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因为太危险了吗?”

  徐青山:“不仅仅是这样……做刑警,压力实在是太大太大了。”

  我问:“对了,我看相册里面没有您同事的照片,您是没放还是……”

  徐青山打断了我:“我没有他们的照片。”

  我好奇:“为什么?”

  徐青山:“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的那些老同事,死的死,转行的转行……我不想留他们的照片,一看就觉得难受。”

  说到这里,老人家忽然抖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他说:“噩梦……我记起来了。”

  阳光透过窗帘映在老人的脸上,显得皱纹更加深刻。此时此刻,他眼中的浑浊一扫而光,仿佛回到了那年。我合上相册,专心听徐青山讲当年的故事。

  这件事发生在差不多十年前,算是徐青山经手的最后一个案子,处理完这起案子之后他就退休了,所以印象才会格外深刻。

  当然印象深刻的原因不仅仅是这个因素,它如此难忘,以至于变成了挥之不去的梦魇,是因为……

  受害人的惨状。

  那是个二十多岁的女人,名字叫孙晓晓。她死的时候,全身上下到处都是抓痕。可怕的是,那些抓痕都是她自己的,而且在她的身上,找不到第二个人的指纹。

  她死亡的地点,是一间什么都没有的密闭房间。除了一扇门,剩下的就是雪白的墙壁,而警方找到那个房间的时候,发现墙壁上密密麻麻都是指甲留下的尖锐痕迹,还有暗红色的鲜血渗入其中。

  警方没能找出女人是什么时候被关进房间里的,也不知道是谁把她关了进去。根据法医鉴定,女人应该在屋里待了七十二个小时以上,死前已经精神崩溃。

  从那之后,徐青山就会时不时地梦见那副场景。

  空旷的正方形屋子,没有窗户,没有吊灯,只有四面雪白的墙。有个女人状若疯癫地用指甲抠着墙壁,她的指甲已经断裂,鲜血不停地从指甲缝渗出,然后又被墙壁的缝隙吸收。她用力地哭喊,声嘶力竭,后来已经发不出声音,身上也没有丁点力气。

  画面一转,房间已经变得破败不堪,墙上到处都是抓痕和鲜血。女人蜷缩在墙角,又开始用手撕扯自己。她之所以这么做,似乎是希望保持清醒,因为她觉得自己一旦睡过去就再也无法醒来。

  她满身是伤,满身是血,最后终于在绝望中死去。

  徐青山说,孙晓晓死后,最痛苦的人是她的丈夫,那是个看起来斯斯文文的男人。

  那个男人得知妻子死讯的那天,脸上的表情既像是哭又像是笑,嘴里还发出古怪的声音,就像是要咬断自己的舌头一样。

  “他说他知道凶手是谁,一定就是那些人,可是警方真的找不到证据……”徐青山的脸上满是惆怅,“后来他在我家门前跪了好久,希望我能帮他……”

  我问:“您帮他了?”

  徐青山:“当时江城很乱,据说还出来了一个叫作‘鲨鱼’的组织,而我又早就厌倦了刑警这份职业,想要早点退休……”

  所以,他拒绝了那个男人。

  徐青山:“没有指纹,没有作案工具,女人是自己杀掉了自己,我又找不出是谁把她关到那里的……我真的无能为力。”

  我安慰说:“是的,您已经尽力了。”

  听老人说,最后女人的丈夫失踪了,或许是自杀了吧。

  出于内疚,老人现在也时常能够梦到孙晓晓死亡的场景,还有她丈夫痛不欲生的表情。每次想到这些,都会让徐青山感到内疚,还有深深的无力。

  说完那个故事,徐青山似乎有些疲惫,精神也再度变得萎靡不振。他怀中抱着相册,又一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过了一会儿,他躺在沙发上,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徐放的嫂子拿来了一条毛毯,轻柔地为老人盖好,一脸关心。

  我和她来到小院,说:“您是个坚强的人。”

  女人露出一个微笑,脸上有两个酒窝。“或许因为我的丈夫一直以来都很敏感吧,所以我才不得不坚强起来。”

  我有些惊讶:“徐由很敏感?”

  女人:“是啊,他和婆婆的性格很像,总是喜欢钻牛角尖,然后自己拔不出来,到了最后受伤的还是自己。”

  我忽然想起,谈心曾经和我说过,徐由在出事之前,就是他的病人。

  有些心理疾病是具有家族遗传性的,或许徐由就是遗传了母亲吧。

  我:“您丈夫在出事前,有没有比较反常的地方?”

