端了几样炒菜、几样腌菜,又朝餐桌码了三双筷子、三副调羹、三只碗、三只碟、三只酒杯。我看看被刮得哒哒响的窗户,问:“还有人来吗?”

“梅梅啊,快回了。”

“这么晚还回来?”

“是啊,没坏人,整座山只住我们两人。”

吃喝了一阵,范吉祥说:“刚才说到哪里了?”

“说到烧山。”

“对。那时觉得烧山没什么,就是烧了整个世界也可以,可等成绩一出来就知自己渺小了。我娘问考上了吗,我说考上了。她哭,她有病不能治,而我父亲一死那些亲戚的钱也不好借了。梅梅也哭,梅梅家比我家还穷,她父亲当年本可回上海,偏偏娶了一个农业户口,结果把一点工资全喝掉了,有时喝多了就光着身子在家走来走去,把娘俩都走哭了。梅梅家在矿上只住着一间窝棚,窗户塞着牛皮纸壳,屋顶盖着柏油毡子,屋旁堆着大小木柴,就是我们家也烧煤了,他们还在烧柴。那时老师不知我们谈恋爱,他说你们有出息了就快成对夫妻吧,你们太可怜了。

“九月将近时,我们学费筹得很少,只知到山上哭,有次哭得不行,梅梅抱紧我,松开了又抱紧一次,然后走到悬崖上说,我先死,接着你死。我听不懂,等看见一块松动的石头掉下去却没有任何声响时,才吓醒过来,忙跳过去捞住她。我说,梅梅,你的腿抖得跟锡纸一样。梅梅不说话,一个人走下山,怎么讨好也讨好不了。梅梅后来说抓阄,你抓到了你回来娶我,我抓到了我回来嫁你。我说你去吧我不上了。梅梅说不,这不公平。我便悲哀地看着她弄好两颗纸团放在碗里晃,我说你先抓,她说纸条是我做的,你先。我抓了,她又捉住我的手凶狠地说,愿赌服输。我看到寒气便当真了,剥纸团时心脏还跳得厉害,然后我看到想要的结果,便故意在这唯一的观众面前笑。我笑得她眼里落满灰烬,人也驼了,便说再来再来,三局两胜。她说不必了。但我还是做好两颗纸团握着她的手去摸,她犹豫了一会选了一颗,貌似镇定地拆开,又断气般嘶了一声。我见她没意思了,便又做了两颗,自己摸着玩,拆开一看还是那三个字:上大学,便索然无味了。”

“我听说你没去读。”

“是啊,我烧了录取通知书。梅梅拿着两家的钱去安徽读金融专科了,梅梅说,吉祥,你一定要等我。我说,不用,你以后是城市人了,不要回来。梅梅说,不,我偏要你等着,你就站在原地不动,等着我。我没说什么,因为我已知命运的残酷了,命运的火车像身体内的主心骨,要开走了,我什么也把握不了,控制不了。”这时范吉祥低头不语,再抬头时嘴已裂开,像地下冒出交响乐,他慢慢哭开了:“火车开走了,我要回去见我的娘,我要跟她说我把你的钱糟蹋了,我娘要去见亲戚,要跟他们说我把你们的钱都糟蹋了。

“她走了便只有我联系她,没有她联系我了,她越这样我越联系得频繁,我急迫地想知道她是不是还爱着我,可她总是敷衍。我只能宽慰自己,梅梅要是骗你,怎么把身子交给你?怎么说跳崖就跳崖?怎么不去找个有钱的同学好?凭什么找你?再说她也没有不同意你去上大学,是你非得让她的,她又没有求你。可我又想,她还爱我的话,怎么就不好好说话?说个话很难吗?我便想到城市里男人穿得花花绿绿,身上喷着香水,天天绕着梅梅转,如此便是再忠贞的人也沦陷了。然后是我的肾做生活做出事了,到医院才知是严重肾积水,我借钱把它割了,割完了哀伤地打电话,说:我的肾切了一个。她说,哦。我说我真想死了,她却不说话,我便吼,我是个傻子!世界第一傻的傻子!那几天我是要找地方去死,可就是咽不下一口气,我看到路人就拉过来说,刘梅梅是个狐狸精、白眼狼、毒蝎子,活该千人操万人操,拿斧头操锄头操大钢钎操,操死这烂瘪。

“梅梅你别看,我就是这么骂你的。”

这时昏灯下只有我俩对坐,平静而恐怖,接着更可怕的事来了,范吉祥对着那空碗碟吼:“看什么呢刘梅梅,看什么呢,我就说你呢,你喝老子的血,吃老子的肉,你不是还想吃吗,来呀,吃,吃死你!”言毕将牛肉萝卜一古脑倒在那碗碟上,我将手小心搭过去,说:“别这样,吉祥,别这样。”他掸开了,又踢空凳,又砸空杯、空筷、空调羹,我颤巍巍起身,向门边退,待要拉门闩时,范吉祥说:“你干什么?”

