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后来,姨娘就收留了我。有一天,一群壮汉突然冲到家里来,要带走姨娘,那个男人想反抗,被他们一推,撞在石磨上死了。再往后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我被送到了祅祠,姨娘被送到了这里。我十六岁升任祭司那年,大祭司便让我跟姨娘重逢了……”
“这个大祭司,是否就是你和方伯说的那个‘先生’?”
黛丽丝摇摇头:“我昨晚没跟你说实话,其实王弘义杀害的不是我父亲,而是……而是大祭司。”
楚离桑惊讶:“那……那你们说的这个先生又是何人?”
黛丽丝迟疑,显然有难言之隐。楚离桑见状,也不便再追问。
寒夜既漫长又短暂。很快,耳畔便已隐隐传来承天门上的隆隆晨鼓之声,紧接着六街鼓也依次擂响了。
楚离桑旋即跟黛丽丝告辞,离开了芝兰楼。
天色渐渐亮了,眼前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雪花。楚离桑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一时竟有些恍惚,感觉昨晚经历的一切就像是一场不真实的梦。
徐婉娘一定有着非同寻常的身世,也一定有着一段坎坷的过往,否则她不会“出生”在一口棺材里,还被一个掘墓人带回家做了老婆,更不会被某位先生郑重其事地保护起来。
如果姨娘能够清楚地记得过去的一切,她必然会活在痛苦和忧伤之中。楚离桑想,就此而言,她忘记了一切过往,其实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为了尽快赶回青龙坊,也为了避免让人认出自己的“逃犯”身份,楚离桑低头从怀贞坊的南坊门出来之后,往东步行了两个坊区,终于在兰陵—靖安街口雇到了一辆马车。
楚离桑低头钻进车厢的瞬间,一骑白马恰好从兰陵坊的东坊门出来,与马车擦肩而过。
马上的骑者是萧君默。
他们谁也没有看见对方。
马车向南行去,白马朝北疾驰。很快,二者便各自消失在了长街的尽头。
第四章 国士
萧君默注视着魏徵,忽然开口念道:“既伤千里目,还惊九折魂。岂不惮艰险,深怀国士恩。季布无二诺,侯嬴重一言。人生感意气,功名谁复论。”
魏徵闭着双目,一动不动地躺在榻上,仿佛已然进入长眠。
李安俨静静地站在一旁,眼圈泛红,神情肃然。
方才魏徵长子魏叔玉领他进来时,本想叫醒父亲,却被他拦住了:“不必了,让太师休息吧,我就是来看看他,看一眼就走。”
可这“一眼”,李安俨却足足看了大半个时辰。适才魏叔玉进来了几次,想请他到书房安坐等候,都被他拒绝了。
他现在就想这么陪伴太师,一刻也不愿离开,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稍感心?安。
昨天,当他得知魏徵在东宫晕厥,差一点就没抢救过来时,顿觉血往上冲,恨不得立刻冲进东宫一刀宰了李承乾!
当然,他知道自己不能这么做,所以只能在心里咒骂李承乾,同时替太师叫屈——为了维护太子,他付出了多少心血,到头来却险些把自己的老命扔在了东?宫!
听魏叔玉说,太师昨天被东宫的人抬回来后,便一直昏迷不醒。圣上闻讯后,遣了赵德全和一批太医前来探望诊治,总算让太师苏醒了过来,但是几个太医都对病情不太乐观,临走前吩咐家人让太师休息静养,切莫再令他伤心动气,否则后果就难料了。
此刻,李安俨的内心充满了矛盾和不安——他既不想搅扰太师,可眼下又有急务必须向身为“临川先生”的太师禀报,所以异常踌躇,不知如何是好。
他想禀报的急务,便是黛丽丝的事情。
一想起这个黛丽丝,李安俨便颇感头痛。去年夏天,王弘义派苏锦瑟查找徐婉娘的下落,结果落入了太师早就设计好的陷阱。原本事情进展得很顺利,他们仅以牺牲夜阑轩老鸨秀姑的微小代价,便掌握了王弘义的情报,知道了他在长安的据点,而索伦斯和黛丽丝本来也都可以照原定计划安全转移,不料黛丽丝的一时冲动便打乱了整个计划,导致苏锦瑟被劫回、索伦斯被杀,连黛丽丝自己也险些葬身水?底。
那天,太师先是命索伦斯把苏锦瑟押解过来,稍后又觉得不太放心,便命李安俨去接人。就在李安俨行至辅兴坊南面的石桥时,竟目睹了索伦斯被杀和黛丽丝投水的一幕,他赶紧跳进永安渠中,好不容易才把沉入水底行将溺毙的黛丽丝救到了岸上,保住了她的命。
事后,太师命他把黛丽丝安置在了怀贞坊的芝兰楼,让她和徐婉娘住在一起,并命老方等人严密保护。本以为她会从此安分,不料就在昨夜,她竟然又闯?祸?了……
“安俨,你来了……”
魏徵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李安俨回过神来,当即双膝跪地,趴在床榻边沿,又惊又喜道:“先生,您……您终于醒了!”
