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蝶衣听他竟然打起了官腔,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但又无言反驳,只好狠狠瞪了他一眼,又一把将他推开,然后大踏步走进了值房。
守卫还没接到李世勣解除警戒的命令,不敢确定能不能放桓蝶衣进去,正想追上去,萧君默拍了拍他的肩膀:“让她进去吧,现在没事了。”
守卫这才松了一口气:“是。”
桓蝶衣走进值房,看见李世勣怔怔地坐在榻上,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
这是舅父碰上重大疑难时惯有的表情。桓蝶衣又瞥了一眼他面前的书案,虽然已经被人扶起来了,但并未摆正,案上的东西也显得颇为凌乱。一切迹象都表明萧君默一定是跟舅父说了什么天大的事情,从而给舅父造成了极大的困扰!
看到她进来,李世勣紧锁的眉头才勉强松开,换上了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你怎么来了?”
“您前几天交办的案子,我都查清了。”桓蝶衣把折子递过去,观察着他的神?色。
李世勣“嗯”了一声,接过折子翻看了起来,却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舅舅,刚才君默跟您说什么了?”桓蝶衣忍不住问。
李世勣眼皮也没抬:“没什么,就是例行公事。”
“是吗?”桓蝶衣故作无意地整理着凌乱的书案,“是什么样的例行公事,能让您发这么大的火,把案几都踹翻了?”
李世勣一怔,抬起眼来:“不该问的事情就别问,你一个小小旅帅,打听这么多干吗?”
没一会儿时间,桓蝶衣就让人呛了两回,且都是拿“旅帅”说事,心里不禁既委屈又气恼,便噘着嘴道:“我还不是担心你们俩?君默自从回京之后就神神秘秘的,什么事都瞒着我,现在您也学他了,都把我蒙在鼓里,要不是担心你们,我才懒得打听!”
李世勣最怕她撒娇,只好苦笑了一下,道:“好了好了,我也知道你是好意,告诉你也无妨,君默是来跟我建议,说咱们玄甲卫素来公务繁忙,弟兄们都很辛苦,所以趁明日上元节之际,在咱们衙署聚宴一下,也犒劳犒劳大伙……”
“这是好事啊!”桓蝶衣抢着道,“这种事您有什么好发火的?”
“这当然是好事,我也是赞同的,只不过……”
“不过什么?”
李世勣迟疑着,眼睛转了转:“只是我认为,聚宴人数不宜太多,召集队正以上的将官便可以了,可君默硬是坚持说,凡队正以上将官及入职五年以上的弟兄都要召集过来,这一下可就是大几百号人哪!我便没同意,所以就争执了几句,其实也没啥。”
桓蝶衣狐疑地看着他:“就为这么点小事,你们就起了争执?”
李世勣自嘲一笑:“我或许是有些反应过激了,所以后来想想,多召集几个弟兄也热闹一些,便答应他了。”
桓蝶衣知道,舅父没说实话。
这件事既没有任何争执的必要,更不足以引发舅父的怒气和困扰。萧君默提这个建议,一定不仅仅是出于对本卫弟兄的体恤,而是别有动机。或者说,他只是以此为幌子,想达到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只有这个原因,才会令舅父大光其火并且大伤脑筋。
可是,萧君默真正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舅父既然发火,就说明已经知道了他的真正目的,可为什么还要答应他?看舅父的样子,似乎是迫于无奈,甚至有点被胁迫的感觉。可萧君默是这种人吗?他怎么可能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而胁迫舅父?呢?
桓蝶衣百思不解。
突然,她感觉萧君默仿佛已经变成了陌生人,一个充满了神秘和诡异气息的陌生人。
李元昌听李安俨说宫中的安防计划可能有变,顿时吓坏了,立刻赶到东宫,把事情告诉了太子。李承乾也被这个突发情况搞蒙了,一边命李元昌赶紧入宫打探确切消息,一边命人通知谢绍宗和侯君集见面。
酉时末,李承乾、谢绍宗、侯君集先后来到平康坊栖凰阁,紧急商讨对策。
“先生,依你看,若父皇同意让吴王带百名武候卫于明晚进驻百福殿,咱们该怎么办?”李承乾一脸忧虑地看着谢绍宗。
谢绍宗拈须沉吟,片刻后道:“若果真如此,明晚的行动恐怕只能取消了。”
“什么?”侯君集眼睛一瞪,“我说老谢,你这未免太谨慎了吧?稍有变故就取消行动,那咱们还能干成什么事?”
谢绍宗笑了笑:“君集兄,这可不是小小的变故。若消息坐实,明晚的百福殿将是一个极度凶险之地,太子殿下千金之躯,岂能去冒这个险?”
“不就是区区一百名武候卫吗?有什么可怕的?”侯君集不以为然,“让封师进早一刻离开玄武门赶到百福殿,我在南衙收拾了长孙之后,也尽快带人杀进宫去,我就不信对付不了吴王和他的武候卫!”
“君集兄,话说起来容易,可事实哪有这么简单?”谢绍宗耐心道,“你让封师进早一刻离开玄武门,就等于把这个重地全盘交给了李安俨,万一玄武门遭遇攻击,李安俨抵挡不住或是临阵倒戈怎么办?即使百福殿得手,太子殿下不还是危险?吗?”
