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説您在找书稿?”我看着方方正正的名片和宇户川圆乎乎的脸,问道。

  “是的。这里应该有,我必须找到。”

  作家都被杀了,这个编辑却还想着书稿。他的职业精神令我一时无言。原来世界不同,编辑的本质却是一样的。

  “您向他约稿了吗?您怎么知道他有没有写呢?”

  根据我在原来世界的经验,即便今天是截稿日,作家也不一定能写完。

  宇户川却非常自信地说:“不,一定会有些书稿。”

  “爲什么?”

  “昨天我接到他的电话,似乎已经写了不少,说让我两三天后来取稿。”

  “书稿没完成,也没关係吗?”

  “当然。”他露出编辑特有的面孔,説道,“因爲火田先生去世,下个月肯定要出有关追悼纪念的特刊。所以,必须要有先生的作品,即便未完成也没有关係。不,应该说未完成的作品更有感染力。我们甚至想,如果找到的是已经完成的书稿,我们也会将其作爲未完成的书稿,只发表其中的三分之二,过段时间再发表剩下的三分之一,就声称找到了珍贵的遗稿。”

  “啊哈……”我不知道该如何评论,佩服地望着他。真是了不起!

  “事情就是这样的。”宇户川四下张望着,“我今天无论如何也要带回先生的书稿,但现在怎么也找不到。”

  “大概有多少页?”

  “应该在一百页以上,题目是‘斜面馆杀人事件’。”

  “杀人事件?”这个词在这个世界中可是很新鲜。

  宇户川拿起那张白纸晃了晃,説道:“这是火田先生预先发来的梗概:故事的舞台是一栋建于山坡上的欧式别墅。一天晚上,主人举办宴会,邀请老朋友和当地名士齐聚一堂。宴会散场后,多数客人都回去了,只有关係较好的几个朋友继续喝酒。但是,别墅与城市之间的交通遭到破坏,通讯也中断了,山坡上的别墅完全陷入了孤立状态。不巧的是,外面又下起了大雪。就在这种情况下,有一位客人不见了。大家四下寻找,最后找到的是这位客人的尸体。他在一个斜坡上被人杀害了。别墅中有登山缆车,但乘坐缆车一个来回需几十分钟。其他客人都没有长时间离开过。凶手到底是谁?他又是如何行凶的——”编辑一口气读到这里,抬头看着我,似乎想看看我的反应。

  这是本格推理小説,我心想。在这个图书馆没有一本这样的书、本格推理的概念缺失的世界,火田俊介却在试图创作这样的小説?作爲社会派推理小説家的他,爲什么要这么做?

  “还有呢,小説里负责解谜的人物,即小説的主人公,名字是这样的。”宇户川说着,用手指着梗概中的一処,给我看。

  偶然参加了这场宴会的侦探天上一,将要挑战这个谜。

  啊?我不由得揉揉眼睛,又仔细看了一遍。

  “天上一?”

  “是啊。你叫天下一吧,这绝不仅仅是偶然。他很可能是从你的名字中得到的啓发。你和火田先生很早以前就认识吗?”

  “或许。”我忽然想起来了。是新闻报导。

  日野市长是从报纸上知道关于我的事情的。好像是有这样一则报道:

  头脑清晰的天下一侦探,成功侦破壁神家杀人事件……

  或许火田俊介也读过那则报道。在他着手写本格推理小説的时候,借用了我的名字,稍加修改后赋予了主人公。

  然而,当我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宇户川却显得十分惊讶。

  “壁神家杀人事件……有这样的报道吗?我读报纸向来很仔细,但在我的记忆中,好像没有这样的报道。”

  “我可是亲眼所见啊。”

  “是吗?那想必是我没注意吧。”宇户川仍旧一副难以释怀的样子。

  “不说这个了。”我説道,“火田先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写这类小説的呢?就是那类揭开杀人事件中不可解之谜的小説。”

  “啊,这是第一次。这种类型的小説,之前不是从来没有过吗?你也从没读过这样的小説吧?”宇户川提高了嗓门,像是在跟我说:你这个问题愚蠢至极。

  “那么,火田先生将成爲这类小説的先驱喽?”

  “是这样的。”看来,我这句话正符合他的心意,他用力点了点头,“这部小説发表之后,肯定会成爲街头巷尾的热点话题。毕竟它代表着一种全新的小説类型诞生。火田先生肯定能够继续活在文学界。”

  说到这里,宇户川忽然沮丧起来。

  “唉,好端端的,先生竟然被人杀害了,这可怎么说啊。真是一个巨大的损失,凶手太可恶了。”他回头看了眼书架,叹了一口气,“现在不是悲叹的时候,找不到先生的书稿,就无法向大家公佈先生生前做了一件多么重大而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事情。天下一先生,您好像是这本小説主人公的原型。关于书稿的事情,先生跟您说起过什么吗?”

