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智永对桓威的遭遇深感震惊和悲愤,可还是出于大局驳回了桓克用的请求。因为当时的隋朝天下已经在杨坚的治理下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盛世景象,而几百年来饱受分裂和战乱之苦的百姓也终于过上了太平日子。换言之,王羲之当年梦寐以求的盛世理想,以及天刑盟历来秉承的“守护天下”的使命,已经在杨坚的手上达成了。在此情况下,智永怎么可能让桓克用为了一己私仇而再度扰乱天?下?!
是故,智永不仅驳回了他的请求,而且命令他继任沂津舵主,摒弃私仇,继续效忠隋朝。桓克用无奈,只能遵命。几年后,杨广夺嫡,继任太子;不久杨坚驾崩于仁寿宫,杨广登基;其后桓克用得到隋炀帝杨广重用,被擢升为左武卫将军。
杨广甫一登基,杨坚第五子,时任并州总管的汉王杨谅便在并州起兵反叛了。桓克用奉命出征,随宰相杨素挥师北上,历时不到两个月便平定了叛乱。大业元年,桓克用又奉命南下,征服了小国林邑。此后数年,桓克用数度征战四夷,辅佐杨广开疆拓土,屡立战功,官至右屯卫大将军,深得杨广倚重。
虽然在炀帝一朝官运亨通,但当年家破人亡的那幕惨剧却一刻也没有从桓克用的心上抹去。他只是迫于智永盟主的命令,并念及杨广的知遇之恩,才把这一巨大的创伤掩藏在了心底。大业中后期,好大喜功的杨广营建了一系列劳民伤财的大工程,并倾天下之力连征高丽,桓克用频频劝谏,却反遭杨广忌恨疏远。
从大业七年起,不堪忍受的百姓相继揭竿而起,四方群雄也纷纷割地称王,刚刚太平了二十几年的天下转眼便又分崩离析、战火纷飞。
邦有道则隐,邦无道则现。眼看杨广已无可救药,智永不得不再度启动天刑盟,派遣各分舵分别打入各个割据势力。其中,桓克用接到的命令,是辅佐杨素之子、时任上柱国的杨玄感起兵,攻取东都,号令天下。
虽然杨玄感名重当世,但桓克用了解他,知道他是个志大才疏之人,终究难成大器,便向智永提出异议。可智永不听。桓克用无奈,只好于大业九年随杨玄感悍然起兵。
当时杨广正在二征高丽,闻讯立刻回师,仅用时一个多月便平定了叛乱,将杨玄感的尸体在洛阳闹市寸磔,并剁成了肉泥。桓克用被俘,杨广念其有功,饶了他一命,却对他施以宫刑,然后废为庶民。
桓克用不堪受辱,本欲自尽,可最后想起了蒙冤而死的父亲,遂放弃了轻生之念,并发誓在有生之年一定要推翻隋朝,并辅佐一个真正的明主,开创一个真正的太平盛世。但是,他却再也不想听从智永的号令了,因为正是智永的错误决策,才一步步把他推入了现在的绝境。所以,他决意脱离天刑盟,去寻找自己的道路。
随后,桓克用伪造了一个自焚的现场,让智永以为他已身死。随后,他改名赵德全,仅带着沂津舵的少数几个心腹,开始辗转各地,寻找明主,最终于大业十四年投到了秦王李世民的麾下。
从此,世间再无桓克用,人们只知道秦王李世民身边出现了一个生性谨慎、做事周全的宦官赵德全。偶尔,在战场上,这个看上去毫不起眼的赵德全竟也能给秦王贡献一两条计策,令唐军旗开得胜,所以李世民便对他格外器重,并一直把他留在身边,直至今日。
原本,萧君默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识破赵德全的真实身份,因为在《兰亭序》世系表上记载的沂津舵的最后一任舵主,分明是已死去多年的桓克用。
不过,巧合的是,大业年间,舞雩舵主袁公望曾奉智永之命,潜入洛阳执行任务,其间与桓克用有过一面之缘。上元节前几日,赵德全出宫,至西市采买宫宴所需的物品,恰好被袁公望远远看见。袁公望随即禀报萧君默。萧君默将信将疑,可袁公望发誓他不会看错,因为尽管这么多年过去,桓克用的容貌变化很大,可他左耳下有一颗痣,却瞒不过袁公望的眼睛。
萧君默还是不太相信,问袁公望:“如果赵德全真是你说的沂津舵主桓克用,那去年辩才左使在宫中被关数月,为何没把他认出来?”
“左使不一定见过桓克用。”袁公望道,“当年智永盟主做事有个原则,就是为了组织安全,除非万不得已,尽量不让本盟之人互相认识。我那次去洛阳是执行紧急任务,属于特殊情况,否则我也不可能认得桓克用。”
萧君默闻言,这才打消了疑虑。当时,萧君默正在筹划如何应对太子宫变,这个消息无疑来得非常及时。他随即在赵德全回宫的路上将其拦下,私下以沂津舵的接头暗号进行试探,结果凭借赵德全的细微表情便认定,他的确就是当年那个“自焚而死”的桓克用!