“李安俨的家人不是在你手里吗,你还怕他倒戈?”
“他们是在我手里没错,可人要是到了万般无奈的时候,什么绝情的事做不出来?倘若李安俨为了保命,宁可牺牲他的家人呢?”
“左一个万一又一个倘若,如此前怕狼后怕虎,那还打什么天下?!”侯君集知道自己的吏部尚书马上就要当到头了,若不尽快行动,局势将对自己非常不利,是故极力坚持,“咱们这回要干的,本就是惊天动地、九死一生的大买卖,哪能不冒风险?像你这么畏首畏尾,那索性啥也别干了,大家趁早散伙吧!”
李承乾听他越说越难听,不禁蹙眉道:“侯尚书,咱们这不是在商量吗?我也没说一定就不干了,你何必急成这样?再说了,父皇准不准吴王的奏议还不知道呢,若是父皇否了,咱们的计划不就可以照常进行了吗?”
侯君集这才撇了撇嘴,不再言语。可没过多久,就又瞅着窗外的天色,嘟囔道:“这个汉王就是磨叽,打听个消息也要这么久!”
“君集兄少安毋躁。”谢绍宗方才被他一顿数落,此刻却仍不愠不恼,微笑道,“反正今日必有准确消息。”
话音刚落,在门外放哨的封师进轻轻推开房门,然后李元昌便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三人的目光立刻都集中在了他身上。
“怎么样?”李承乾紧张地看着他。
李元昌神情似乎有些沮丧,走到李承乾食案边坐下,抓起案上的酒盅,仰起头一饮而尽,却始终一言不发。其他三人不禁相顾愕然。
“到底怎么样,你倒是说话呀!”李承乾急了。
李元昌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嘿嘿一笑:“皇兄否了,没同意让吴王带人进驻百福殿。”
三人闻言,总算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既然是好消息,你干吗摆一张臭脸?”李承乾不悦道。
“我就是逗逗你们。”李元昌嬉皮笑脸。
“都什么时候了,王爷还有心思开玩笑?!”侯君集忍不住爆了粗口。
李元昌脸色一黑,正要回嘴,李承乾赶紧道:“行了行了,都别废话了,赶紧各自回去准备吧,明晚的行动按原计划进行。”
说完,李承乾便率先离开了栖凰阁,接着侯君集和李元昌也各自离去。谢绍宗却不慌不忙,又在雅间里坐了小半个时辰,才慢慢起身走了出去。
华灯初上,正是平康坊的夜生活开始的时候。栖凰阁大门外的街道上,行人熙攘,车马川流。没有人注意到,大门斜对过的一个暗处,停着一架不新不旧的待雇马车。此刻,车夫正歪躺在座位上,脸上盖着斗笠,似乎在打盹。
不时有客人过来,想雇他的车,却都叫不醒他,只好另找他人。
过了一会儿,谢绍宗低着头,带着几名贴身随从匆匆步出栖凰阁。这时,对面打盹的那个车夫忽然醒了。他伸了个懒腰,然后把斗笠戴在了头上,笠檐压得很?低。
此人正是袁公望。
谢绍宗紧走几步,登上早已候在门口的自家马车,那几名随从也各自骑上马,一行人前呼后拥地离开了。
袁公望暗暗一笑,随即提起缰绳一抖,轻轻“驾”了一声,马车应声启动,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
大约一炷香后,栖凰阁后院一扇紧闭的小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条黑影闪身而出。门外是一条僻静的小巷,光线昏暗,此人又穿着杂役常穿的褐色布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若不细看,根本察觉不出来。
此人警惕地看了看左右,旋即朝右首的巷口快步走去。
事实上,这个人才是真正的谢绍宗,方才从大门离去的人是他的随从假扮的。为了避免被人跟踪暴露行藏,谢绍宗可谓煞费苦心。他料定,即使有人想盯他的梢,也想不到他会乔装成杂役,独自一人从栖凰阁后门离开。
然而,谢绍宗失算了。
他刚一没入漆黑的夜色中,便有一道黑影从不远处的屋顶上跃起,仿佛一个鬼魅,悄无声息地从背后跟上了他。
这个人正是郗岩。
他埋伏在这里,正是奉了萧君默之命。
第十二章 政变
萧君默往太极宫的方向瞟了一眼,淡淡道:“看见那些森严巍峨的宫阙了吗?那里就是大唐的心脏。今夜,就有人处心积虑要捅它一刀。”
正月十五上元节,是唐代最隆重的节日之一,举国上下,普天同庆。
长安城在一年之中,仅于正月十五和前、后各一日开放夜禁。这三天,整个帝京火树银花,张灯结彩,游人如织,车马如龙,可谓“九陌连灯影,千门度月华”“灯火家家市,笙歌处处楼”。尤其是上元节之夜,长安城中不论王公贵戚还是黎民百姓,都会通宵达旦地聚宴庆贺、夜游观灯、燃放烟火,尽情享受这一年一度的良辰美景。
