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走到这一步,最恨的人不就是魏王吗?他这次注定是完蛋了,岂能不拉魏王来当垫背?”

  “可大哥能拿四弟怎么着?”

  “你可真是贵人多忘事。”萧君默一笑,“你想想,魏王跟冥藏联手的事,太子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李恪一拍脑袋:“对,我倒把这一茬给忘了。”少顷,忽然皱了皱眉:“可是,大哥现在说的话,父皇能信吗?”

  “当然不会全信,但也不会一点都不信。你想,谢绍宗那天晚上出动了数百精锐夜袭魏王府,却全军覆没,若说单凭魏王府的侍卫便能办到这一点,圣上能信吗?他难道不会怀疑,魏王身边有得力帮手?”

  李恪点点头:“没错,父皇那么精明,肯定会怀疑。”

  “所以说,此番立储,你入主东宫的可能性最大。”

  李恪不由面露笑容:“孔明兄,若我真的入继大统、君临天下,你就是最有资格当宰相的人,你难道真的不动心?”

  萧君默淡淡一笑,摇了摇头。

  李恪蹙起眉头:“能告诉我,你拒绝的理由吗?”

  “其实理由我早就对你说过了。”萧君默道,“我厌恶官场的争权夺利、尔虞我诈,我喜欢轻松、自在、简单的生活。”

  “别把自己说得那么与世无争。”李恪笑道,“不是我夸你,在我认识的人里面,你可是最会玩弄权谋的!别的不说,就说这回太子输得这么惨,不就是拜你所赐吗?要不是你运筹帷幄,现在这大唐肯定已经变天了。”

  “我只是不得已而为之,并非志在于此。”萧君默看着他,“说难听一点,我可以玩弄权力,但不想被权力玩弄。”

  “你是在暗示什么吗?”李恪脸色一沉,“莫非你认为,到时候我会玩鸟尽弓藏、兔死狗烹那一套?”

  “我不是针对你。”萧君默苦笑了一下,“我的意思是说,权力不是什么好东西,它就像一把双刃剑,若过于贪恋,迟早会伤人伤己。”

  “照你这么说,我也别争什么太子了,索性连这个吴王都不当了,咱们一同归隐山林,去做闲云野鹤岂不是好?”

  “别说这种气话了,你走得了吗?”萧君默淡淡一笑,“就算走得了,你自己放得下吗?就凭你的性子,你甘心吗?”

  李恪嘿嘿一笑:“我自然不甘心。男儿立身处世,自当做一番揭地掀天、名留青史的丰功伟业,否则便是愧对天地,愧对列祖列宗,也愧对了这七尺之躯!”

  “这不就结了?人各有志,何必强求?你有你的天命和志向,我有我的好恶和选择,咱们只能各尽其分、各安其命。”

  李恪叹了口气:“也罢,那就不强求了。等你功成身退那一天,你要到哪个地方隐居,告诉我一声,我把那个地方封给你……”

  “你还是饶了我吧。”萧君默笑着打断他,“让你这么大张旗鼓地分封,我那还叫隐居吗?若真到那一天,你就好好做你的大唐皇帝,我安心做我的山野草民,咱们谁也别管谁了。”

  “你就这么绝情?”李恪瞪起了眼。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萧君默微然一笑,笑得云淡风轻。

  上元节的这场宫廷政变虽然有惊无险,并未给大唐朝廷造成什么实质性的危害,但对李世民的内心却是一次无比沉重的打击。因为这场父子反目、兄弟相残的悲剧,几乎就是武德九年那场血腥政变的翻版,也等于把李世民内心那个早已结痂的伤口又血淋淋地撕开了。

  也许,这就叫天道好还、因果不爽,这就叫冥冥中自有报应。

  自从武德九年以暴力手段夺位之后,李世民的内心深处便刻下了一道巨大的伤口。尽管他一直以正义者自居,一直在用“周公诛管、蔡”的堂皇说辞来说服自己和天下人,可他的良心并未因此得到安宁,一种强烈的负罪感始终横亘在他的心?中。

  这么多年来,李世民之所以临深履薄、朝乾夕惕、虚怀纳谏、励精图治,从某种程度上说,正是受到了这种负罪感的驱动。换言之,当年夺嫡继位的手段越不光明,李世民为世人缔造一个朗朗乾坤的决心就越大;玄武门之变给李世民造成的隐痛越深,他开创贞观盛世的动力就越强;弑兄、杀弟、逼父、屠侄的负罪感越是沉重,他通过造福天下来完成自我救赎的渴望就更加强烈!

