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王方才经过坊门,听见里面噼里啪啦一片耳光声,煞是热闹!想必是这些人得罪了李将军,受罚了吧?”李恪脸上挂着笑意,但那笑容却冷得令人心惊。

  “这个,事情是这样……”李安俨正想找个理由搪塞,那个坊正突然挣脱他的手下,一个箭步冲过来,扑倒在李恪马前,连磕了几个头,然后便指着李安俨和他的人,声泪俱下地控诉了起来。

  李安俨暗暗咒骂,却又不敢阻止。

  李恪静静听着,目光渐渐凝聚,最后就像利箭一样射向了李安俨:“李将军,你身为禁军中郎将,却知法犯法,无故犯夜,你说本王该如何处置你?”

  李安俨自知无法抵赖,便笑笑道:“殿下,都怪卑职喝多了,一时酒后乱性,还请殿下高抬贵手,卑职一定吸取教训,绝不再犯!”

  “教训?”李恪冷然一笑,“若是本王真的抬手放你过去,你还有什么教训可以吸取呢?要想长记性,也得真的吃点教训才成吧?”

  李安俨见他丝毫不给面子,顿时不悦:“吴王殿下,不看僧面看佛面,要教训我,您也得先跟圣上请旨吧?”

  李恪哈哈一笑:“李将军,这你就想多了。父皇既然任命我当这个左武候大将军,我就有权力依法惩治犯夜之人,还真不需要跟父皇请旨。”

  “那你想怎么样?”李安俨变了脸色。

  “很简单,依照大唐律法,鞭笞二十。”

  “吴王殿下,上元节宫宴的安全职责在我肩上担着,您要是把我打伤了,圣上怪罪下来,只怕您也担待不起!”

  “嗯,这话倒是有些道理。”李恪煞有介事地点点头,“那该如何是好呢?”

  李安俨见他犯了难,暗自得意,便趁势道:“殿下,我也不想让您为难。要不这样,您放我回宫,我亲自去向圣上陈情请罪,您看如何?”

  李恪垂首沉吟,恍若未闻。

  李安俨狐疑地看着他,正想再说什么,李恪忽然一抬手止住了他:“你不必说了,本王想到了一个主意,一定会让我们大家都满意。”说着,还微笑地看了看旁边的坊正。

  所有人都不知道他有什么主意,只好静静等着。

  “为了维护我大唐律法的权威,也为了让李将军能够履行职责,本王决定,将鞭笞二十改成掌嘴二十。”李恪一笑,“怎么样李将军,这样既执行了律法,又不至于把你打伤,是不是两全其美呢?”

  李安俨这才明白他是成心想羞辱自己,顿时大怒:“吴王,士可杀不可辱,你别欺人太甚!”

  “哦?你也知道士可杀不可辱?那你方才当街羞辱这些忠于职守的人,又该如何解释?”李恪说完,给了身后的部下一个眼色,立刻有两人翻身下马,一左一右紧紧抓住了李安俨。

  李安俨暴跳如雷,破口大骂。旁边的手下们面面相觑,却都不敢轻举妄动。

  “打!”李恪一声令下,立刻有一个副手上前,揪住李安俨开始掌嘴,耳光声清脆响亮。李安俨拼命挣扎,口中詈骂不止。一旁的坊正和手下们无不露出称心快意的表情。

  此时天色微明,早起的路人见此一幕,大感好奇,遂纷纷驻足围观,指指点?点……

  晨鼓响过不久,楚离桑悄悄回到了崇德坊乌衣巷的王宅。

  自从把徐婉娘和萧君默联系到一起后,她的脑子便一团乱了。假如萧君默真的是隐太子的遗孤,这个惊天秘密一旦泄露的话,事情将变得非常可怕,因为皇帝必定会不择手段置他于死地,王弘义也会千方百计利用他——萧君默瞬间就将成为朝野各方势力的焦点!

  更可怕的是,一旦得知这个身世真相,萧君默将如何面对?一旦知道他全力效忠的皇帝竟然是杀害生父的刽子手,萧君默该怎么办?

  楚离桑原本以为自己的身世就够让人崩溃的了,没想到萧君默的身世竟然比她更诡谲离奇,也更让人灵魂撕裂。

  刚从高墙翻进后院,楚离桑便隐隐瞥见一道黑影在不远处的月亮门闪了一下。她若无其事地朝月亮门走去,一把精致的匕首从袖中悄然滑出,握在了手中。

  这把镶嵌有红、绿宝石的匕首,正是当初在伊阙刺伤萧君默的那一把。

  穿过门洞的一刹那,楚离桑感觉那道黑影从左后侧扑了过来,旋即左手一弯,用手肘击向那人,同时右手的匕首划过一道弧光,朝对方面目刺去。

  不料对方反应更快,一掌挡开她的手肘,另一手抓住了她的手腕,然后楚离桑便听到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这位姑娘,你知道持刀威胁玄甲卫,是什么罪?吗?”

