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茶香氤氲之中,萧君默大致讲述了去年离开江陵后的种种经历,包括取出盟印和《兰亭序》、遭遇冥藏追杀、辩才失踪,以及自己被迫接任盟主、与袁公望和郗岩接上头、平定齐王叛乱等等。玄观听完,不禁又惊又喜,连忙起身向萧君默行礼,口称“盟主”并宣誓效忠。
萧君默赶紧将他扶起。
二人重新落座,玄观满心激动道:“盟主智勇双全、年轻有为,必能挫败冥藏,守护天下,光大我天刑盟!”
萧君默苦笑摆手:“我也是迫于无奈才当这个盟主,等做完该做的事,我即刻让贤。”
随后,萧君默向玄观说明了目前长安的险恶局势。玄观听得忧心忡忡,当即表示他此次来长安,已将重元舵的一批精干手下都带了过来,其中多数是和尚身份,眼下跟他一起在这法音寺挂单,随时可以执行萧君默分派的任务。
萧君默闻言,意识到自己的实力又进一步壮大了,心中颇感欣慰,便道:“目前暂无急务,不过法师放心,日后一旦有需要法师的地方,我会派人通知你。”
这话刚一说完,萧君默便想起了今夜来此的目的,遂问道:“对了法师,在佛教的名相之中,有没有什么词是带有‘沙门’二字的?”
“沙门?”玄观略为思忖,道,“有一个常用名相,叫‘四沙门’……”
萧君默眼睛一亮:“何谓四沙门?”
“是指沙门修道的四种不同境界,即胜道沙门、示道沙门、命道沙门、污道沙?门。”
这都是四个字的,显然不对。萧君默又问:“有没有三个字的?”
“三个字的倒也不少,有沙门尼、沙门那、沙门统……”
“有没有‘沙门’二字在后面的?”
这下玄观犯难了,想了好一会儿才道:“一时也想不起来了,不知盟主为何问这个?”
萧君默无奈,只好苦笑作罢:“没什么,我就是随口问问。”
玄观知道他绝非随口问问,但他不说,自己也不便再问。萧君默愣怔了片刻,正待起身告辞,玄观忽然大腿一拍:“对了,我想起来了。”
萧君默一喜:“是什么?”
“毗沙门。”玄观道,“三个字的佛教名词,且‘沙门’二字在后面的,我能想得起来的,也就只有毗沙门了。”
萧君默一震,瞬间呆住了。
因为他可以确定,徐婉娘说的那个词正是“毗沙门”!
“那法师快告诉我,毗沙门是何意?”萧君默迫不及待。
“毗沙门的意思就是‘多闻’,多闻是意译,毗沙门是梵文音译。”玄观道,“所以,四大天王中的多闻天王也常称为毗沙门天王。”
又是“多闻”!
萧君默的心怦怦跳动了起来,他知道自己就快逼近真相了!
在生父留给自己的玉佩上,一面刻着“多闻”二字,另一面刻着灵芝和兰花,而徐婉娘的小楼就起名“芝兰”,今晚从她口中说出的“毗沙门”恰好又是“多闻”的意思,所有这一切难道都只是巧合吗?
不,绝对不可能!
玄观发现他脸色大变,诧异道:“盟主怎么了?”
“法师,据你所知,我大唐有没有哪位僧人的名号就叫毗沙门?”萧君默不答反问。
玄观蹙眉思忖,然后摇了摇头。
“居士呢?”萧君默紧盯着他,呼吸急促,“在家的大德居士中,有没有以此为名号的?”
“让我想想……”玄观俯首沉吟了起来。
自从开始追查自己的身世之谜,萧君默还从未如此接近过真相。此刻,尽管内心翻江倒海,可他还是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然后闭上眼睛,把这半年多来的追查过程在脑中一幕幕重放。很快,有一幅画面便在萧君默的脑中定格了。
画面的场景是在魏徵府邸,时间是去年自己离开长安的前夕。
那天,在他的一再逼问下,魏徵无奈地暗示说,他的生父或许与佛教有关,但具体有何相关,魏徵却又不肯明言。也是在那一天,萧君默不知怎么忆起了武德九年的一桩往事,即高祖李渊因故想要取缔佛教,多亏了太子李建成极力劝谏,高祖才收回成命,令佛教逃过了一劫。可是,当他向魏徵提起这桩往事时,魏徵却脸色大变,立刻岔开了话题。
魏徵到底在忌讳什么?!