  女人想了想,回答说:“倒也没什么,就是经济不景气,公司又要裁员,所以压力很大。”

  这时候,谈心和徐放回来了。

  他俩按照老爷子的路线重走了一遍,果然发现了很多事情。从旧家的门口开始走,向北走五百米,原本是条小巷,里面原本有个做爆米花的匠人,小时候兄弟俩经常偷家里的玉米粒或者大米去“嘣”米花。

  再往西一百米,以前是个学前班,徐放说大哥小时候是个结巴,据说那个学前班的老师特有耐心,还把大哥结巴的毛病给改过来了。

  再掉头往北三百米,原先是个废弃工厂,哥俩没少在这踢球。父亲每次都会骑着大二八自行车找到这里,然后一前一后驮着他俩回家写作业……当然还少不了一顿暴揍。

  徐放含着眼泪,说着这些。我们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老人习惯走的这条路,竟然承载了这么多的回忆。

  他真的没法接受徐由的死,只能让自己变得糊涂起来。

  至少这样可以逃避现实。

  告别徐放,我和谈心回到了诊所。

  我感慨地说:“老爷子走了那么久,最后一个劲地说‘不是这里’,那他到底想要去哪儿呢?”

  谈心:“他不是想要去哪里,只是想看到徐由而已,或者说能看到徐由的地方,就是他要去的地方。”

  我:“可他真的……再也见不到徐由了。”

  谈心重重地叹气,忽然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当年我之所以选择背叛她,就是因为不希望看到这种事情。”

  我换了个话题。“对了,你俩走后老爷子清醒了不少,还和我讲了讲他的噩梦。”

  谈心:“什么内容?”

  我把故事完完整整地讲了一遍,谈心听后一脸愕然。

  他说:“十年前,‘鲨鱼俱乐部’?怎么感觉有点不对劲?”

  我:“我也觉得。”

  可无论如何,就是说不出哪里不对,似乎答案已经就在嘴边了。

  谈心:“那个女人的死法,让我想起了某些变态的实验。”

  我点头:“是啊,比如感觉剥夺。完全密闭的房间,恐怕里面什么声音都没有,在一片漆黑的情况下,人会变得极度脆弱,甚至连心跳声都变得震耳欲聋。”

  谈心:“或许可怕的不是没有声音,而是一直重复播放着人类所难以接受的声音,这更容易让人崩溃。尤其她的尸体上全是抓痕,说不定她一直被强迫听蚊子、苍蝇这类的声音,所以最后承受不住才开始抓挠自己。”

  说到这里,他脸色一黯:“听说过‘Dermatillomania’吗?”

  我:“没有。”

  谈心:“直白点说可以叫抓痒上瘾综合征,你应该知道,其实痒这种感觉就是轻微的疼痛。患有这种病的人会没完没了地挠自己,直到血肉模糊。”

  我:“我越想越觉得可怕,那个女人死的时候……该是多么绝望。”

  谈心:“让我更觉得可怕的是女人的丈夫,他得知妻子死讯时候的表情,那是极度的悲伤、仇恨、愤怒和内疚。担负着这么多负面情绪,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自杀了。”

  我叹气:“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谈心:“话说回来,这种匪夷所思的作案方式倒是让我想到了‘鲨鱼俱乐部’。”

  我:“你的意思是它和那起案件有关?”

  谈心:“或许吧,除了他们……还有谁会想出这样折磨人的杀人方法呢。”

  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忽然想起了徐青山的背影,还想起了他指着儿子的照片,和我讲述着每一张照片背后的故事。

  徐由死了,算是一了百了。可父亲徐青山却因此浑浑噩噩,陷入了无边无际的深渊。原来死亡并不是最大的痛苦,接受至亲死亡现实的痛苦才更加强烈。

  突然,身旁传来了一阵咆哮声。我转头看去,只见谈心手里正拿着手机,一脸尴尬。

  “你个王八犊子,翅膀长硬了是不是,为啥一个月没给我打电话!”

  谈心有些心虚地说道:“妈,小点声。”

  “你还有脸让我小点声,你个不孝子!说,今年回不回家过年!”

  谈心:“回回回,肯定回去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