随后,萧君默便以盟主身份,要求赵德全在百福殿的宫宴上,暗中给太子下蒙汗药。赵德全又惊又怒,坚决不从。萧君默便暗示要揭露他的真实身份。赵德全冷笑:“你要揭发尽管去,我若是怕死之人,也活不到今天了。”萧君默笑道:“沂津先生,我知道您是死过一回的人了,所以,死对您来讲并不可怕。不过,我知道,您还怕一样东西。”
“我怕什么?”赵德全斜着眼问。
“您怕的是,死得冤,死得不值,死后还要背负不应有的骂名——正如令尊当年一样。”
赵德全猛地一震。
“沂津先生,”萧君默接着道,“您辅佐圣上这么多年,兢兢业业临深履薄,倘若结局却是以天刑盟细作的身份被诛,那您一定会死不瞑目的,对吧?”
赵德全怒不可遏,骂萧君默卑鄙,说他这么干纯属讹诈。
萧君默笑了笑:“我也是为了大唐社稷,不得已才找您帮这个忙。干不干,您自己决定,我不强迫。”说完便飘然而去,把赵德全气得脸色煞白……
此刻,想起萧君默一次又一次的“讹诈”,今晚不知又想出什么幺蛾子,赵德全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萧君默,你一个被朝廷两度通缉的钦犯,竟敢三更半夜闯入皇宫,到底意欲何为?!”赵德全压着怒气,也压着嗓音道。
“我想了结一切。”萧君默说得云淡风轻。
赵德全吓了一跳:“你……你想弑君?!”
萧君默一笑:“我迄今为止所做的一切,无不是为了大唐社稷。您说,我会弑君吗?”
“那你到底想干什么?”
萧君默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凑近他说了一句话。
赵德全蹙紧了眉头,半信半疑道:“仅仅如此?”
萧君默点点头:“仅仅如此。”
此时,在门窗紧闭的甘露殿御书房内,李世民手里正擎着一盏灯,趴在御案上,专心致志地研究着一卷法帖。
毫无疑问,那正是令他又爱又恨的《兰亭序》……
约莫三更时分,刘洎在睡梦中被一阵奇怪的鸟叫声吵醒了。
他侧耳聆听了一下,神色一凛,连忙披衣下床,趿拉着鞋子,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出了寝室。
庭院里,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暗处走了出来。
果然是萧君默!
他们之前约定好了,若有紧急事务,便以斑鸠叫声为联络暗号。
“抱歉刘侍中,这么晚了还扰你清梦。”萧君默道。
“不不不,不打紧。”刘洎连连摆手,又惊又喜,“盟主,听他们说您坠崖了,属下万分难过!还好,上苍庇佑,您总算安然无恙。”
“多谢侍中挂念。”萧君默淡淡一笑,“有件事还没做完,我不能死。”
刘洎立刻反应过来:“盟主指的,莫非是……”
“你立刻写一封密信,明天一早就送出去,告诉冥藏,说你发现了我的藏身之处。”萧君默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张对折好的纸条,“这是地址。”
刘洎接过,面露不安道:“盟主是打算……”
“具体你不必多问,尽快把信送出即可。另外,还有件事,你也得写进去……”萧君默凑近,低声说了几句。
刘洎眉头微蹙,想问什么,却又忍了回去。
“都听清了吗?”
刘洎点点头:“听清了。”
萧君默拱拱手,反身隐入黑暗中,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刘洎站在原地,望着浓墨般的夜色愣了好一会儿神。
倘若不是手里头捏着那张纸条,他真怀疑自己只是做了一个梦。
长安城南,少陵原。
一轮浑圆的落日悬浮在地平线上。浐水、潏水倒映着夕阳的余晖,从少陵原的两侧缓缓流过。原上东南有一座村庄,名叫凤栖村,村庄西侧有一片茂密的槐树林。此时,一群黑衣人忽然策马从林中驰出,惊飞了一群刚刚归巢的倦鸟。
为首一骑戴着青铜面具,率先驰上一面土坡,然后勒马停住,居高临下地眺望着这座百十来户、炊烟袅袅的村子。
“就是这儿吧?”王弘义问紧随而至的韦老六。
“没错,凤栖村。”韦老六道,“照玄泉所言,萧君默就躲在村东头土地庙边上的那座宅子里。”王弘义微眯双目,仔细观察着整座村庄的情况。
“先生,”韦老六看着他,“玄泉的情报,应该不会有假吧?”
