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君默当即抱拳:“太师放心,晚辈定当尽心竭力,既不会让太子危害社稷,也不会让别人无端加害太子。”
魏徵也拱了拱手,然后看着他:“现在,盟主可以跟老夫透露玄泉和素波的真实身份了吧?”
萧君默一笑,凑近他,低声说了两个名字。
魏徵顿时万分惊骇,喃喃道:“想不到,真的万万想不到……”
“是啊,晚辈当初得知的时候,同样也是深感震惊。”
至此,魏徵才终于明白萧君默为何会如此忧心忡忡——眼下的局势果然是万分险恶,甚至比当年玄武门之变爆发前的形势还更加险恶!
遗憾的是,自己已然油尽灯枯,再也没有机会与这个年轻人并肩携手,共同拯救社稷的危难了。
萧君默观察着他的神色,以为他又在担心太子,便安慰道:“太师,东宫之事,您也不必过于忧心,也许太子只是一时冲动言辞过激而已,不见得一定会付诸行动……”
魏徵苦笑着拂了一下袖子,仿佛再也不想谈及此事,然后定定地望着某个地方,目光忽然变得邈远:“老夫一生奋勉,朝乾夕惕,唯为家国,唯为苍生!此心日月可表,天地可鉴!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也无论后世如何评价,老夫都可以问心无愧、安然瞑目了。”
“太师莫这么说,您只要安心静养,此病定可痊愈……”
魏徵抬手止住了他。
萧君默看着魏徵斑白的鬓发和沟壑纵横的脸庞,心里又是一阵难过。
“中原还逐鹿,投笔事戎轩。纵横计不就,慷慨志犹存……”
追忆往事,回望生平,魏徵情不自禁地吟咏了起来,却因百感交集而凝噎。
这是他多年前写下的一首五言诗,自述平生之志,虽文辞拙朴,却自有一股雄健磊落的豪情。
萧君默注视着魏徵,忽然开口念道:“既伤千里目,还惊九折魂。岂不惮艰险,深怀国士恩。季布无二诺,侯嬴重一言。人生感意气,功名谁复论。”
“君默也背得出老夫的诗?”魏徵有些惊讶,但更多的却是欣慰。
听到他称呼自己的名字,而非称呼“盟主”,萧君默心中倏然涌起了一股暖?意。
“晚辈少年时拜读太师此作,不解其中况味,直至此番亡命天涯、历尽艰险,庶几才读懂了太师心志。”
“哦?”魏徵欣喜地看着他,“你都读出了什么?”
“晚辈读出了‘国士’二字的分量,故决意以太师为榜样,以国士自勉。”
“怎么个自勉法?”
“面对家国社稷和天下苍生,晚辈虽无国士之德,却不敢不怀国士之志;虽无国士之才,却不敢不效国士之报!至于功名利禄、高官显爵,皆浮云耳,又何足论?哉!”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魏徵朗声大笑,“此处应当有酒!”
萧君默一笑,端起案上的茶碗:“晚辈以茶代酒,敬太师!”
“干!”二人茶碗一碰,各自一饮而尽。
“魏徵可能已经知道,咱们马上要动手了。”
在永嘉坊谢绍宗宅的书房中,当李承乾对李元昌、侯君集、谢绍宗说出这句话时,李元昌惊得目瞪口呆,而侯君集和谢绍宗则脸色沉静,恍若未闻。
“他是怎么知道的?”李元昌大为不解。
“昨天他又劝我隐忍,我一时激愤,话赶话,便说漏嘴了。”李承乾一脸懊?恼。
“那老家伙病得都快死了,你随便敷衍他一下不就得了,干吗跟他较真?”
“道理我当然懂。”李承乾没好气道,“就是一时情急,没忍住嘛。”
“可你这不是小不忍则乱大谋吗?!”
“王爷,事已至此,再讲这些也没有意义了。”谢绍宗道,“当务之急,还是要想想应对之策。”
“老谢所言甚是。”侯君集斜了李元昌一眼,“王爷急成这样,莫不是害怕了,想打退堂鼓了?”
“就算本王想退,可现在还有的退吗?”李元昌瞪眼,“那老家伙要是一道奏疏呈给皇兄,咱们一个个全得脑袋搬家!我就不信你侯尚书不怕死!”