  “完全没有。”

  “也是啊。”

  宇户川看看手錶,像是觉得自己浪费了时间,摇着头,开始继续寻找。

  我走出火田俊介的房间,来到一楼。公用厨房旁边是三个弟子的房间。每个门上都贴有写着名字的白板。

  我敲了贴有“赤木”的门。“等一下。”一个低沉的声音説道。

  我从门缝里看到赤木战战兢兢的,就说我有些事情想问他。

  “请。”他显得很不情愿,但还是让我进了房间。

  弟子的房间的确很小,只有六曡大小,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些生活必需用品就把整个房间塞得满满的了。他让我坐在桌前的椅子上,自己则坐到床上。

  “听説你被警察盘问了。”

  “嗯……”

  “现在他们不怀疑你了吧?”

  “幸亏当时和小绿小姐在一起。”赤木挠了挠头皮。

  “真是一场灾难啊。”

  “啊,我理解警察的心情。因爲,我确实憎恨老师。”

  听到看起来十分文弱的赤木咬牙切齿地说出“憎恨”这个词时,我不由得抬头看了他一眼。

  “我的作品总是被他贬得一文不值。”我想起火田骂赤木时的情景。

  “总是那样。老师说的话都一样。人物形象刻画得不够,这种东西不是小説,赶紧回乡下去吧。我都不知道被他这样说过多少次了。”

  “被骂的只有你的作品吗?”

  “不知道。我不清楚老师如何评价他俩的作品。”

  “那……火田先生爲什么如此贬低你的作品呢?是因爲你真的写得不好吗?”

  赤木耸了耸圆圆的肩膀,説道:“我自己的话没有説服力,但我觉得不是那样。”

  “那是因爲爲什么呢?”

  “可能是因爲……”赤木支吾了一下,接着説道,“嫉妒。”

  “嫉妒……嫉妒什么?”

  “就是説……”他摊开双手,説道,“我年轻,而且有才能。”

  “哈……”

  我原本以爲他是在开玩笑,但看样子,他是认真的。我实在无法理解,他说这种话的时候,竟然一点都不难爲情。

  “你可能觉得我骄傲自大吧。”赤木像是看穿了我的想法。

  “也不是,怎么说呢,是自信吧。”

  “我想在小説世界中发起一场革命。”他握紧右拳,“在一个完全由作者创造、彻底虚构的世界中,发生不可思议的事件,然后有一个解谜的主人公登场——我想写这样的小説。”

  我凝视着他多少有点幼稚的脸庞。原来这个青年也想写本格推理小説。

  “火田先生好像已经在写了,叫做‘斜面馆杀人事件’,你听説过吗?”

  “不,我没听过,但是我觉得老师不可能写出那种小説。”赤木斩钉截铁地回答。

  走出赤木的房间,我来到青野的房间。

  “我觉得老师的才能已经枯竭了。”在我转述了宇户川跟我说的话后,青野冷冷地説道。

  “真是不留情面啊。”

  “他作爲社会派作家风靡一时的确是事实,我们也正是抱着对他的崇拜和对作家的憧憬投到他门下,但是老师最近写的东西真是不成样子,没有任何进取心,也不具任何挑战性。不管写什么,都是老故事的翻版,都是对先前作品的模彷。我简直不敢相信,他能写出你刚才所说的那种作品。”

  “但是,据説他写了这样的作品,不过只留下了一个梗概。”

  “如果那是真的……”青野先是有些犹豫,但很快就接着説道,“只怕是剽窃他人的作品。”

  “哦?谁的作品?”

  “这个我可不知道。”

  “就是説,不是你的作品?”

  “嗯,不是。”

  “你对那种小説没有兴趣,是吗?”

  青野盯着我,沉默了一会儿,从桌子一曡稿纸的最上面拿过一张纸来,递给我。

  上面写着小説的标题,“卍家杀人事件”。

  “往后将是这类小説的时代。我想用这类小説在小説界掀起一场革命。”他那瘦削的身体一瞬间微微颤抖着,像是战士上阵之前的抖擞。

  白石的房间没有床,睡觉时就在榻榻米上铺床被子。所以,房间里可以放一张矮饭桌,我们就隔着这张饭桌相对而坐。我盘着腿,他则跪坐着。对于留着和尚头的他,这种坐法比较合适。他大概很爱乾淨,房间一角摆着一个毛巾架,上面晾着三条毛巾。

  “我觉得不是先生堕落了。”他像修行的僧人一样挺直腰板説道,“说时代变了或许更爲合适,也可以说他的作品不再适合读者的口味了。”

  “你是说现在已经不是社会派推理小説的时代了?”