魏徵用一双浑浊的眸子看了他片刻,忽然咧嘴一笑:“老夫还没交代后事呢,岂能就这么死了?”
随后,魏徵不顾魏叔玉及家人劝阻,强行下榻,在李安俨的搀扶下来到了书房,然后便把所有人都屏退了。
“说吧,出什么事了?”
刚一坐下,魏徵便看穿了他的心事。
李安俨本来还在犹豫要不要禀报,闻言不禁自嘲一笑:“什么都瞒不过先?生。”
今日晨鼓刚刚响过,李安俨便接到了临川舵属下的两份急报:一份是负责监控青龙坊王宅的手下所报,称昨夜王宅发生了不小的动静,而且潜伏其内的暗桩阿庸随后失联,目前尚无法得知具体情况;另一份是芝兰楼的老方所报,称黛丽丝昨夜趁其不备偷偷出门,半夜负伤而归,还带回了一名陌生女子。
李安俨深感事态重大,立刻赶到芝兰楼跟黛丽丝问清了整个事情经过。
此刻,听完李安俨的禀报,魏徵苦笑了一下:“这个黛丽丝,终究还是不忘复仇啊!”
“先生,都怪属下失职,才让黛丽丝闯下祸事……”
魏徵摆摆手:“除非你把她绑起来,否则便是防不胜防。”
李安俨沉沉地叹了口气:“属下万万没想到,阿庸竟然会跟黛丽丝联手,背着咱们去刺杀王弘义……”
“这就说明,阿庸跟王弘义肯定也有仇。”
“没错,黛丽丝说了,阿庸有个哥哥是玄甲卫,去年在甘棠驿殉职了。”
“这件事是我疏忽。”魏徵苦笑,“阿庸是我亲自指派的,我却忘了这一?茬。”
当初得知王弘义的据点所在后,魏徵和李安俨便进行过一番讨论。李安俨认为王弘义凶险至极,干脆把情报暗中呈给皇帝,让朝廷把王弘义和冥藏舵一锅端了,以绝后患。然而,魏徵思考良久,却没有同意这个方案。一来是因为冥藏舵的人毕竟都是天刑盟的兄弟,把他们出卖给朝廷,他于心不忍;二来是担心冥藏诡计多端,万一在抓捕行动中漏网,日后要想再查到他的行踪就千难万难了。
所以,思前想后,魏徵还是决定派出细作打入王宅,同时派人在外围监控,随时掌握王弘义的动向,然后根据事态发展再做打算。
可是,眼下被黛丽丝这么一闹,计划显然又被打乱了。
“如果我所料不错,王弘义最迟今日便会转移,你是否已做好安排?”魏徵?问。
“先生放心,属下都交代好了,外围的弟兄们会盯死他。”
“让弟兄们小心为上。如今既已打草惊蛇,王弘义必然十分警觉,所以咱们宁可把人跟丢了,也绝不可冒险。”
“是,属下回头便去传令。”
“你方才说,黛丽丝昨晚带了一名女子回芝兰楼,那女子是何人?”
“此人名叫虞桑儿,昨夜黛丽丝行刺失败受了伤,便是这个虞桑儿救了她。”
“虞桑儿……”魏徵沉吟,蓦然想起辩才的女儿也叫桑儿,不过又一想,也许只是巧合罢了,“她是在王宅里救了黛丽丝吗?她为何会在那个时间点恰好出现在那里?”
“据黛丽丝说,这个虞桑儿的父亲也是死于王弘义之手,昨晚同样是去行刺的,见黛丽丝受伤,便救了她,并冒险把她送回了芝兰楼。”
“若此言不虚,这个虞桑儿倒也是个侠女。”
“是的,不过属下总觉得此事太过巧合,不免让人心生疑窦。”
“言之有理,不可不防。”魏徵深以为然,“你让老方做好准备,万一有什么情况,立刻将徐婉娘和黛丽丝转移。”
“先生放心,这个属下也已经安排好了。”
魏徵满意地点点头,然后深长地看着他:“安俨,你跟随我多少年了?”