难道自己的生父跟那次劝谏有关?或者说,自己的生父与隐太子李建成有什么关系?
玄观俯首沉吟,萧君默闭目苦思,禅房中一片寂静。
萧君默想着想着,突然,仿佛一道闪电劈开了漆黑的夜空,一个最不可能的答案跳进了他的脑中——隐太子!
这一刻,萧君默终于从记忆最深处的角落中,挖出了一个令他万般惊骇又不得不面对的答案——隐太子的小字就叫毗沙门!
两年前他办过一个案子,曾因案情需要调阅过隐太子的档案。他还记得当初看到隐太子的这个小字时,曾经多留意了一下,因为以这个佛教名词作为字号实在少?见。
而他之所以一直没有忆起这个细节,一个原因是他根本不可能往隐太子身上想,还有一个原因是他根本不知道“毗沙门”就是“多闻”。
至此,真相似乎已经一目了然了:自己一直以来苦苦寻找的生父,极有可能便是隐太子李建成;而自己的生母,极有可能便是住在芝兰楼的那个失忆的徐婉娘!
这是上天跟我开的一个玩笑吗?
如果这是真的,那也就意味着,我身上居然流淌着李唐皇族的血,当今皇上居然是我的亲叔父,而太子、吴王、魏王他们,居然是我的堂兄弟!
还有,更让人无法接受的是,如此一来,今上李世民就不仅是我的叔父,而且是我的杀父仇人!就是他,在武德九年六月四日亲手射杀了我的生父李建成,并在同一天血洗东宫,砍杀了我的五个兄弟!
如果说魏王李泰杀害了我的养父,我就发誓要找他报仇,那么李世民杀害了我的生父,我又该怎么办?我该不该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杀了他为父亲报仇?或者说,我该不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从他手中夺回本属于父亲的皇权?!
这一刻,萧君默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茫然和无助。
坐在对面的玄观看见他脸色苍白,额头上青筋暴起,不禁惊诧道:“盟主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萧君默苦笑着摇了摇头,当即起身,辞别了玄观,失魂落魄地离开了法音寺。
此时此刻,他只想找一个没人的地方,一个可以让自己放下坚强、肆意软弱的地方,然后像一只孤独的野兽那样,舔一舔内心那个鲜血淋漓的伤口,最后再以一声凄厉的长嚎质问上苍!
你为什么要给我安排这样的命运?为什么要跟我开这么可怕又残酷的玩笑?!
萧君默不知道自己怎么出了怀贞坊,又怎么鬼使神差地来到了长安东南虾蟆陵的郎官清酒肆,然后硬是把紧闭的门板给踹开了。酒肆的掌柜和伙计从睡梦中惊醒,以为是地痞恶霸来找碴,操起棍棒菜刀跑出来要拼命,一看竟是熟客萧将军,不禁面面相觑,哭笑不得。
接着,萧君默便闯进酒肆开始狂饮。
他不记得自己叫了多少酒,只记得喝到最后,一直在旁边好言相劝的酒肆掌柜跟他翻了脸,死活不让他再喝。萧君默勃然大怒,起身揪住了掌柜衣领,威胁要揍他。可掌柜的只是笑了笑,然后轻轻把他一推,他就重重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掌柜叫了几个伙计,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烂醉如泥的萧君默抬进了一间客?房。
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大亮,萧君默从床榻上坐起来,用了好一会儿才弄清自己为何在这个地方。他找到掌柜,表达了谢意。掌柜不放心地看着他,说要让伙计赶车送他回去。萧君默苦笑着摆了摆手,然后头重脚轻地走出了酒肆。
这是一个难得的大晴天,天空瓦蓝瓦蓝,阳光竟然有些刺眼。
街市上车马骈阗,行人熙攘。
萧君默心神恍惚地行走在人群之中,感觉身边嘈杂的市声是那么近又那么远,感觉这个扰攘的红尘是那么真实又那么虚幻。
不知走了多久,萧君默来到了一个十字路口。他忽然驻足,抬头直视苍穹,明晃晃的太阳立刻刺痛了他的眼睛。
两行晶莹的泪珠同时从他的两边眼角流了下来。
我不是哭。萧君默对自己说,只是阳光太过刺眼。
不远处,一辆疾驰而来的马车没料到有人会突然停在街心,车夫反应不及,一下子勒不住缰绳,马车直直朝萧君默冲了过去。
萧君默扭头看了一眼,竟然视若无睹,犹自一动不动。
千钧一发之际,一匹骏马飞驰而至,马上骑者纵身跃起,一脚踹倒了萧君默,自己稳稳落地,那辆失控的马车堪堪擦着他的衣角掠了过去。
萧君默揉着发痛的胸口,从地上爬起来,对骑者道:“你有病啊,踢那么?重!”