  “不,是表现方法的问题。即便使用同样的材料,烹饪方法不同,味道也各有不同。”

  我对他乾脆利落的説法方式产生了好感。火田俊介最喜欢的弟子大概也是这个青年。

  “对于火田先生写的这个小説,你怎么看呢?和他之前写的似乎完全不同。”

  “对于没有閲读过的作品,我无法评论。”白石説到很对,实际上就是这样。“仅仅通过一个梗概,无法判断先生的真正用意。反过来说在写作品梗概的那个阶段,无论是谁都想挑战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作品,问题在于最终能否完成。”

  “我同意你的观点。很遗憾,目前好像还没有找到书稿。”

  “所以啊,难道没有可能是老师根本就写不出这类作品吗?”白石冷静地说。

  我开始想破坏他的这种姿态。

  “要是你会怎样?你能写成这种类型的小説吗?”

  白石没有表现出丝毫狼狈。他一言不发地站起身,从另一张矮桌上拿起一本笔记来。

  “请看。”他説道。

  我打开那本笔记,上面的文字密密麻麻,像是小説。

  作品的名字叫“密室”。

  “你从哪里知道密室这个词彙的?”

  白石挺着胸脯回答:“自己想出来的。”

  和三个弟子见了面之后,我来到外面。警察已经少了很多。我四下环视,想知道大河原警部是否还在。幸运的是,我们可亲可爱的警部,正站在门口向一个部下发佈指示。

  “警部。”我叫道,“您要回去了吗?”

  “不是要回家。”他似乎很愤慨,説道,“我正要回县警本部。”

  “您找到什么綫索了吗?”

  “嗯,很多啊。但是,我不会告诉你。我可不能老输给你这种外行侦探。”警部不怀好意地説道。

  “您还是坚持凶手逃到树林中去的説法吗?”

  “这个……”警部转过头去,抽动着鼻子。真是一个不会説谎的人。

  “凶手……”我看着他的侧面,説道,“在内部。”

  “什么?”警部变得严肃起来,接着又一脸怀疑,“你在説谎吧,可别瞎説!”

  “我说这样的谎又有什么意义呢。”

  “但是,要说凶手在内部,就只有你、市长的女儿以及三个弟子啊,他的家人都去国外旅行了。”

  “有这么几个嫌疑人还不够吗?”

  “但是,所有人都有不在场证明。曾有一瞬间,我觉得赤木很可疑,但他好像一直都和市长的女儿在一起。”

  “不能单独看某一个人。要解开这次事件的谜,必须统观全局。”

  “全局……”大河原警部抱着胳膊,一脸茫然地小声説道,“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不管怎么说,事件我已基本解决了。大河原警部,有件事要拜托您。”

  “什么事?”

  “我想请您配合我做一个实验,然后让所有相关人员都去火田俊介的房间集合。”

  “实验……你想干什么?”

  “您看后就知道了,敬请期待。”我闭上一只眼睛,向警部示意。

  6

  按照惯例,所有相关人员聚集在桉发现场,作爲侦探的我负责为大家解谜——就是这么一种惯例。我逐渐喜欢上自己像是在侦探小説中扮演的角色了,好像还有点上瘾。

  “各位。”我环视四周,一种快感溢满全身。我想,波洛(波洛,英国女侦探小説家阿嘉莎?克莉斯蒂笔下的名侦探。)在解谜时大概也是这种心情吧。

  在场的有三个弟子、编辑宇户川、稍微恢复了一点精神的小绿以及陪她前来的市长,还有大河原警部爲首的警察。

  我慢慢地做了一个深呼吸,説道:“这次事件中,最难解的就是凶手是如何逃脱的。大河原警部好像坚持认爲凶手从外回廊跳入树林逃跑了,我只能说,这种想法不现实。”

  警部不高兴地撇撇嘴,把头扭到了一边。

  “那么,凶手是通过回廊逃走的吗?若是那样,我或者青野先生应该能够看到。只是,在这里,有一点我们必须考虑。”这时,我停顿了一下,为了追求演出效果。发现自己已经吸引了全部观衆的注意力时,我继续説道,“我们必须要考虑的,是完全没有理由断定这次事件是单独作桉,它完全有可能是两个人合伙干的,而凶手在共犯的帮助下逃跑了。”

  “请等一下。”不出所料,青野往前走了一步,説道,“照你的意思,是我放走了凶手?”身体细长的青野声音也很细。但他的声音背叛了他的意愿,听起来像是悲鸣。

  “我只是说,没有理由不考虑这种可能性。”

  “别开玩笑了。那你说我是如何放走凶手的?你是指我在回廊里看见了凶手,却没有说吗?”青野歇斯底里地喊道,“请你好好回想一下,说让我往右你往左的人是你自己。如果你当时发出了相反的指示,发现凶手的就应该是你了。凶手的计划会如此不周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