  这句话,正是萧君默当初在伊阙被楚离桑持刀威胁时说过的。

  楚离桑蓦地一震,抬头看着这张让她日思夜想的脸庞,看着他嘴角若有似无的笑意,眼睛瞬间便湿润了。

  “你这个骗子……”楚离桑凝视着他,“那天你只说离开一会儿,让我在客栈等你,然后便杳无音讯了。你知道这些日子,我是怎么过的吗?”

  “对不起,是我不好。”萧君默一脸歉然,“我向你保证,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从昨夜到现在,萧君默和郗岩相继探察了乌衣巷的五座宅子,最后终于在这座宅子发现了不少来回巡逻的武士,还在后院发现了早起的绿袖,遂确定这便是王弘义的藏身处,也确定楚离桑就住在这里,便隐藏了起来。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楚离桑问。

  萧君默笑了笑:“用心找,自然就找到了。”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可楚离桑却分明感到了“用心找”三个字的分量。

  “走吧,跟我回家。”萧君默柔声道。

  楚离桑刚想说什么,蓦然想起了有关他身世的事,心中顿时大为纠结,不知道该不该把徐婉娘的事和自己的发现告诉他。

  萧君默察觉她神色有异:“怎么了?”

  “没,没什么……”楚离桑支吾着,“总之,我现在还不能跟你走。”

  “这是为何?”萧君默大为诧异。

  “我……我还有些事情要做。”

  在楚离桑看来,如果萧君默果真是隐太子的遗孤,那么王弘义迟早会知道真相。所以,她必须潜伏在王弘义身边,随时刺探情报,才能助萧君默一臂之力。

  萧君默看着她,心里大为狐疑,正待追问,郗岩忽然紧张地跑了过来,低声道:“盟主,楚姑娘,咱们得走了,有人过来了。”

  楚离桑顺势推开了萧君默,正色道:“你们快走!”

  郗岩一愣:“楚姑娘,盟主可是好不容易才找到你的……”

  “别说了,赶紧走。”楚离桑冷冷道。

  这时,一队巡逻武士的脚步声已经越来越近。萧君默知道楚离桑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但眼下已经没有时间再磨蹭了,只好道:“桑儿,你自己小心,我回头再来看你。”

  楚离桑忍着心头的酸楚,用力地点了点头。

  萧君默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旋即转身,和郗岩一前一后跃过了墙头。

  楚离桑望着空荡荡的墙头,眼睛不觉便又迷蒙了。

  汉王李元昌的府邸位于太平坊的东北隅,所以一大早发生在东坊门的那出闹剧很快便传进了他的耳朵。李元昌颇为惊诧,连忙命人把坊正找了来,仔细询问了事发经过。等坊正一五一十说完,李元昌不禁在心里大笑,连叫了几声“天助我?也!”。

  李安俨好歹也是一员禁军老将,虽然官秩不是很高,但在朝中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如今被吴王李恪如此当众羞辱,岂能吞得下这口恶气?眼下自己正打算策反李安俨,恰好就出了这档子事,这不是天赐良机吗?

  事不宜迟,李元昌随即乘车来到了昭国坊的李安俨宅。

  李安俨跟他熟,也就没有回避,红肿着半边脸便出来见他了。李元昌一看,便义愤填膺道:“吴王这个浑小子,怎么能如此对待李将军呢?他也太不懂事?了!”

  李安俨苦笑,请他到正堂入座,叹道:“人家是皇子,又是大将军,自然是执法如山、铁面无私!我一个区区中郎将,在人家面前算个屁呀!”

  “李将军,这事可不能就这么算了,回头我便入宫,让皇兄为你主持公道。”

  “多谢殿下美意!”李安俨又自嘲一笑,“不瞒殿下,今早我便入宫去跟圣上申诉了,可是……”

  “可是什么?”李元昌观察着他,不禁暗自窃喜。他本来还担心,万一皇帝在这件事上替李安俨撑腰,帮他捞回面子,那这件事便没什么利用价值了。现在看来,李安俨在皇帝那里八成也是吃瘪了。

  果不其然,只听李安俨道:“我没想到,太平坊的事情一了,李恪便先我一步入宫,恶人先告状去了。所以,圣上非但没替我说话,反而还训斥了我一顿,说吴王如此执法没什么不妥,甚至处罚得太轻了,还说这笔账先记着,等上元节宫宴之后,还会降罪责罚。”

  “怎么会这样?”李元昌故作惊诧,“这吴王年纪轻不懂事,怎么皇兄也如此不近情理?!”