“没错,我当然怕死,只不过到了该搏命的时候,我侯君集绝不会当缩头乌?龟!”
“你骂谁呢?谁是缩头乌龟?”李元昌火了,“侯君集,你今天要不把话说清楚,本王就跟你没完!”
“那王爷想怎么着?”侯君集眉毛一挑,毫不示弱。
“姓侯的,你别给脸不要脸……”李元昌一拍书案,跳了起来。
“都给我闭嘴!”李承乾忍无可忍,沉声一喝,“本太子还没死呢,等我死了你们再内讧不迟!”
李元昌一肚子怒气没处撒,踢了书案一脚,拔腿要走,谢绍宗慌忙起身拦住,赔笑道:“王爷息怒,事情也没糟到那个地步,咱们坐下慢慢商量。侯尚书他快人快语,若唐突了王爷,在下代他给您赔个不是,您大人有大量,就别跟他计较?了。”
李元昌有了这个台阶下,这才瞪了侯君集一眼,悻悻然坐了回去:“谢先生,咱们现在连行动计划都还没有,就已经走漏风声了,你觉得事情还能糟到什么地?步?”
“王爷别急,容在下慢慢跟您解释。”谢绍宗笑了笑,“眼下咱们最担心的,便是魏徵去向圣上告密,不过依在下看来,魏徵未必会这么做。”
“怎么讲?”
“王爷您想想,魏徵是圣上任命的太子太师,其职责便是辅佐太子,而且他这个人向来看重名节,就算他认定太子想谋反,可他敢向圣上告密吗?出了这种事情,他岂不是晚节不保,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再说了,太子也不过是情急之下说了几句重话,凭什么就认定他想谋反?若圣上这么一问,他魏徵拿得出证据吗?所以在下判断,像魏徵这种老谋深算之人,断断不会干出此等自取其辱、自遗其咎之?事。”
在场三人闻言,都觉得颇有道理,无不松了一口气。
“还是先生高明。遇事沉着冷静,不慌不乱,一派大将风度!”李承乾一脸赞赏之色,随即瞥了李元昌一眼,“不像某些人,仗都还没打,便自乱阵脚了。”
侯君集窃笑。
李元昌大为不服:“哎,我说殿下,你怎么也冲着我来了?”
“殿下谬赞了。”谢绍宗赶紧又打圆场,“有道是关心则乱,王爷他也是出于对殿下的一片忠心,才会着急上火嘛。”
李元昌一听,这才缓下脸色。
“老谢,你刚才所言固然有道理,可魏徵就算不去告密,他也断断不会替殿下隐瞒吧?”侯君集道。
“对,侯尚书问得好,我也正有此虑。”李承乾接口道。
谢绍宗拈了拈下颌短须,微微一笑:“是的,这一点在下也想过了。假如我是魏徵,在此病入膏肓之际,又碰上如此棘手之事,恐怕就只剩下一个办法了。”
“什么办法?”李承乾和侯君集同声一问。
“我会找一个既可靠又能干之人,把这件事情托付给他,让他密切监视东宫。一旦发现异动,即刻禀报圣上;但若一切如故,便权当没这回事。如此,既念及与太子殿下的师生情谊,又兼顾了与圣上的君臣之道,可谓化两难为两全、变被动为主动之良策。”
李承乾和侯君集皆恍然大悟,李元昌也不禁露出佩服的神色。
“那依先生所见,魏徵会找什么人来做这个事?”李承乾问。
“魏徵为官多年,门生故吏遍满朝堂,咱们若是坐在这里猜,恐怕永远也猜不出来。”
“那怎么办?”李元昌又紧张了起来。
“王爷勿忧。”谢绍宗从容道,“从昨日魏徵被抬回家之后,在下便已派人盯住了他的府邸,这几天无论什么人出入,都逃不过咱们的眼睛。”
“先生高明!”李承乾大喜,忍不住一拍书案,“我早就说过先生有卧龙凤雏之才,果不其然!在这紧要关头就看出来了!”
“殿下这么说就折煞谢某了。”谢绍宗赶紧躬身一揖,“我只是帮殿下拾遗补阙罢了,实在当不起如此赞誉。”
“先生不必过谦。”李承乾朗声道,“来日我若登基,必定拜你为相!到那时,先生便可承继乃祖遗风,光大谢氏门楣,做一番‘克绍箕裘,踵武赓续’之伟业了!”