这一天的太极宫百福殿,更是装点得美轮美奂、富丽堂皇。大殿内外挂满了造型各异、别致精美的大小花灯,令人赏心悦目。
百福殿位于两仪殿之西,前有百福门。武德九年三月,高祖李渊曾在此宴见各地来京的朝集使。李世民即位后,也曾多次在此殿与四夷使者和王公大臣聚宴。
夜,戌时整,百福门缓缓开启,上百位亲王、王妃、公主、驸马、元勋老臣、诰命夫人鱼贯而入。李承乾与李元昌、杜荷缓步经过百福门,走进殿庭。他目光一扫,看见该殿的五十名“禁军”士兵大概分成了三拨:第一拨十人,守在百福门;第二拨二十人,束立于甬道两侧;第三拨二十人,分立于殿门两侧。
当然,这五十人中,有二十五人是李承乾的东宫侍卫。
按照李承乾的要求,这批人并未与李安俨的手下平均混搭,而是有五人守在百福门,另外二十人全部放在了百福殿的殿门两侧。如此安排,自然是为了确保在行动开始后,李承乾能够在第一时间命令自己人进殿控制李世民。
此刻,李承乾发现,李安俨的确不折不扣地执行了计划:殿门两侧果然都是自己的东宫侍卫,领队的是一名叫韩聪的千牛备身。
迈进殿门的时候,李承乾跟韩聪暗暗交换了一下眼色。
按计划,宴席进行到一半时,李承乾将以“掷酒壶、踹食案”为号发出命令,然后韩聪便要率众杀入,劫持李世民。
身为太子,李承乾的座席位于大殿左首的第一位;第二位是晋王李治,第三位是吴王李恪,其他皇子依长幼依次排列。李元昌、杜荷、李道宗、尉迟敬德等人,则分列于大殿右首就座。其中,李道宗是以资深郡王的身份出席,尉迟敬德则是以元勋老臣的身份出席。
李世民坐在御榻上,面带笑容,看上去心情不错。李承乾上前见礼时,忍不住想象待会儿劫持父皇逼他下诏退位的情景,心中不由既紧张又兴奋。忽然,他注意到了父皇额上的皱纹和斑白的两鬓,一时竟隐隐有些伤感。
对不起父皇,并非儿臣不忠不孝,一心要篡夺您的皇位,而是魏王、吴王他们对儿臣虎视眈眈,令儿臣深怀忧惧、寝食难安,所以儿臣只能铤而走险、孤注一掷,正如您在武德九年迫于无奈,才发动了玄武门之变一样。
原谅我吧父皇,儿臣真的是不得已而为之!
直到行礼完毕,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李承乾心里还一遍遍地念叨着这几句?话……
不一会儿,赵德全尖着嗓子高声宣布宴席开始。李世民端起酒盅,照例讲了一番应景的吉祥话。众宾客一同起身,纷纷举杯,齐声念了一堆歌功颂德的祝酒词,然后君臣同饮了杯中之酒,宴席才算正式开场。
宴会的第一个节目,照例还是演奏《秦王破阵乐》,跳“七德舞”。自李世民即位后,每回宫宴必有此乐舞,以示不忘本之意。李承乾从小到大,已观听过无数遍,对此早已兴味索然,加之行动在即,心中紧张,一时竟怔怔出神。
“大哥怎么了?是有什么心事吗?”
乐舞不知何时已经结束,宴会进入了自由敬酒的环节。吴王李恪手里端着酒盅,正微笑地站在他面前。
李承乾回过神来,缓缓起身,矜持地笑笑:“三弟莫不是一直在留意我,否则怎知我有心事?”
“大哥这么说就冤枉我了。是你自己神游天外,谁人看不出来,何须我特别留?意?”
“别人我就不管了。只是你目光如炬,让我这个做大哥的未免有些害怕呀!”
李恪哈哈一笑:“大哥真会说笑。您贵为大唐储君,何须怕我这个庶出的弟?弟?”
“三弟智勇双全、英武过人,唯一可惜的便是庶出。”李承乾忽然凑近他,低声道,“如若不然,父皇说不定早就立你为太子了。”
“大哥这么说,好像在怀疑我有夺嫡之心哪!”李恪保持着笑容,“若是让父皇听了,岂不是陷我于不仁不义?”
“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李承乾邪魅一笑,“若你并无此心,就算父皇听了,又能拿你怎么样?”
“话也不能这么说。自古以来,三人成虎、众口铄金的事还少吗?如若问心无愧便可万事大吉,那世上又怎会有冤狱呢?”
“放心。父皇天纵圣明,又那么喜欢你,岂会让你坐冤狱?除非……”李承乾又凑近了一点,鼻子都快蹭上李恪的脸了,“除非,你真的心怀不轨,让父皇抓住了把柄。”
“大哥你真有意思,本来没影的事,倒被你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李恪晃了晃手上的酒盅,笑道,“这酒举得我手都酸了,大哥能否赏脸,让小弟敬你一杯?”
“抱歉三弟,我今日有些不适,这酒我还真喝不下。”李承乾背起双手,淡淡?道。
李恪举杯的手僵在半空,眉毛一挑:“大哥真的不给我这个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