  “算了,反正我也想好了,一过上元节,我便给圣上上表,请求致仕,解甲归?田。”

  看着他满脸懊丧的样子,李元昌心里又多了几分把握,便陪他叹了口气,道:“李将军,不是我背后说皇兄坏话,他这两年似乎有些糊涂了,处置事情往往很不公允。别的不说,咱就说去年那桩‘构陷太子案’吧,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事就是魏王在背后搞的鬼,可皇兄居然找了个替罪羊,硬是瞒天过海地把案子给糊弄过去了。你说,他这么干,如何让朝野上下心服?又岂能不令太子寒心?”

  李安俨闻言,面露惊惶之色:“我说汉王殿下啊,您行行好,千万别在寒舍说这种话,万一传出去,我一家老小还有活路吗?”

  “李将军,你也不必如此谨小慎微。”李元昌一笑,“说实话,现如今可不是我一个人这么说,满朝文武,王公贵戚,可没少人在背后议论。大家都说呀,圣上在贞观初年的确是一位英主,可惜这几年却日渐昏聩,正应了那句老话——‘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啊!”

  “殿下!”李安俨终于忍无可忍,沉声道,“您若再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请恕我不能奉陪了,您还是请便吧!”

  李元昌却没有动,而是淡淡一笑:“李将军,本王一直认为你是一位有血性的汉子,不料今日看来,却也是胆小如鼠的匹夫罢了!”

  “你说什么?!”李安俨双目一瞪,“汉王殿下,难不成你们一个个都约好了,今天是变着法来羞辱我是吧?”

  “李将军!”李元昌霍然起身,与他四目相对,“你若不愿受辱,那就拿出点男儿气概出来,也免得让圣上和吴王、让满朝文武和天下人都把你看扁了!”

  李安俨与他对视片刻,忽然双肩一塌,苦笑道:“不愿受辱又能如何?我只是一介武夫,除了打脱牙和血吞,还能怎样?!”

  “一介武夫?”李元昌冷然一笑,“是的,你这么说好像也没错。可你别忘了,你是手握宫禁大权的武夫,是镇守玄武门的武夫,是一旦刀锋所向,就有可能令天地变色、令历史改辙的武夫!”

  李安俨浑身一震,终于听出了弦外之音,蹙眉道:“殿下此言何意?”

  “我的意思很简单,现在你面前就摆着一个机会,一个不但可以让你洗刷耻辱、扬眉吐气,还能让你光宗耀祖、飞黄腾达的机会,就看你要不要了。”

  李安俨眸光凝聚,死死地盯着李元昌:“殿下的意思,莫不是要让我……造?反?!”

  “不是造反,是鼎革!是除旧布新、改天换地!”

  “就凭你我二人,如何改天换地?”

  李元昌知道自己基本上成功了,便朗声一笑:“跟我走吧,我带你去见个?人。”

  “见谁?”

  “这还用问吗?当然是未来的大唐天子!”

  “你确定你看到的人就是徐婉娘?”

  听韦老六说昨夜在怀贞坊发现了疑似徐婉娘的人,王弘义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是的先生,那人四十多岁,虽是半老徐娘,但风韵犹存,而且跟黛丽丝住在一起,据属下判断,十有八九便是徐婉娘!”

  “你可派人过去了?”

  “先生放心,属下都安排好了,现在那栋小楼周围都是咱们的弟兄,十二时辰盯着,徐婉娘和黛丽丝插翅难飞!”

  王弘义大为兴奋,来回踱了几步:“告诉弟兄们,只要把徐婉娘给我盯死就行,千万不可轻举妄动,她并不是咱们的最终目标,切勿打草惊蛇。”

  “是,属下记住了。”韦老六想着什么,“先生,属下斗胆问一句,您既然这么说,那咱们的最终目标是什么?”

  韦老六只知道徐婉娘身上藏着秘密,却一直不知道这个秘密是什么。

  “我怀疑,当年徐婉娘为隐太子生下了骨肉。”

  韦老六恍然:“先生的意思是,咱们监视徐婉娘,就是为了找到这个隐太子的遗孤?”

  王弘义颔首。

  “那,找到之后呢?”

  王弘义略为沉吟,然后便把那天对苏锦瑟讲的话又对他说了一遍,大意是:若是女儿,就册封她为皇后;若是儿子,就拥立他当皇帝。最后,王弘义又悠悠地说了一句:“若如此,庶几不负隐太子的在天之灵,也不枉我与隐太子相知一场!”

  韦老六闻言,不禁有些动容:“先生,您对隐太子的情义,真是令人感怀!”

  王弘义淡淡一笑,没说什么。

  其实,王弘义自己也说不清,他的这些打算到底是出于对隐太子的情义,还是出于对李世民的报复,或者是出于自己掌控天下的欲望,又或是这些因素兼而有?之。

  人就是这么复杂——你不仅很难真正了解别人,你也很难真正了解自己。

  桓蝶衣阴沉着脸走进萧君默的值房,看见他正埋头书案,在处理一批案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