  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太平盛世的逐步实现,李世民一度以为自己已经完成了这样的救赎,可当这场政变猝然爆发,他才猛然意识到:再怎么伟大的事功,也无法抵消自己曾经的罪愆;再怎么完美的救赎,也无法逃避上天终将降下的惩罚!

  生平第一次,李世民感到了一种透彻骨髓的无奈和悲凉……

  然而,身为大唐天子,职责却不允许他过久地陷溺于这种脆弱的情感中。因此,在甘露殿闭门三日之后,李世民终于强打精神重新出现在了世人面前。此后数日,他先后召见了长孙无忌、岑文本、刘洎、李世勣、李道宗、尉迟敬德、褚遂良等大臣,连去年被他勒归私邸,至今仍赋闲在家的房玄龄也召进了宫。

  李世民召见他们,议题只有一个,就是由谁来继任太子。

  一番问对之后,大臣们相继提出了三个人选:其中,岑文本和刘洎力挺魏王李泰,李道宗和尉迟敬德倾向吴王李恪,长孙无忌和褚遂良则力荐年仅十六岁的晋王李治。

  而李世勣和房玄龄都没有明确表态,只说了一些模棱两可的套话。李世民知道,李世勣是因为生性谨慎,不敢在如此敏感的问题上公开站队;房玄龄则因为此前栽过跟头,而今早已是惊弓之鸟,自然更不敢再卷入立储之争。

  上述三个人选,李泰和李恪本已在李世民的考虑之内。在他看来,这两个儿子各自继承了他的部分优点,无论哪一个入主东宫,都可以算是合格的储君;至于李治,则几乎从未进入过他的候选名单——这个生性仁弱、年纪尚幼的雉奴,怎堪担当大唐储君的重任?

  然而,长孙无忌提出的理由,却又让李世民无法忽视。

  长孙无忌认为,未来的大唐天下需要的不是锐意开拓的雄霸之主,而是仁厚有德的守成之君。且在他看来,生性仁孝的晋王李治,恰恰就是这个“守成之君”的不二人选,所以他才会力荐李治。

  这样的论调,李世民之前也听他讲过,不过当时只是随口谈论,并未放在心上,如今面临重新立储的大事,李世民就不得不慎重考虑了。

  鉴于隋朝二世而亡的历史教训,李世民当然也觉得长孙无忌的看法不无道理,可一想到李治年纪还那么小,且性情柔弱,易受人掌控,李世民便忍不住对长孙无忌拥立李治的真实动机产生了怀疑。

  “无忌,朕日前重阅《汉书》,读到汉武帝之后的西汉故事,不知为何,心中竟颇有些感慨啊!”

  这一天,李世民在甘露殿的御书房单独召见了长孙无忌,一照面就抛出了这么一句,令长孙无忌一时摸不着头脑。

  “敢问陛下……因何感慨?”

  “纵观青史,对于霍光这个人物,历代史家褒贬不一,有人赞他功比伊尹、德配周公,也有人骂他擅权揽政、威福自专,不知你怎么看?”李世民不答反问。

  霍光是西汉的著名权臣。他受汉武帝遗命,辅佐年仅八岁的汉昭帝刘弗陵,此后平定了上官桀、燕王刘旦的叛乱,稳定了朝政;汉昭帝病逝后,拥立昌邑王刘贺为帝,随后发现刘贺荒淫无道,又将其废黜,另立汉武帝曾孙刘病已,即汉宣帝。霍光前后秉持国政近二十年,对汉朝的安定和中兴建立了功勋,但也因其专权日久、擅行废立而颇受世人诟病。

  “这个……”长孙无忌一边揣摩着皇帝的弦外之音,一边赶紧应付道,“霍光受襁褓之托,任汉室之寄,匡国家,安社稷,废无道之君,拥昭、宣二帝,恭谨立身,老成谋国,故臣以为,霍光之辅汉室,可谓忠矣!”