闻听此言,谢绍宗的心头忍不住滚过一阵战栗。
这么多年来,他唯一朝思暮想、念念不忘之事,便是像谢安那样入阁拜相,治国安邦,成就一番经天纬地、名垂千古的事功!如今这一切俨然就在目前,怎能不令他激动万分?
谢绍宗当即跪地,双手抱拳:“士为知己者死!绍宗今日在此立誓,若不能辅佐殿下登基即位、入继大统,必自裁以谢,绝不觍颜苟活于天壤之间!”
“先生请起。”李承乾赶紧离座,一手拄着手杖,另一手将他扶起,“咱们二人相知相得足矣,何必立此重誓?”
“谢先生,”李元昌似乎仍有疑虑,“你方才说,魏徵门生故吏众多,那他们要是都跑去他府上探病,咱们又该如何锁定目标?”
谢绍宗淡然一笑:“这一点,还是让殿下解释吧。”
“七叔,这就是你孤陋寡闻了。”李承乾笑道,“自从魏徵卧病之后,父皇便跟文武百官打过招呼了,说为了让他安心养病,任何人不得前去搅扰。所以,若此时还有人敢出入魏徵府邸,那十有八九便是咱们的目标。”
李元昌一听,这才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侯君集轻蔑地扫了他一眼,对李承乾道:“殿下,既然魏徵已不足为虑,那咱们是不是可以商讨一下行动计划了?”
“好!”李承乾踌躇满志,“侯尚书,你亲历过武德九年事,这方面你最有经验,你先说说,我们洗耳恭听。”
侯君集双拳一抱:“恭敬不如从命。”
“太师,晚辈还有一个请求。”
萧君默放下茶碗,适时开启了今天的第二个话题。
魏徵看见他的目光有些异样,知道接下来的话题非同小可,却一时猜不透他到底想说什么,便道:“盟主有何吩咐,尽管直言。”
萧君默忽然自嘲一笑:“太师,这件事,倘若真的可以动用盟主的权力给您下一回命令,晚辈倒是很想这么做,即使对您有些不敬。”
魏徵大为狐疑,脑中快速思索了一番,最后终于猜出了什么,顿时哑然失?笑。
“太师为何发笑?”
“老夫是在笑自己,做了一辈子天刑盟的人,从未违抗过盟主之命,却不料临命终之际,或许还真得抗一次命了。”
这就是聪明人之间的对话,表面好像什么都没说,可实际上什么都已经说了。萧君默苦笑:“没想到时至今日,太师对此还是讳莫如深,晚辈能问一句为什么?吗?”
“老夫答应过故人,无论如何都要守口如瓶。倘若把真相告诉了你,你让老夫到了九泉之下,有何颜面去见故人?”
尽管魏徵深知萧君默被这个身世之谜折磨得很苦,心中颇为不忍,可他更清楚,一旦秘密揭破,萧君默要承受的痛苦肯定十倍、百倍于今日,同时更会面临杀身之祸!所以,魏徵只能狠下心来保持缄默。
“在您看来,是不是九泉之下的故人,反倒比您面前的活人还重要?”
萧君默这话说得很不客气,可他实在是忍不住了。
魏徵一怔,居然点了点头:“盟主若非要这么认为,也无不可。”
这回轮到萧君默哑然失笑了。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的身世到底隐藏着多么可怕的秘密,以至于让魏徵如此讳莫如深、三缄其口,宁可抗命也不吐露半字!
“也罢,既然太师如此重诺守信,那晚辈也不能陷您于不义。”萧君默站起身来,丝毫不想掩饰自己的失望,“太师贵躬抱恙,还望安心静养,切盼早日康复。晚辈告辞。”
说完,萧君默转身欲走。
“盟主请留步。”魏徵慢慢起身,忽然看着身后的屏风,“出来吧,来见过新盟主。”
李安俨大踏步从屏风后走出,径直来到萧君默面前,单腿跪地,双手抱拳:“属下临川李安俨,拜见盟主。”
萧君默微微一怔,旋即明白过来:魏徵自知时日无多,已经把临川舵交给李安俨了。
第五章 失宠
自从去年构陷太子失败后,李泰就落入了人生的最低谷。有生以来,李泰头一回品尝到了失宠的况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