“喝不得了,想呕。”

“冷死你。”他走来将我拖进厨房,让我蹲在柴灰面前,用手拍我后背,我将食指探到喉口,却是吐不出来,然后我又被推回到酒桌。我坐着,背部又湿又冷,后边像站了许多蹑手蹑脚、张牙舞爪的鬼,我便扑着假寐,这时范吉祥情绪好了点,平缓地往下讲:

“后来我上了悬崖,一个人站在那里,看到蓝色的天穹、古铜色的山脉和从遥远世界飞来的风,也像锡纸一样抖起来,然后我的腿脚也被人死命抓住。我尿好了一裤子才回头看,是我娘。我娘无声地将我带回家,扶我上床,给我盖被子,等我醒来给我喂粥水,我不吃她就说她从此也不吃了,她养我长大不是指望我当官发财,是指望死了等我埋掉她。我这才算醒了,才把所有的东西都哭出来了,然后我循着母亲意愿来山上当临时工,算是有个班上了。我在这里一天天掐着时间过,掐到一天便知道梅梅嫁了,再难是我的了,又掐到一天,便清楚梅梅该生孩子了,便永远与我没有关系了——我也别脱,就在这里等娘死,然后等自己死。可是整整十六年后,梅梅却像村姑一样背着包裹上山了,我当时背对着大门吃饭,感觉背后有人,又不太信,迟疑间,肩膀就被那只冰冷的手摸到了。我往上看,看到一张沧桑的脸和化成灰都认识的眉目。梅梅平静地说:吉祥,我回来了。我平静地说:‘好’”。

“梅梅说完这句,就不说话了,我叫她,她就像哑巴笑笑。她以前笑好像是在阴黑的冰地打开一朵灿烂的光,现在却是压着忧伤。我走过去抱紧她,她就让我抱着,许久才敢轻轻扯住我衣裳,等松开了我便见她脸上挂满泪珠,我又怜又疼,不好再问什么。直到有天她拉灭灯,像很早以前一样悲壮地摊开身躯……我们好像不是为了做,把那件事做了,然后我起床小便,不小心拉亮灯,便一下看见她全身的褶皱,以及褶皱中间遍布的伤痕——她像一个老掉的、被暴打的婴儿,躺在我的床上,吃惊地看着我。旋即她哭起来,悲愤地说:你看,我让你看,你过来看,你过来。我过去,她拉着我的手摸她肚腹处的妊娠纹、干瘪下来的乳房以及被烟头烫过的阴唇,悲戚地说:就是你也会嫌弃我的,会的。我说有什么关系呢,梅梅,有什么关系呢?”

这时范吉祥招呼根本不存在的梅梅一起敬我,我喝掉了,又小心看他吃了两口菜,他吃菜是拿牙齿去碾磨,有着细致而巨大的声音。等这股声音消失了,我说:“我真得走了。”

“不是说好歇吗?”

“不是,是好多东西还要到乡下买,怕来不及。”

“买什么?”

“山药。”

“嗐。”他扯着我到厨房,揭开筐盖,亮出两筐上好的山药,“你要多少我送多少,明早一早给你担下去。”我哑口无言,又推说困,范吉祥便取来电筒,搬来梯子。梯子顶翻一块楼板后,架在那里,我小心翼翼爬了会,回头看,看到他鼓励的眼神,“爬,爬。”我便万劫不复地爬进去了,然后我听到梯子撤走了,范吉祥在下边说:“床在最里边。”

合上楼板,我打着电筒四处照,照到一个卸掉灯泡的灯座、一张花式旧床和一个权当窗户的小洞口,便再也照不出什么。我将电筒照着墙壁,慢慢坐着,把光芒一寸寸坐暗了,黑色终于像是大衣披过来,便躺下去将被子拉到头上,捂住自己,孤苦地睡。梦中好似在上海,到处只有城市才有的东西,忽而一阵啊啊啊的尖叫声闯进来,越叫越大,终于是把我叫醒了。我起床在漆黑中造孽地走了一圈,掏出那东西对着砖墙撒了,想一夜过去它应该能干掉的,然后我分辨出那尖叫声原是从楼下浮上来的,便小心趴在楼板上,将耳朵贴过去听,听清那是女人忘情的浪叫。接着我意识到那里还应该有一个屏住呼吸的男人。

这种事情男人就是这样,既当演员又当观众,像作家沉默地参观自己的作品一样,沉默地参观自己的性爱——他紧张兮兮地俯瞰阳具,计算进出的幅度和次数,又竖起耳测算女人的分贝值,最终还要伪装很自豪地在女人耳边问:我可以吧?可是高潮总是不请自至地来,他追叫几声,仓皇地倒在舞台上。

清晨时范吉祥的脑袋冒上来,“昨晚和梅梅那个,吵着你了。”我向洞口走去,他像惶恐的老亲戚急忙下退,待我把脚伸在梯上,他已在下边紧紧扶住。下来后,他一边掸着我身上的干草,一边说:“梅梅走了,早饭没弄,我们下山去,我请你吃。”

“不麻烦了。”

“可我总要把两筐山药担下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