“怎么,你怕玄泉出卖咱们?”王弘义笑了笑,“设若他真想出卖,也不会找这种地方。此处三面开阔,唯独西面一片林子,方才咱们拍马过来,惊飞了不少鸟雀,可见林子里没有伏兵。至于这个村子,就更不可能设伏了,你没看那些孩童在那边嬉闹吗?”
韦老六依言望去,果真有一群孩童在村口追逐嬉戏。
“这世上,只有一种东西是可信的。”王弘义忽然道。
韦老六有些不解:“先生指的是那些孩子吗?”
“不,孩子也可能被大人教唆。”王弘义淡淡一笑,“我说的,是孩子的笑声,只有它骗不了人。”
韦老六这才注意到,那群孩童正发出一阵阵银铃般的笑声,当即恍然——即使有大人安排他们在这里假装嬉闹,但那种笑声是无论如何装不出来的。
“走吧。”王弘义翻身下马,同时摘掉了面具,“咱们徒步进村,别惊扰了那些孩子。”
凤栖村东边一座简陋的宅院里,萧君默正光着膀子在劈柴,一身结实的腱子肉在夕阳的映照下熠熠生辉,但遍布身体的大大小小的伤疤却令人触目惊心。
哗啦一声,一段圆木被利斧劈成两半。
萧君默扶起一半木头,高举斧头,正欲再劈,忽然察觉到什么,下意识地抬起目光。
王弘义不知何时已经翻墙而入,正站在角落的一株李树下,面带笑容地看着?他。
萧君默收回目光,咔嚓一下,把地上的木头又劈成了两半。
“年轻人,看这架势,你是打算在这里过日子了?”王弘义笑着道。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萧君默把斧头劈在一截木头上,取过旁边柴堆上的一条布巾擦汗。
“这你就不必问了。”王弘义依旧微笑,“你只需要知道,我很关心你就够?了。”
“害我险些死在骊山,就是你关心我的方式?”萧君默冷笑。
“我不也差点把老命扔在那儿吗?”王弘义从树下走了过来,“咱们是中了李世民那厮的圈套,谁也不想那样。”
“既然都侥幸捡回了一条命,那就别再折腾了。”萧君默擦完汗,取过一件中衣穿上,“我已经厌倦这些争权夺利的把戏了,我劝你也收手吧。”
“收手?”王弘义冷笑,“我王弘义从来就不知道这俩字怎么写。”
“那我管不着。”萧君默没好气道,“反正你们那些破事,我是不会再参与?了。”
王弘义摇头苦笑:“贤侄啊,身为隐太子唯一在世的骨肉,你说这种话,良心不会痛吗?”
“你少拿这事要挟我!”萧君默突然大声道,“隐太子的骨肉又如何?既然我父亲当年都斗不过李世民,那我今天又凭什么跟他斗?就凭你王弘义和你的冥藏舵吗?你要是真有本事对付李世民,当年又何至于输得那么惨?!”
王弘义顿时语塞,半晌后才长叹一声:“是啊,贤侄所言也不无道理。当年败得那么惨,老夫的确负有不可推卸之责!可唯其如此,老夫才想要弥补,想要赎罪,想要把当年被李世民夺走的一切,再重新夺回来啊!否则,我如何对得起隐太子的在天之灵?又如何对得起贤侄你呢?”
“我无所谓。”萧君默耸耸肩,自嘲一笑,“我只求你别再来找我,让我过几天安生日子。”
王弘义看着他,忽然叹了口气:“对了,你母亲最近胃口不太好,人也消瘦了许多。我还经常听她念叨‘毗沙门’,唉,真是可怜哪!”
萧君默闻言,顿觉血往上冲,冲过去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
院墙外,韦老六及手下察觉动静不对,立刻翻墙而入,纷纷拔刀围住了萧君?默。
王弘义摆摆手:“出去。”
“可是先生,这小子太放肆了……”
“我让你们出去!”王弘义提高了音量。
韦老六等人无奈,只好又带着手下翻出了院墙。
“王弘义,你听着!”萧君默仍旧揪着他的衣领,狠狠道,“如果我母亲有丝毫闪失,我一定亲手把你的脑袋拧下来!”
“放心,你母亲在我那儿很好。我只是想告诉你,她没有忘记隐太子,而且一直在思念他。”
萧君默闻言,眼圈立刻红了,慢慢松开了手。
“贤侄,你想想,倘若不是李世民害死了你父亲,那么你母亲现在就是大唐的皇后,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又何至于受这么多苦?”
“你到底什么时候放我母亲?”
“等咱们一起杀了李世民之后。”
萧君默苦笑:“你又不是没试过,李世民有那么好杀吗?”
王弘义盯着他:“贤侄,眼前就有一个机会,可以一举除掉李世民。”
萧君默揶揄一笑:“你这大白天的做什么梦呢?”
王弘义不理会他的揶揄,仍旧直视着他:“三月十一,也就是三天之后,李世民要去九成宫避暑。这,就是我说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