  “哈哈!”李世民干笑了两声,“朕问的是你个人的看法,你却把班固的史论背给朕听,未免太滑头了吧?”

  长孙无忌尴尬笑笑:“臣学识浅陋,对此并无过人的见解,只能因循前人之说,让陛下见笑了。”

  “就算因循前人,那班固对霍光的评价也不全是好的,你却只记了这番褒奖之词,另外那一半贬抑的话,你怎么就不说呢?”

  班固在《汉书》中虽然肯定了霍光辅政的功绩,却也毫不讳言他的过失:“然光不学亡术,暗于大理,阴妻邪谋,立女为后,湛溺盈溢之欲,以增颠覆之祸,死才三年,宗族诛夷,哀哉!”

  由于霍光多年秉政、权倾朝野,其宗族子弟也都是高官显爵、位居要津,霍氏一族的势力几乎盘踞了整个朝廷,所以汉宣帝心中极为忌惮。此外,霍光之妻为了让女儿入主后宫,命人毒死了皇后许平君,霍光知悉后又替其隐瞒,此举更是令汉宣帝深恨于心。故而霍光死后,霍氏一族惧不自安,企图发动政变,最后却被汉宣帝挫败,惨遭灭族……

  想起这段令人唏嘘的历史,长孙无忌不禁有些头皮发麻,虽然还不太确定皇帝今日召见他的真正意图,但心中已生出了些许不安。

  “陛下提醒得对。霍光固然有大功于汉室,但其久专大柄,不知避去,且多置亲党,充塞朝廷,使人主蓄愤于上,吏民积怨于下,故身死之后,宗族即遭屠灭,委实令人唏嘘扼腕。班固斥其不学无术,昧于君臣之理,诚为确论!”

  “瞧瞧,刚才还在自谦呢,说你自己学识浅陋,可这番话不是说得挺有见地的吗?”李世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正所谓‘主少国疑’,像霍光这种辅佐幼主的大臣,其实是最不好当的,一辈子殚精竭虑不说,还要时刻保持战战兢兢、如临如履之心,稍有不慎,便会跌入身死族灭的万丈深渊!所以这几日,朕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既然你也熟读史书,深知其害,为何又一心要拥立少主,想当霍光这样的人?呢?”

  长孙无忌一听,顿时大惊失色。

  原来皇帝绕了一大圈,是在暗讽他包藏野心,拥立李治的目的就是想做权臣!

  “陛下明鉴!”长孙无忌慌忙跪伏在地,颤声道,“臣推荐晋王,纯属公心,绝非出于私欲,更不敢有丝毫僭越之想,万望陛下明察!”

  李世民淡淡一笑:“话是这么说,可你毕竟是雉奴的舅父,还是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中名列第一的开国元勋,又是专秉尚书、门下二省大政的首席宰相,倘若朕真的立了雉奴,将来朕有个三长两短,你不就是顾命大臣的头号人选吗?到时候朕要托孤,除了找你,还能找谁呢?万一真有那么一天,你不就是第二个霍光了吗?”

  闻听此言,长孙无忌越发惊惧,额头瞬间冒出了冷汗:“禀陛下,纵使您真的立了晋王,他将来也不会是少主,因为陛下龙体康泰,定可长命百岁,晋王若要即位,那也是数十年后之事了,届时晋王已是盛年,又岂是昭、宣二帝可比?况且到那时候,臣说不定已先陛下而去,又如何当这个霍光?再者,陛下若实在不放心,今日便可罢去臣之相职,以防臣将来窃弄权柄、危害社稷!”

  长孙无忌说到最后,已然有些负气的意味了。

  李世民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哈哈大笑:“行了行了,平身吧,朕不过跟你开个玩笑,何必这么紧张?册立晋王之事,也不是不可以考虑,你让朕再想想?吧。”

  “谢陛下!”

  长孙无忌从地上爬起来,感觉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了。

  夜阑人静,王弘义负手站在一座石桥下。

  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细碎而熟悉的脚步声,王弘义无声一笑,头也不回道:“这几日,李世民一定睡不着觉了吧?”

  玄泉在桥下的阴影中站定,沉默了一下,道:“是的先生,如您所言,李世民近日一直把自己关在寝殿中,茶饭不思,夜不能寐,显然受到了不小的打击。”

  “报应啊!他终于也有这么一天!”