骑者正是吴王李恪。
“你才有病!”李恪不悦道,“站大马路上让车撞,找死啊你?!”
萧君默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淡淡道:“算了算了,不跟你计较。上哪儿去呢这?是?”
“我上你家找你,老何说你一夜未归。我猜你一准是到郎官清买醉来了,果不其然!”李恪说着,凑近他嗅了嗅,“你这是灌了多少黄汤?啥事想不开了?”
萧君默想起若论辈分,李恪还算是自己的堂兄,不禁在心里苦笑。“你别管我,还是操心你自己的事吧。”
“有你这个诸葛孔明帮我谋划一切,我还有啥可操心的?”李恪笑。
“别掉以轻心,你大哥李承乾不是笨蛋,况且他背后还有一个谢绍宗,此人也非等闲之辈。”萧君默道,“我估摸着,他们不会轻易相信李安俨。”
“我正是为这事找你的。”李恪收起笑容,正色道。
萧君默目光一凛:“出什么事了?”
“今天一大早,有一伙人把李安俨的一家老小都带走了,去向不明。”
得知李安俨家人被带走的消息,萧君默立刻断定,这是谢绍宗在太子的授意下干的,目的便是把李安俨的家人扣为人质,以确保他不会在政变行动中倒戈。
萧君默旋即骑上李恪的马,一路疾驰赶回了兰陵坊,找到了袁公望和郗岩,命他们把所有的人手都撒出去,无论如何都要找到李安俨的家人。
交代完任务,萧君默才回了一趟家。
刚一进门,何崇九便匆匆迎了上来,焦急道:“二郎,你昨夜上哪儿去了,怎么一夜未归呢?吴王殿下方才找你来了,好像有什么急事……”
“我知道,我在街上碰到他了。”
何崇九“哦”了一声,接着道:“今儿一大清早,魏太师家的公子也来了……”
“魏叔玉?”萧君默微微一惊,再看何崇九的神色,心中顿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来做什么?”
“魏太师他……他昨日下午辞世了,魏公子是来报丧的。”
尽管已经意料到了,可真的听到消息,萧君默还是觉得胸口一痛,像是被人剜了一刀。
何崇九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函:“二郎,这是魏公子留下的,说必须亲手交给你。”
萧君默接过来一看,见是一个普通的信封,上面居然一个字都没写,不解道:“这是何人所写?”
“魏公子说,是魏太师临终前写的,嘱咐他一定要交给你。”
萧君默想了想,刚要把信拆开,何崇九忽然伸手拦住:“魏公子说太师有交代,让你暂时别打开。”
萧君默诧异:“这是为何?”
“太师临终前说,这里面就是你一直想要的答案,但他劝你最好别打开,除非是万不得已的时候。”
萧君默一听,不由哑然失笑。
这就是你一直想要的答案!
太师啊太师,从去年到现在,我不止一次向您追问过真相,可您却始终三缄其口、讳莫如深,而今我自己终于探知了真相,您却在这个时候才想把一切都告诉?我。
不过,萧君默此时已经完全理解了魏徵。
魏徵一直隐瞒真相,其实不仅是出于对隐太子的承诺,更是为了保护他,怕他无法面对如此残酷的事实,承受不了如此沉重的打击。此外,也是担心保守了这么多年的秘密一旦掀开,万一被今上李世民所知,必将给他带来杀身之祸!
然而,揭开真相固然是一种残忍,可始终隐瞒真相,让他在苦求不得中煎熬,不也是另一种残忍吗?
也许,正是因为不忍看他永远处于这种煎熬中,魏徵才最终下定决心,把所有的真相都写下来——正如当初养父萧鹤年预感到处境危险,也不愿把真相带进坟墓,而是留给了他一卷帛书一样。
萧君默拿着信走进书房,闩上了门,然后把那封信放在书案上,坐下来静静地看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