“整整三十年了!”李安俨想起了如烟往事,不禁颇为感慨。
他的父亲也是临川舵成员,隋朝大业末年在一次行动中牺牲。当时他年仅十余岁,便被魏徵接到身边做了书童,此后跟随魏徵走南闯北,投瓦岗,归李唐,入东宫,辅今上……风风雨雨三十年来,他不仅是魏徵在朝中的心腹股肱,更是其临川舵中的左膀右臂。生死与共这么多年,二人的感情早已形同父子。
“古人说,三十年为一世。看来,老夫也该交班了。”说着,魏徵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李安俨要过来扶,被他摆摆手阻止了。
魏徵伛偻着腰,慢慢踱到了屏风后面,片刻后,捧着一只铜匣走了出来。
李安俨看见魏徵重新坐下,从怀中掏出一把精致的钥匙打开了铜匣,然后毕恭毕敬地从匣中取出一个锦缎包裹的东西,放在案上,最后才看着他道:“打开。”
“先生……”李安俨已经预感到了什么,心中蓦然有些紧张。
“打开它。”
锦缎有好几层。李安俨抑制着内心的激动,轻轻颤抖着伸出了手。
随着最后一层锦缎掀开,一只左半边的青铜貔貅便映入了李安俨的眼帘。
萧君默一大早出了延兴门,独自一人到白鹿原祭祀了养父。他跪在坟前,向养父讲述了这大半年来的经历,同时表达了自己未尽孝道的愧疚之情,其间几度哽咽,潸然泪下。最后,萧君默磕了几个响头,轻声道:“爹,儿子回来了。儿子一定会让害您的人得到报应,让您在九泉之下得以瞑目!”
回城后,萧君默径直来到了永兴坊的魏徵府邸。
昨日刚一回朝,他便听说魏徵病了,而且病得很重,所以于公于私,他都必须来探望。当然,除了探病之外,萧君默此行还有两个重要的目的,其一是说服魏徵放弃太子,其二便是彻底弄清自己的身世之谜。
出于某种必要的考虑,萧君默没走正门,而是从一条巷子来到了魏府的东侧小?门。
巷子很幽静,行人稀少。他敏锐地观察了一下四周。忽然,斜对过一座二层小楼上,有一扇窗户原本打开了一条缝,这时却啪地一下关上了。
萧君默不动声色,扣响了门上的铜环。
下人开了门,问明身份后,旋即进去通报,然后魏叔玉出来迎接,径直把他带到了魏徵的书房外。萧君默在回廊上等候了片刻,魏叔玉便领他进去了。
一看见魏徵憔悴枯黄的面容,萧君默心里不禁一阵酸楚。
时隔不过半年多,这位原本还很硬朗的老人仿佛一下就进入了风烛残年。
魏叔玉命下人奉上清茶,然后悄悄退了出去。宾主见礼后,隔着一张书案对坐。魏徵端详了他一会儿,开口道:“贤侄,还记得去年你来告别,老夫对你说过的话吗?”
“当然记得。您说长安是我的家,无论我走了多远、去做什么,最后都一定要回来。”
“没错,看来你没让老夫失望。”
“太师,晚辈不在的这些日子,听说您多次去看望过家父,晚辈不胜感激!”萧君默抱了抱拳。
“鹤年是跟随我多年的兄弟,我自然要去看他。”魏徵淡淡笑道,“你无须挂?怀。”
“听闻太师身体抱恙,晚辈甚为不安,还盼太师早日痊愈,康泰如常。”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老夫这回恐怕是大限已至、在劫难逃了。”魏徵苦笑了一下,“不过,老夫其实并不畏死,只是有些事还没做完,终究有些放不下罢?了。”
“太师最放不下的,想必便是东宫吧?”
萧君默要辅佐吴王李恪夺嫡继位,势必要与东宫和魏王开战,所以在此之前,他必须尽最大的努力说服魏徵放弃太子。如若不然,整个临川分舵都会变成自己的敌人。萧君默绝对不能让这种情况出现。
魏徵闻言,笑了笑,不答反问:“贤侄此次回朝,是打算帮哪位皇子呢?”
“太师认为晚辈应该帮哪位?”
“如果你肯听我的,我一定会劝你谁也不要帮。”
“太师时至今日,还认为太子是最有资格入继大统的吗?”
“不,老夫从不这么认为。说心里话,老夫甚至不太喜欢他。”
“那太师为何还要一心维护他?”
“你错了,老夫维护的并不是他,而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嫡长继承制。”
“即使明知这个嫡长子不贤不肖,您也还是要维护这种制度?”