  王弘义的声音中洋溢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的快意。

  玄泉没有接茬。

  王弘义先是无声而笑,继而忍不住呵呵笑出了声,半晌才道:“说说吧,重新立储之事,有何眉目了?”

  玄泉将大臣们分别提出三个人选的事情说了。

  “哦?”王弘义转过身来,有些意外,“长孙无忌居然推荐那个乳臭未干的晋?王?”

  “是的。”

  王弘义略加思忖,冷冷一笑:“这老小子,摆明了就是想等李世民死后,自己做权臣,胃口还真不小啊!”

  玄泉依旧沉默。

  “你刚才说,推荐吴王的是李道宗和尉迟敬德?”

  “是的。”

  王弘义又想了想,然后看着玄泉:“依目前的形势看,你觉得魏王的胜算有多?大?”

  “据属下观察,李世民还是倾向于魏王。”

  “何以见得?”

  “今日李世民在寝殿单独召见了长孙无忌,虽然属下无法确知他们在谈论什么,但是长孙无忌回南衙后,属下便找了个由头前去刺探,发现他脸色很差。据属下推断,他一定是被李世民敲打了,原因只能是晋王之事。由此可见,李世民并不想立晋王。”

  王弘义微微颔首:“那吴王呢?这小子近来颇为得宠,这回又在百福殿冒死救了李世民,出尽了风头,他的胜算难道不比魏王更大?”

  “吴王虽然得宠,但毕竟是庶子,若立他为太子,于礼有悖,必然会遭到大多数朝臣的反对,李世民对此不可能没有顾虑。故属下认为,两相比较,还是魏王赢面更大一些。”

  王弘义沉吟片刻,冷不防道:“玄泉,你对魏王,不会有什么个人感情吧?”

  玄泉一怔:“先生何出此言?”

  “现在是我在问你。”王弘义冷冷地看着他。

  “属下辅佐魏王,不都是先生的安排吗?岂会有什么个人感情?”

  “是我的安排没错,可我还是想提醒你,辅佐魏王,只是咱们的手段,你千万别把他当成了主子。倘若有一天,魏王失去了利用价值,我会毫不犹豫地把他弃掉!希望到时候,你不会跟我唱反调。”

  玄泉赶紧躬身抱拳:“先生请勿多虑。属下是天刑盟的人,只唯先生马首是瞻,绝不敢有二心!”

  “嗯。”王弘义面无表情道,“但愿如此。”

  玄泉低着头,晶亮的目光在黑暗中隐隐闪烁。

  玄甲卫的监狱中,有几间干净整洁的牢房,专门关押身份特殊的人犯。

  李承乾被关在其中最为宽敞的一间,里面床榻、被褥、案几、笔墨一应俱全,角落里还烧着一盆炭火,看上去几乎跟普通驿馆的房间没什么两样。唯一的区别是:此处没有窗户,只在一人半高的墙上开着一扇小铁窗,所以光线比一般的房子昏暗许多。

  此刻,李承乾正呆呆地坐在床榻上。

  阳光透过小铁窗斜射进来,形成一道光束打在他的侧脸上,令他的脸一半落在光明处,一半隐在黑暗中。

  牢门打开了,铁链声叮当作响,可李承乾却像睡着了一样毫无察觉,直到李世民缓缓走到他面前,他才猛然清醒过来,赶紧伏地叩首:“儿臣拜……拜见父?皇。”

  “平身吧。”

  李承乾起身,低垂着头,不敢接触李世民的目光。

  “那天没有一鼓作气杀了朕,你是不是挺后悔的?”李世民的声音听上去毫无半点感情色彩。

  李承乾一惊,赶紧又跪伏在地:“父皇恕罪,儿臣从来没想过要伤害您。”

  李世民背负双手,抬头看着铁窗外那一方小小的天空,用略带沙哑的声音道:“朕闻生育品物,莫大乎天地;爱敬罔极,莫重乎君亲。是故为臣贵于尽忠,亏之者有罚;为子在于行孝,违之者必诛。大则肆诸市朝,小则终贻黜辱……承乾,你无君无父、忘忠忘孝,朕虽想宽恕你,奈何于礼有悖,国法难容。朕今天,是来见你最后一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